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看山与一般人有些区别,作为新四军的将士,在战争年代自然只从战场地理去看待那些山丘沟壑,但他除此外,还深深留恋于从那些小山上延伸出来的美丽动人的故事。他有时想,赶走日寇后好好地收集一些地方资料,品味一下这些山上聚集的由人类想象所编织的神韵。
“李明,我们下马徒步上山吧。”罗忠毅跳下马来,把马牵到几棵刺猬树前,拴在一棵树干较为粗大的树上。李明跟着跳下马,把马拴在紧挨着的另一棵刺猬树上,两马打着响鼻,望着主人,昂着头叫了几声,表示了几分依恋。李明笑着拍了一下马头,“别叫,我们一会儿就下来了。”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山道向黄金山山顶攀去,这黄金山山顶有一小庙,小庙的南面有一山道直通南面山麓,山麓的底部分布着二十几间民房和一条算不上街道的小街,小街上只有几间铺面和一个小小的茶室、一个小小的客栈。黄金山地处溧阳北部,丘陵密布,人烟稀少,树木深深,溧阳北部的村民要到金坛城办事,大都要取道黄金山南麓的村庄。时有路人经过,便有了茶室、客栈和店铺,也便利了四周的山民,不过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黄金山一带遂成了散兵游勇和土匪的巢穴,村民们干完农活,大都缩在家里,所以村落里极其荒寂,炊烟也显得极其稀少淡薄。日本兵出来扫荡时,也常常用枪炮向四周进行一番火力侦察,确证无人时才取道而过。所以黄金山名称虽雅,却与冰冷的现实并不吻合,直到一支队挺进江南,尤其江南指挥部成立后,面貌才有了改变。惯匪熊老幺被赶走,国民党的散兵游勇改编的改编,逃走的逃走,日本兵在横上岗施放毒气弹,由于风向突变,毒死了许多自己的士兵,也懒得从金坛城出来。黄金山犹如蜕了皮的虫儿,焕发出了新春。仍然是那些山,仍然是那些树,仍然是那个村庄,仍然是那座庙,他们都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活动起四肢百骸来。
就在黄金山建起共产党组织不久,皖南事变爆发,二支队被迫东移太滆,后十六旅挥师西进,在此山与顽军激战三次,终于在两溧扎住了根,黄金山的阳光又明艳起来了。
那山道直通山顶,山路上铺着青石台阶,凭那石板的凹痕便可知此山有着不同一般的经历,山上那苍老的庙便是见证,两旁古老的松树也是有力的佐证,但戎马倥偬之际,两人并没有过多地去想硝烟以外的事。
罗忠毅平昔少言,许多人对他有一种敬畏感,但和李明一起,话语就特别多,李明对这位身躯高大的首长非常尊敬,在他的面前也非常随和,没有常人的那份拘谨,他们两人几乎无所不谈。
李明第一次见到罗忠毅是在溧阳水西村江南指挥部,罗忠毅时任江南指挥部参谋长,他那高大的身影给李明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尤其是在讲授军事理论和军事常识时,罗忠毅渊博的军事知识和出众的奇妙构思使李明佩服不已,当然罗在闽西三年游击战争的经历也深深地吸引着李明。李明清楚地记得罗忠毅讲过闽西三年游击战争的那些话,“闽西山区的冬季一样是寒冷的,靠打土豪收集一些衣裳,当然是便衣,什么样的都有,只要能避寒就行,一穿就是三年;食,靠老财家的粮仓,也从基本群众手里弄到一些,但很难搞到,部队经常断炊。
做饭有一套诀窍,在山上烧饭用竹筒,大米和水灌进去,焖着烧,还很香呢!白天用明火不能冒白烟,夜里要焖烧,不能冒火光。竹笋野菇是好菜,蛇肉也是美味,就是盐来得不易;住,在竹林里野营,扳倒几杆竹,用竹筋扎棚,用竹叶盖顶,这就是住所……行,打仗转移,几乎每天都得换地方,虽然三年没有离开一个地区,路也不知走了多少,大路不走走小路,最好连小路也不走,顺溪流,蹚着水走,就不会留下被敌人察觉的足迹。”这段话引起了李明许多遐想,李明恨不得飞到闽西去体验一下红军的艰苦生活。罗忠毅的另一点也使李明佩服不已,那就是他熟悉各种武器的维修拆卸和使用,这源于他在襄樊时上过国民党高树勋部办的军事学校和一九三三年在瑞金红军学校的学习。
渐渐他们接触多了,罗忠毅九岁启蒙私塾,十四岁插班到县立模范高等小学读三年级,后分别上了国民党和共产党办的军校,有一些文化底蕴。四年后,李便在罗的直接领导下从事工作,罗对李十分信任,参加黄桥战斗后,他被留在苏南任二支队司令,罗直接把准备渡江北上的李明留下。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只见一岔道拐向西北,那岔道全用卵石铺成,圆润光亮,缝隙中冒着枯萎的芭根草。两旁只是黄黄的茂密的茅草,寒风一吹,左右摇曳,瑟瑟作响,不远处有几棵松树,松针末梢略显枯黄,树干的树皮粗糙非常,树皮犹似鱼鳞,黄黑夹杂。有几棵树干拦腰折断,断裂处一片枯黑,那是炮火留下的痕迹。
“那是什么地方?”罗忠毅虽然多次来过黄金山,反顽时也于阵地前做过动员,但他不可能有闲情去关注这不起眼的小道。
“也许是金牛洞,”李明答道,“我听管理科的同志讲,山边的西部有一金牛洞。”
“金牛洞?”罗忠毅嗯了一声,眼中流露出一丝探询之色,“去看看吧。”
两人沿小道而行,只见不远处茅草丛中一太湖石悄然而立,上面刻着仨字,由于年代久远,风吹雨打,字迹凹痕已不甚明显。李明上前一看叫道:“金牛洞,果然是金牛洞。”
沿石碑十米许,一岩壁下,一洞赫然,但洞口极小。洞壁上滴着晶莹的水珠,水珠跌落到洞口的石面上,嗒嗒有声,洞中漆黑一团,看不分明。
“为何叫金牛洞?”罗忠毅看看洞口,又看看刻有“金牛洞”仨字的太湖石。
李明若有所思地说:“听当地老人讲,古时候,有一农夫于此山下的小涧西磨豆腐,不知为何泡好的黄豆会莫名其妙地少掉许多,老汉十分纳闷,这荒山野外,谁把这泡好的黄豆吃掉呢?他观察了几日,发现每到后半夜,有一状似水牛的动物蹿入豆腐房中偷吃黄豆。于是在一个晚上,老汉潜入豆腐房,乘那怪物偷吃黄豆时,猛地上前抓住牛尾巴。怪物一惊,惊叫而出,农夫抓住牛尾不放,待出门外,只见怪物为一发光之牛,遍身金黄。老汉一惊,牛拉着老汉狂奔起来,老汉紧抓牛尾不放,牛又是放屁又是拉屎,冲到山西北的小山壁前一头扎进山石中。老汉无奈只好松手,怪物入洞,只留一个小小的洞口,老汉的手上只留下一把牛毛。老汉惊讶之余,一脸惆怅遗憾之色,待返回村时,只见手上的牛毛全变成金色的金丝,而路途中留下的牛屎牛粪全变成黄灿灿的金块,喜得老汉几乎晕倒。此事一传扬,人们纷纷到金牛洞前烧香磕头,那山取名黄金山,原先牛拉下屎块的地方架有一桥,取名为‘稀屎桥’,后地方绅士觉得此名不好,遂改为‘西石桥’,就是山下通向小洞西的‘西石桥’。”
“噢,还有这样的事。”罗忠毅笑了,“五月份我站在‘西石桥’上布置战斗,还不知脚下的石桥有如此神奇的故事,李明呀,待抗战胜利后,你要好好地把这些故事整理出来。”
“好啊,”李明笑着,“这样的故事太多了,塘马村就有许多美丽的传说,上大坟、下大坟、西秧田、火星塘、虚竹观……民间文化很丰富呀。”
“是呀,我们襄樊城的西南面就有卧龙冈、水镜庄等地名,那是和三国的诸葛亮、司马徽有关,有着各种各样美丽的传说。我上私塾时曾和叔叔去过那儿,那儿的景色真美呀,那一片竹林真是赏心悦目呀。徘徊于山林,沉浸在美妙的传说中真惬意……可是……”罗忠毅的脚步在被炮火炸断的松树前停下,他用宽大的手掌摸了摸那烧焦了的树皮,“现在山河破碎,倭寇猖獗,哪有心去留意这些景致。”说着说着眼中射出阵阵的忧郁之光。
李明也叹了一口气,“生活是美好的,世界是美丽的,但要享受美好的东西不得不以血换血啊。”看到烧焦了的松树,李明的心情格外沉重起来。他知道这棵树是被国民党的炮火击中后折断烧焦的,现在外敌入侵,国民党却不顾民族大义,手足相残。皖南事变后,又想在溧阳北部消灭十六旅,怎不感到痛心呢?
二人又回到通向黄金山山顶的山间大道上,没几步,山路陡峭起来,两人的步履渐渐沉重起来。
“李明,现在十六旅的环境远不如江南指挥部的环境了,日寇在东路清乡,他们在路北随时可向路南进攻,现在他们的据点离我们这儿只有五六公里,而在溧阳南面的国民党四十师、六十三师虎视眈眈,不甘心失败,也会随时偷袭我们,如果南北夹击,事情就不好办了,好在我们已渡过难关,换来了短暂的平静。旅部移居塘马后,重点在于部队整训、提高部队的军政素质,只有军事力量强大了,形势再严峻也不可怕。”
“对,应该整训,整训的成绩有目共睹,部队战斗力提高了,事情就好办了。”
“四十八团不久将从锡南到达塘马,敌人在那儿清乡了,回来也好,从战略上讲,我们东路少了一个点,但能把部队的战斗力提高一下,于现在相对平静的环境来说,也值得。”罗忠毅脚掌一蹬,跃上了黄金山山顶,李明也顺势登上了山巅。
几个战士迎了上来,赶紧行礼,罗、李二人还礼后,在山巅踱起步来。
这山顶并不大,两亩地大小,中有一庙,早已破损,战火的纷乱早已使庙中的主人逃遁他乡,善男信女们也失去了往日有规律的朝拜之心,从香火的意味上讲,确实,有几分落寞。但从新四军哨兵那挺拔的身躯、专注的眼神来看,明显地感到一种蓬勃的生机和新生的力量在四周漫溢,这和破庙的陈旧与腐败的气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罗、李二人站在山巅,环视起四周来。
罗忠毅眯着眼,双眼尽摄黄金山四周的地形地貌来。
西北瓦屋山似一条长龙横亘在大地上,山色灰黄,失去了春日的青翠,寒风中庞大的躯体似欲腾空而起,丫髻山双峰并峙,白云缭绕,山形柔和,山峰赫然,山体上沟壑纷披,沟壑的脉线直扑塘马。西面大家庄,涧北里,上庄俯伏在丫髻山下,北高南低,景物呈梯形分布,那树梢屋檐依稀可辨,寒风乍起,树叶飞扬,似有杀气涌现。南面的塘马依旧是那样的平静,河水亮晶晶,在村北盘旋,河水似乎特别留恋这个村庄,在村东环绕,然后缓缓而下,流向后周河。北面的后陈村时有狗吠声传来,西面是高高的台地,台地下是北高南低的丘陵。戴巷村似一黑色小点镶在黄色的土坡上。
秋风吹来,掠起了罗忠毅额前的黑发,他眯缝着眼,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那沉着深思的神色,似乎完全脱离眼下的世界,又似乎与苏南这蓝色的天、灰灰的地、清冽的空气融合在一起。他那深沉的目光不再扫视黄金山下的地形地貌,而是投入于某一固定的区域,作着细细的探视。一会儿,一句话从他嘴中缓缓地发出:“好一片辽阔的战场。”那话语虽缓,却极具穿透力,在秋风中传递着,李明听得清清楚楚。
李明一见罗忠毅出现这种神态,便知他深深地沉入他心理所构筑的世界里,这只有对某个领域有着超凡的判断力的人才会表现出的神情,无论是人的思维,还是幻想从生的心灵世界都处在一种超出常态的境况中。此时主人公是不大愿意接受外部世界的事物,所以他一直跟随着罗忠毅观看着黄金山四周的地形,并没有发出丝毫语音,待罗忠毅发出“好一个辽阔的战场”时,他才走近罗忠毅跟前,轻声问道:“罗司令,你……”
李明这轻轻的一声呼唤,把罗忠毅拉回到眼下的现实中。罗忠毅把目光收回,脸上的神情丰富起来,他转过身,朝着在艳阳下镜片折射着光亮的李明叫道:“李明,你知道我刚才说什么吗?”
“好一个辽阔的战场。”
“对,”罗忠毅微笑着点点头,“你知道这句话的由来吗?”
“嗯,”李明沉思了一下,“如果我没猜错,那该是《三国演义》中的一句话,诸葛亮六出祁山与司马懿对垒时,双方射住阵角,后面有那么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