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身前不远处战斗的洛枫,脑中拼命思索着怎样让计划更顺利一点,却不受怀疑。忽地眼前白光一闪,白胜衣已经到了我跟前。
他的攻势凌厉至极,他的身形迅捷无比,即便我真的勉力去挡,也不一定能挡住全部。更何况,他在掠到我面前时脸露残酷的冷笑,吐出一句,“难道你不想把戏演得更逼真点吗?”
我在心底狠狠地咒骂他趁火打劫,却不得不承认,这样可以使我更快地脱离现在这种尴尬痛苦的处境。于是,看着那攻势,我身形轻晃,一阵剧痛自胸口传来,还有一个塞入我手中的锦袋。
我狂飞出去,跌躺在地上,本就每日隐隐作痛的胸口,更是痛到火烧火燎,我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呻吟出声。
“冰依!!”
“小若!”
……
耳边传来众人的惊呼声,我的神志渐渐迷糊,只是用仅剩的意志拼命支撑自己。
恍惚中,我能感觉到周身蒸腾勃发的杀气,还有几乎能挤出人五脏六腑的压迫力。
耳中听到木离风、傲天君等人的惊呼,隐约恐慌地叫着什么:“金银妖瞳……”
然后,身子一轻,压力陡然间消失,等我勉强撑着神志醒转过来,就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屋顶,正被人打横抱着在空中急速行进。
那种速度,我无法清楚地感知,却也知道,已经远远超越了人体的极限。
“冰依……你不会死……不会死。我会守护你的。”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我始终闭着眼,用最后的那点神志,感觉手中锦袋中的细腻粉末,滑过我指尖,肌肤,洒落在来时的地上,一路,融入月色黑幕。
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我的神志越来越迷糊,几乎寻不到可以呼吸的氧气,甚至连胸口的窒痛也无法让我清醒。
然后,我终于感觉到洛枫停了下来,嘴里在大声喊着什么。
然后,我终于第一次,真正地,失去了意识。
深夜,细雨绵密而落。在乱石林立的山间,一个身着灰黑劲装的男子,冒着细雨,在乱石间随意地绕了几圈,随后脚步一顿,手贴上一块巨大的岩石底缝。
只听吱嘎声响,那块巨石竟伴随着飞洒四散的雨丝,向前方缓缓推动,直到地底露处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阶梯形通道。
男子取出怀中的夜明珠,轻轻擦去上面的水珠,一步步走下阶梯。半晌后,地面的岩石随着他逐渐隐入黑暗的身影,慢慢关闭。
在男子消失后,良久,一个颀长的身影从远处的古树后缓步走出,雨丝拂过他清俊如夏日晴空的面容,蔚蓝的眼眸,沾湿了柔润的黑发,长长的睫毛。
灰黑劲装的男子走尽阶梯,里面竟是一个相当宽敞明亮的密室,连通着四个嵌有夜明珠的石室,里面摆设各不相同,东西却一应俱全。尽头是一个冒着热气的天然温泉,四周用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照明,整个地下密室中的温度,竟常年不变,相当适宜。
密室四周笔直地站了很多男女,但却都是一脸的神情呆滞,状似行尸走肉。
“她怎么样了?”开口的是那个灰衣男子——洛枫,他的面前站着个身穿粉紫纱裙,双颊被热气熏红的少女。
少女抬起头看着他,眼中冷漠淡然。她的五官也算是清秀的了,脸上却遍布刀疤,在珠光照耀下,异常狰狞。
她冷冷一笑,语带嘲讽:“她?你问的是哪一个?”
洛枫眉头微微一皱,却不着恼,无谓地耸了耸肩,走向其中一个石室。忽地脚步一顿,回转身交待了一句:“隔壁那个女人——冷琢夕,暂时还有用,所以,医好了伤,就送去冷月教总坛。我不想冰依醒来还会看到她。”
少女微微皱了皱眉,却仍是一脸的冷漠,回答:“是,教主。”
洛枫点了点头,走进石室,原本虚假的笑容褪去,转为宁和;原本冷厉的眼神柔软,变为欣然。
少女看着洛枫消失在门内的背影,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声音冷漠嘲讽又带了几分苦涩:“洛枫,你就算再聪明,陷入爱情这个网,终究还是会变得愚蠢。被萧祈然爱上的女人,又怎么可能会真心喜欢你呢?傻瓜……你们——”
少女瞪大了惊诧的双眼,看着眼前的男子,身体一动也动弹不得。
洛枫坐在铺满软絮的石床边,手指轻柔地在床上少女白皙细腻的脸上流连,眼中溢满柔情。
忽地,他浑身一震,迅速站起身来,看着门外。
也只是瞬息间,石门缓缓打了开来。洛枫眼中闪过冰寒的杀气,一瞬不瞬盯着走入的几人。
“萧祈然、步杀、卫聆风、君成忧……”他冷冷地,缓缓地叫出来人的名字,胸口翻腾的猜疑几乎要将他湮灭,于是,他越加冰冷,“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成忧双手抱着个昏迷中的银发女子,绝色清丽的面容苍白,被发丝隐隐遮住,赫然是应该死在别有洞天中的冷琢夕。
祈然微微敛眉,正待说话,忽然神色凝滞,望着洛枫身后,冰蓝的眼眸中露出疼惜、爱怜的光芒。
洛枫眼中坚定决然的目光,终于开始松动,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看着从床上坐起来,站到他面前的少女。那个,几日来被他用心呵护,用生命保护的少女。
我拽着发痛的胸口,艰难地从床上站起身来,摇摇欲坠,却仍是站立在他们面前。
我向着一直担心我的四人露出个虚弱的笑容,然后平静地看向洛枫,“是我引他们来的……”
“为什么……”洛枫喃喃地抓住我双肩,双眼中怀疑、痛苦、愤恨,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为什么连你也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是我引他们来的。”我感觉不到周身的疼痛,听不到身边甚至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字地吐出:“无——夜——”
空气中,仿佛有什么凝滞了下来。停留在,那两个字被吐出的一秒,缱绻纠缠。
到底要多深的感情,多久的纠葛,才能累积出如此多的恩怨情仇。
洛枫缓缓地一脸难以置信地松开抓住我的手,每松开一分,他的脸便越挂起惊疑、愤怒一分,忽然开口道:“你在说什么?无夜是谁?”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胸前洁净却微皱的白色长衫,声音悠远而死沉:
“其实,怀疑一开始就在我心里种下了种子,只是我没有意识到而已。为什么我掉入河中会这么巧刚好被蓝家的人救起?为什么明明答应不再喊我主子的无夜,会口口声声,日日喊我主子?为什么我们离开祁国的计划会被卫聆风知道,我还会中了软骨散的毒?为什么步杀会忽然失去神志般刺杀我,连祈然和成忧都没反应过来,却是武功不高的无夜救了我?”
洛枫退后几步,看着我冷笑道:“冰依,你说的这些,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幽幽一笑道:“要我从头到尾推理给你听吗?冷月教教主?”
见他沉默不语,我知道他是承认了自己冷月教教主的身份,我却忽然想起那个丑陋但一心守护我的男子,心中一痛,忙把心中的激愤压下,继续转为平和,“祈然告诉我,他的大师兄早在五年前坠崖身亡,那个崖底是血池,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这个不是与我的情况很像吗,而底下是血池的悬崖,在天和大陆,又只有赤火崖。我想你定是与我一样,被不定期开合的洞穴石门卷入了别有洞天,而得以生还。不仅如此,同时,还让你发现,这个别有洞天居然连接着关押祈然和卫聆风母亲冷琢夕的幽谷。你既然曾作为冰凌的守护者,又那么心心念念想与冰凌为敌,必然不可能不知道祈然和他身边之人的身份。所以,当我掉入别有洞天时,你就已经决定了要利用我了是吗?所以,从那以后,你就开始一路跟随我。”
“当日,我在山洞中遇到的那个毁容的无夜,确实是真正的莫劲。后来,遇到卫聆风,引渡了他身上的血蛊,那个时候的无夜,一直都是莫劲。直到,我体内的两个血蛊相互冲击,让我掉入江流中,被蓝家人救起,那以后再遇到的无夜,就是你——司马洛枫!”
“你早就遇到,甚至是救了离家出走的蓝莹若是吗?你清楚知道,我和蓝莹若的外貌几乎一模一样,所以,你将掉入河中的我丢到蓝家的船前,让他们救起我。”
洛枫一双纯黑的瞳眸定定地望着我,良久才问:“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如此做又有何好处呢?”
“何好处?”我嗤笑着将手指指向卫聆风,“不就是为了让我再一次碰上卫聆风,也就是祈然的亲生哥哥——萧祈轩。”
“做了这些以后,你又觉得不放心,只怕有什么变故,让你的计划无法顺利实施。所以,所以你就回头……”我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要讲出接下来的话,得花去我所有的力气,声音哽咽,“所以你就回头杀了无夜,然后戴上铁面具,代替他的身份回到我身边!”
洛枫神色数变,终于沉沉开口道:“一个戴着铁面具的人,难道从来没有摘下来过的一天吗?”
“哈哈……”我忽然神经质般大笑了起来,笑到祈然一脸忧心地走到我身边,笑到胸口阵阵惨痛,才揪着衣襟,抬起头来,道,“我就知道你会说这个。无夜确实在我的要求下摘掉过一次面具,可是那一次,他牢牢地凝视着我的眼睛,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甚至心慧他们一进来就匆忙戴上。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对我用了催眠术。本来,学过催眠术的我是不应该会中这种巫术的,可是一来我当时只是想让无夜开心,从未怀疑过他;二来……司马洛枫是除白胜衣外唯一会使用噬心术的金银眼能力者,又岂是我这种半吊子的心理学家可以比拟的?”
“洛枫!”我抬起头,这么久,第一次看着他再没有半分纯净孩子气滞留的面容,脸上的苦笑更甚,“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你是个催眠高手,如果不是因为你是除白胜衣外唯一会使用噬心术的。我即便怀疑无夜,也绝不会以为他就是你!可是,步杀受伤回来那天,明明没有失去记忆,却在我们回来后,一下子武功全失,连记忆也不能全部恢复,也之所以,在别有洞天中,步杀才会攻击我。心慧一直说,她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我想那天她一定是撞到了你在给步杀施加催眠,在他体内种下诱因。所以你用催眠术匆忙封去了心慧的记忆,却因为时间过于仓促,而无法做到完美。”
“请问,撇去祈然清楚说不会是他的白胜衣不论!除了你司马洛枫,还有谁能完成如此高难度的催眠?!”
他慢慢地,神思复杂地说:“你的推测确实……”
我惨然一笑,猛地打断他:“你是不是想说,如果你们是同一个人,那么那天百里镇中,我明明在跟踪无夜,又怎么可能会遇到从后而来的你?你是不是想说,如果你是无夜,那么早该死在别有洞天中的你,如何能出现在这里?你是不是还想说,如果你不是无夜,如果无夜忽然间换了一个人,那么直觉敏锐的小银绝不可能发现不了?”
洛枫瞪大了眼睛,怔怔地仿佛第一次认识我一般看着,良久,他唇抿了抿,开口,却又吐不出字。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是因为你和无夜,你们的眼神,是一模一样的。明明没有生存下去的理由,却仍渴望攀附着什么存在。因为,你守护我的时候,永远都站在我身前,不让我受一点伤害。也因为,小银……小银,不可能不认识无夜!”
我忽然狠狠地仿佛发疯般地敲向身后的石床,吱吱声蓦然传出。小银,慢慢从床底钻出来,黑琉璃般的眼睛,紧紧盯着我,仿佛是想要诉说什么。
我狠狠别开眼,“没错,无夜的确是在我眼前被步杀一刀贯穿了身体,甚至与冷琢夕一起被乱石淹没。可是,你是司马洛枫啊,从五年前开始就待在别有洞天,对所有机关了如指掌的司马洛枫!欲布置一条掩人耳目的秘道逃生又有何难。而要躲过早受了你催眠的步杀致命一击,瞒过我的眼睛,更是易如反掌。当日,莫言禀报说军事布防图被偷,祈然把怀疑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可是,我也相信他确实不会怀疑我。直到后来想通了,我终于恍然大悟,他怀疑的,不是我,而是当时在我怀里的……小银!祈然他,只是不想我伤心而已。所以,小银才会经常不知所踪;所以,小银才会在我们到达别有洞天前悄然离开;所以,你才能如此好地隐藏自己的身份。只因为,你本来就是它的主人!”
洛枫的身体轻晃了晃,眼底的余光退尽变为深沉的悲哀,却不知道是在悲哀我,还是在悲怜他自己。他忽然哑了声问道:“何时……发现的?”
我忽然好想哭,小银和无夜,那真的不是当年的蓝剑云和刘锦鸿可以相比的。没有他们,我绝走不过那孤独飘零的一年。他们是朋友,是伙伴,更我是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亲人。
我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汹涌的悲伤,低声道:“我承认,无夜的死真的对我的打击很重。那时的我,仿佛走入了迷宫,无论祈然和卫聆风怎么怀疑无夜的动机,解释他的意图,我都无法想象,一个想害我的人,会用自己的生命来守护我。”
“所以,无夜刚死的时候,我每天,一闭上眼,就能看到他被落石淹没前的那双眼睛。不管愿不愿意,和他相处过的每一天,仍是一幕一幕在我眼前回放。”
“那个,明明活着比死了痛苦,却依然希望攀附着我生存的男子;那个,一直在我身边无怨无悔保护我的男子;那个,我跟他说不如无夜的男子,真的死了吗?还是为了我而死,我却一直一直都在怀疑他。”
“我忽然想起,曾经在祁国的宫中,我跟他说,以后绝对不会再怀疑你了。我还想起,在那个宫中,我差点一拳挥下,抹杀了我和他之间所有的情谊,而他,却只是默默地,无怨无悔地闭上了眼睛……哈哈,闭上了……眼睛……”我抓着灼痛的胸口,忍不住笑起来,笑得疯狂悲凉,“双眼眼皮早被割去的无夜,如何能闭上眼睛。你告诉我啊!如何能?!”
洛枫的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如雪,他仿佛失神般站立着,良久终于露出一个哀伤的笑容:“原来是这样。我一直相信自己做到了最好,没想到,竟是在第一次动情的时候,就露出了破绽。”
我靠在一脸担忧的祈然身上,清新安宁的气息,让我忍不住鼻尖发酸,我的心情平静了下来,语调再度开始平缓淡漠,“只因为抓住了这个关键,所有的事情就像滚雪球一般在我脑中越显越清晰。你故意在我面前刺杀祈然,为的就是想让当初已经变得心狠麻木的祈然,亲手杀了我。你的身份受到了卫聆风和祈然的怀疑,为了不被揭穿。你故意引我看到无夜,听到傅君漠和苏婉柔的对话,就是为了让我怀疑无夜,以致到他死时,因为这些怀疑而追悔莫及,乃至被愧疚蒙蔽双眼,甚至与祈然产生矛盾。为什么呢?我真的想不明白,究竟多深的仇恨,才能让你如此不惜代价的利用我,伤害我身边所有的人。”
我声音凄凉地发笑:“我到底,凭着什么相信,你是不会背叛我的,以至于……以至于……”我忽地直起身狠狠揪住他衣领吼道,“无夜在哪里?真正的无夜在哪里?!他真的已经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