光学,在中国古代被公认为发展得比较好的学科之一。战国初期墨翟、汉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西晋张华、南唐谭峭、宋代沈括、元代赵友钦、明代方以智以及清初郑复光、邹伯奇等等,都在光学上做出了自己的成就。各类反射镜、组合平面镜、各种形状透镜和复合透镜的成像知识格外丰富。惟一不足的是,定量的光反射定律和折射知识比较薄弱。
(一)光源与镜
光源、镜和屏是几何光学实验必备的三器件。除了屏可以随时随地取材之外,光源和镜的进步反映了光学的进步。在光源中,除热光源外,对各种冷光的发现和应用亦是光学知识的进展之一。
一、热光源
太阳光是人类最重要的自然光源,也是古代人进行光学实验或光学表演的重要光源之一。人类生活离不开太阳,远古人已产生太阳崇拜的观念。在公元前6000年的河退缩不前渡遗址中,太阳被刻画在陶器、玉器和象牙上。在郑州大河村溃址女泣口文化诸地都发现有太阳纹饰的器物。在人类观念中日与月是明亮的象征。“明”字是由它们二者构成的。《易·系辞》说:“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
从光学意义上利用太阳光也是很早的事。且不说原始社会时期人们面水寻影的情形,至少在青铜时代铸造青铜平面镜开始,人们就已经意识到阳光的反射了。西周初期,阳燧的铸造与利用,是人类利用阳光点火的伟大发明之一。当太阳刚升起之时,从地平线射进屋宇的一缕阳光可以看作是平行光。据《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载,战国时期某画家在一片豆荚内膜上作精细图画,然后“筑卜板之墙,凿八尺(分)之牖,而以日出之时加之其上而观”。可见,古代人掌握了利用日光进行光学实验的方法。
在19世纪电灯的发明和利用之前,一切人造光源实质上几乎都是一把火。火的创造与利用对于人类文明史具有革命性的意义。距今八九十万年的陕西蓝田人,距今约五六十万年的云南元谋人和周口店北京猿人,都学会用火和保存火。先民使用火,既御寒避兽,也烧煮食物,还制造陶器,当然,最重要的是照明。在这种意义上,人类的第一堆篝火就是第一个人造光源。
天然的油松木条可能是最古老的灯源。据考古报道,六盘山余脉有几处新石器时代的窑洞。其中之一,洞壁上有50多处火苗状烧土。经模拟实验,证明这些烧土就是古人用灯的遗迹。其灯具很可能就是油松木条。在一个窑洞内同时点燃50多支油松灯,其明亮与壮观程度当可想见。甲骨文中“光”字的造型“从火.在人上”,是人高举火炬之意。可见,“光”字与早期火焰光源是一致的。西周时期,像松枝一类火炬称为“庭燎”,或“贲烛”。它们分别以松、苇、竹或麻秆等材料作芯,外束以纤维,更有甚者,再浸于油脂或在其内灌蜜蜡。这种灯烛已类似后来的蜡烛,墨家的光学实验与此灯源有关,也未司知。
真正的蜡烛起源于汉代。那时称其为“膏烛”、“蜜烛”。《淮南子·原道训》说:“膏烛之类”,“火愈燃而消愈极”;《西京杂记》说:“闽越王献高帝石蜜五斗,蜜烛二百枚。”1983年广州象岗西汉南越王墓出土几件铜烛台,上有直筒状插座。蜡烛的产生与灯具的问世正相吻合。自魏晋起,蜡烛逐渐普及。唐代产生了许多吟咏蜡烛的诗作,温庭筠的“玉炉香、红蜡泪”,李商隐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等,都是传世佳句。向宫廷进贡蜡烛也是地方政府的常事。这些蜡烛大多是植物蜡、虫蜡、蜜蜡。宋代开始使用矿物蜡,称该蜡烛为“石烛”,也就是从石油中提取的蜡制成之烛。陆游曾记述道:
宋白“石烛诗”云:“但喜明如烛,何嫌色似黳。”烛出延安。予在南郑数见之,其坚如石,席极明。亦有泪如蜡,而烟浓,能薰污帷幕衣服,故西人亦不贵之。
宋白(1936—1012),字太素,大名(今属河北)人。“西人”或指波斯、阿拉伯商人。玉门出石油,含蜡成分高,自然渗透而沉淀黑蜡,为当地人粗制烛所用。这种蜡烛燃烧时会产生浓烟,但光亮如他烛。陆游的记述,透露东西方关于蜡烛传播的事实:蜡烛是从中国通过阿拉伯商人而传到西方的。虽然当时“西人”不太看重“石烛”,但它也有可能和其他质料的蜡烛一起传到西方。此前,西方人所用的烛如同先秦火炬,直到10至11世纪期间,他们才有蜡烛。
中国古代灯具种类繁多。至晚从战国起,灯具日益发展、精巧和艺术。令我们感兴趣的是,西汉长安巧工丁缓发明“常满灯”,据说,它能自动添油。在河北满城二号汉墓发掘的西汉“长信宫灯”,具有可装卸的活动灯座、灯盘和灯罩。灯盘可以转动,灯罩可以开合,从而可随意调节灯光的照射角度和方向。
古代人以灯光捕鱼是常见的事。以灯烛做光学实验的记载也屡见不鲜。汉代方士齐少翁为解除武帝思念已故李夫人之忧,“夜张灯烛,设帷帐”,以影戏形式重现李夫人容貌。元初赵友钦做小孔成像光学实验,其光源是上千支蜡烛。
光源在古代还有两种在物理学史上有意义的应用:一是古代人发明的烽燧,一是舞台灯光。
烽燧是古代边疆戍兵报警使用的信号,它利用燃烧物的发光和不完全燃烧物的烟雾作为通信手段。通常称其为“白日放烟、夜放火”。友军见烽燧烟火,即赶赴救援。西周时期,烽燧已在战争中使用。《史记·周本纪》载,周幽王(前781—前770年在位)为讨其爱妾褒姒一笑,虽无寇至而举烽火。其后,真寇至,而诸侯不信,遂成祸害。烽燧通信方式,可以说是古代人发明并在历史上袭用了几千年的无光缆发光通信。
将前述各种灯烛,或者发明一些更适宜的灯具,将它们应用到舞台艺术上以为舞台增光添彩,这是光源的应用方面之一,也是人类文化生活的追求。
据明代张岱(1597—1689)《陶庵梦忆》记载,明代演出《唐明皇游月宫》的舞台灯光真令人惊叹。他写道:
场上一时黑魃(XU)地暗,手起剑落。霹雳一声,黑幔忽攸,露出一月,其圆如规。四下以羊毛染五色云气,中坐常仪(娥),桂树吴刚,白兔捣药,轻纱幔之,内燃赛月明数株,火焰青藜,色如初曙,撒布成梁。遂摄月窟,境界神奇,忘其为戏也。其他如舞灯,十数人手携一灯,忽隐忽现,怪幻百出。匪夷所思。
令唐明皇见之,亦必目睁口开,谓氍(qu)毹(shu)场中,那得如许光怪耶?
这里记述的舞台布景与灯光,在电灯发明之前是相当高超的水平。可惜,未详述其中的灯具、灯源和艺术装饰等问题。如明月、“羊毛染五色云气”都要有灯光衬托出艺术效果;“赛月明”这种可燃火焰的名称,也不知为何种光源。
郑复光曾言及演剧用的“地灯镜”。他说:
地灯镜即含光凹也。旧法:锡为烛台,高三尺余,后作凹形镜各四只,或六只、八只。演剧用之,亦颇助光。间有铜者,当较胜锡。
所谓“旧法”,或许表明,元明时期舞台演戏曾用这种“地灯镜”。郑复光还写道:“活安烛后,使(镜)可斜迪向下,则下烛如日,故当佳耳”;“于黑暗室中以烛细微,置之灯旁,可以显大灯光于帷幕之中”。实际上,地灯镜即凹面反光镜,而中国人制造凹面镜已有几千年的历史了。在凹面镜中心点烛光或灯光反射至舞台,帷幕光亮非常。凹面反光镜用于舞台上,起于何时,在明代张岱之前的历史记载尚待发掘。
二、冷光
冷光或称低温发光,其发光物质在发射可见光时温度并不升高。例如磷光、荧光。磷光是磷光物质在空气中氧化时的发光;磷化氢(P2H2)的自燃发光,俗称鬼火。人畜尸体腐烂后,其中的生物蛋白分解出磷化氢。荧光,一种是荧光物质(例如硫化锌)受辐射激发后的发光;一种称为萤光,它是活的生物有机体(例如萤火虫)发出的光。它们身上具有发光器,当其呼吸时使发光器上称为“荧光素”的发光物质氧化所致。许多微生物或菌类的发光也是这种萤光,不过,它们需附着在腐烂潮湿的植物或动物身上才能生存。某些化学物质或化学反应也发出荧光,如炮制中药秦皮液时,秦皮所含的秦皮甲素(aesculin,乳蓝色)等多种香豆精类化学物质,都能发出各自颜色的荧光。而秦皮水浸液又发出紫色、浅黄色等荧光,它是秦皮内多种化学物质共同作用的结果,可称它为化学发光。海洋和池沼湖泊发出的荧光是由水生生物(如夜光虫、放射虫、甲藻等)发出的。还有摩擦物体的静电发光,也是冷光。后者我们留待电学中讨论。
古代人发现了各种冷光现象,并将它们称为“火”,“火异”或“异事”,“阴火”。他们不可能有现代的分类,而是在这些名称下往往将它们集中在一起记述之。
(1)磷光
磷光的最早记载见之于汉代《淮南子·汜论训》:“老槐生火,久血为磷,人弗怪也。”东汉高诱在注中写道:“血精在地,暴露百日则为磷,遥望炯炯若燃火也。”东汉王充在《论衡·论死篇》中也说:“人之兵死也,世言其血为磷”,“磷,死人之血也”。晋代张华《博物志》作了更细致的描述:
战斗死亡之处,其人马血积千年化为磷。磷著地及草木如露,略不可见。行人或有触者,著人体便有光,拂拭便分散无数,愈甚有细咤声如炒豆,唯静住良久乃灭。
人或动物的尸骨、脑髓和血液腐烂后分离出磷元素。因此,埋葬死人、死马之处年久后有磷光出现。张华的看法基本上是正确的,而且它还影响了宋僧赞宁、文莹等人。后来,人们索性将野外磷光称之为“鬼火”、“鬼磷”。
本草药物学家李时珍将石油火光、江湖河海中微生物发光和磷光并称为“阴火”,而将钻木、击石、戛金三种热运动生的火,称为“阳火”。大概他是出于医家以阴阳辨证论治的传统而区分它们的。
宋代沈括曾记述一种磷光现象,它可能是液态磷化氢的发光。沈括写道:
卢中甫家吴中,尝未明而起,墙柱之下有光熠然,就视之似水而动,急以油纸扇挹之,其物在扇中混样,正如水银,而光艳烂然。以火烛之,则了无一物。又魏国大主家亦尝见此物,李团练评尝言:“予与中甫所见无少异。”不知何异也?
沈括的记述极为类似一则关于磷光的观察报道,真实可信。
此外,唐代刘恂记述了一种发磷光的鱼。宋代何蘧记述了发磷光的蛇蜕、蝉蜕,宋代俞琰记述了发磷光的虾壳,等等,不一一例举。
(2)萤和荧光
萤,即萤火虫,古称“萤火”。典籍所载名称不下6种之多。《诗经·豳风·东山》对萤火作了最早记载:“熠熠宵行。”《礼记·月令·季夏之月》对萤火成因作了推测:“腐草为萤。’这是根据萤的生活习性——昼伏草丛夜流飞而推断的。此后,“腐草皆有光”、“腐草生萤”之说成为古代人的定论。
沈括曾记述了鸭蛋腐烂而发荧光的现象:
予昔年在海州曾夜煮鸭卵。其间一卵,烂然通明如玉,荧荧然屋中尽明。置之器中十余日,臭腐几尽,愈明不已。苏州钱僧孺家煮一鸭卵,亦如是。物有相似者,必自是一类。
鸭卵腐烂后发光与荧光机理同。只是其中的三磷酸腺苷能使氧化了的荧光素还原,从而再次氧化而又发光。因此,十余日之后,“臭腐几尽,愈明不已”。
一些枯朽潮湿的竹、木及叶亦能发光。《宋书·五行志》和宋代俞琰《席上腐淡》等均有记载。俞琰说:某人夜见湿木松皮有光,拾满一布袋,拟回家送友人,数日后却干而无光。
关于江海池沼中荧光现象,在历史典籍中也屡见不鲜。《晋书·五行志》载穆帝升平三年(359年),“凉州城东池中有火”;次年“姑臧泽水中也有火”。海洋发光,又海浪涛涛,其惊险之情更使古代航海者惊惧不已。宋代庞元英《文昌杂录》载:
鸿胪陈大卿言,昔使高丽,行大海中,水深碧色……夜见海中如火龙无数,不知涯际。甚可怖也。
徐兢在北宋末出使高丽途中有同样的经历。当他过“黑山洋”时,“遇夜,则波间熠熠,其明如火”。宋元以来,往来于吕宋(今菲律宾群岛)的船客都知道,“夜以淡水茶泼海,则见火起。小西洋一处,海火夜盛,持器汲起,满器皆火光,滴人掌中,光亦莹然可玩”。直到1830年,近代科学家才对此作出海洋微生物发光的解释。
炮制中药秦皮,是化学物质及化学反应发荧光。其最早记载见之于《淮南子·俶真训》:“夫梣木色翳。”高诱注日:“梣木,苦枥木名也,生于山,剥取其皮,以水浸之,正青。用洗眼,愈人目中肤翳。”所谓“档木”即今秦木。其皮泡浸水中呈“青”色,正是其内各种秦皮素发出的荧光。
自此之后,关于秦皮浸出液的荧光现象在本草著作中屡有记载。唐代苏恭以其是否有荧光作为判别真伪的标准,他说:
取皮渍水便碧色,书纸看之皆青色者是真。
这也是世界上有关荧光分析的最早利用和记载。
此外,有些玉含荧光现象。中国人最早发现宝石或玉的荧光,并据此辨别璞中是否含玉。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引《别宝经》书语写道:
凡石韫玉,但将石映灯看之,内有红光,明如初出日.便知有玉也。
《别宝经》一书似已佚。它的成书时间当在李时珍生活的年代或之前。古代的本草与炼丹家常以宝石荧光从璞中辨玉,其发现当比《别宝经》的记载早得多。
宋代朱彧或述及蕃人所带宝石中,“最上者号猫儿眼睛,乃玉石也。光焰动灼,正如活着”。元初陶宗仪在讲述“回回玉石”时,在“猫睛”下特别注出“中含活光一缕”。而宋代杜绾还发现石绿“向明视之,颇光灿闪色”。可见,至晚从宋代起,人们已知玉石的荧光现象。
最后要特别指出,古代人虽然将磷光,荧光等各种冷光现象列为“火”、“异火”,但他们完全认识到它与普通火(热光源的光)有着根本不同。沈括在《清夜录》中说它们“有火之用,无火之热”;俞琰说“燐火,俗谓之鬼火,兵死及牛马之血日燐。萤火也日燐。其明皆如火,而非火也”;陆容说它们“夜有火光,但不发焰”。这些说法,充分表明了冷光与热光的区别。尤有意思的是,梁元帝萧绎的《咏萤诗》将萤光的物理性质都描述到了。他写道:
著人疑不热,集草讶无烟,到来灯下暗,翻住雨中燃。
萤光“不热”、“无烟”、在热光源下无亮光(“灯下暗”)、在黑夜雨中却可发光(“雨中燃”)。萧绎的诗是世界上最早、最全面对萤光物理性质的总结。
三、冷光的应用
冷光中萤虫,早在汉代已被用于夜间灯烛。取萤火众多,外裹以皮膜,称为“萤囊”,作夜间照明之用。
取荧光物质作画,这是古代中国人的发明。宋僧文莹在《湘山野录》卷下记述了这样一件事:江南人徐知谔好畜古玩,一次买得一轴画牛图,画中牛“昼则啮草栏外,夜则归卧栏中”。徐知谔将此画展示于众人,无人识其理。惟僧赞宁说:
南倭海水或减,则滩碛微露,倭人拾方诸、蚌胎,中有余泪数滴者,得之和色著物,则昼隐而夜显。沃焦山时或风挠飘击,忽有石落海岸,得之,滴水磨色染物,则昼显而夜晦。
“方诸”即大蛤,“蚌胎”即珍珠。其中的“余泪数滴”很可能含有液态磷光物质,用它调色作画,则可夜显。沃焦山上之“石”,有可能是“石墨”,即石炭之类。用墨画牛在栏外吃草,再在同一画面用磷光物质画牛卧栏内,这就产生了昼夜不同的效果。在中国绘画史上,此后类似图画屡有出现。当这种画拽被人们普遍知晓后,便有人作“野人腾壁、美女下墙”一类的“术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