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梨园,好有诗意的名字。”我皱眉看着眼前紧闭的朱红色大门,只是抱着侥幸心理轻轻一推,没想到那门竟然吱呀地开了。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提起裙摆,往里面走去。
一进大门,一股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馥郁而不浓烈的花香、自然原始的生命力、清澈无杂的水的味道交融混合在一起,刺激了我全身每个细胞,连日来的忧虑、烦恼和疲倦都被瞬间驱散了个干净。
我轻闭上眼,狠狠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复又睁开,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好美啊!”我走前了几步,不断转着圈望向四周。宅子的中央是一个很大的湖,湖面蓝光荡漾,微波粼粼,映着春日的阳光和蓝天,当真是美轮美焕。
湖的两旁种满了柳树,春日正是柳树发芽的日子,细细的柳条缀着点点嫩芽,在仍有些微凉的风中轻轻摇摆,虽不似夏天那么绿柳成荫,却格外得生机盎然。
一阵淡淡的熟悉的花香侵入鼻尖,我放眼看去,只见湖的四周成片地种着许多杏树,杏花在风中轻轻飞扬,欲坠非坠,却挡不住扑鼻花香,夹杂着湖中氤氲的水汽弥漫……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我浑身猛地一颤,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
“你不觉得能在这大自然中临湖而居是件很美妙的事情吗?”
“湖的两旁要种满柳树,对了,就像昌平镇上那个宅第一样,杨柳扶岸。再在四周种上几株杏花,嘿嘿,虽然有些取巧,可不真真应了和僧志南的诗:‘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我一步步往那幢远没有外面皇宫富丽堂皇的普通宅子走去。每一步,每一步,都仿佛要用尽我一身的精力,一身的勇气……
我站在宅子外面看着那湖,又抬头望向宅子的大门上,用隶书写的——“无游”二字,明明那么苍劲有力的字体,我却能看到滴着血的伤悲,丝丝扣扣。
久远的记忆仿佛是上辈子的,却忽然在这一世苏醒,冲击着我的眼睛,我的心……
“房屋就盖在这里。先声明我可不要草屋,一吹就倒了。”
“也不要太大,像你那个叫啥啥的宅子,就我们三个人住,也太空旷了,倒是比较适合闹鬼,半夜醒来没准自己先把自己吓死。我们只求漂亮结实。”
我转过身,一步步踏进那宅子。宅子真的很简单,只有三间房,房门外都挂着灯笼。当冰冷的手触上那盏写着“水冰依”三个字的灯笼时,我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喷薄而出。
满满溢溢的是感动,是悔恨,是荒凉,点点滴滴,侵蚀着我本就混沌的灵魂和心。
我轻轻推开了门,没有扑面的灰尘,没有潮湿的霉味,只有清淡忧伤的花香夹杂着书香,无法阻止地一点点渗入我全身。
“我的房间一定要有个大窗户,面对着湖,朝南的。屋里的东西不要多,有桌有椅有床就好。床头最好有灯和书架,无聊了就翻来看。当然,还有样东西不能少,就是试衣镜。试衣镜懂不?就是很大很长那种,能照出整个人的……”
我只手紧紧地捂住颤抖的双唇,迷蒙的水雾中,梨花的花瓣,一片片如落雨般,飘进房中,落在我身上……
“嗯,窗前种什么呢?我想想,对了,种梨树。‘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哈,多浪漫的意境啊!”
眼泪仿佛要将我全身的水分都流尽般汹涌磅礴地不断落下。滚烫的液体灼伤了我的手,我的唇,我的心……
我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我怎么可以让祈然抱着如此悲伤绝望的心情,建造这所雪梨园呢?
“谁让你进来的?”冰冷仿如利剑的声音,夹杂着千钧的杀意在我背后响起。
我猛地一震,缓缓转过身来。
祈然脸上没有戴面具,身上的衣服沾了很多泥土和草屑,手上还拿着装花籽草种的空布袋。绝世的容颜,颀长的身形,风神俊秀,仿佛初见时那般,伫立在我面前。
“进到这里的人,杀无赦!”他轻轻放下手中的布袋,左手摸上腰间,冷酷无情地开口,“就算是你……也不例外!”
只是,当时的温柔,当时的温暖,竟如隔世般的梦幻般,被他浑身的森寒和冰冷,驱散了个干净。
“祈然……”我唇动了动,眼泪的苦涩点点渗进舌间。对不起,让你那么难过,让你那么绝望,我……,“我……”
“唰——”我的话没能说出口,只觉寒光在眼前一闪,冰冷的杀气已经笼罩了全身。
祈然抽出腰间的长剑,没有半分迟疑地向着我急袭而来。
“祈然——”我大声地叫他。速度太快了,抽出绝丝也好,闪避也好,都来不及!他是真的真的想杀了我,在这个为水冰依而建的房中,亲手杀了我……
好冷,好痛——我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掼倒在地上,垂下的眼睑能瞥见那把闪着寒光的剑已经没入我体内,却不是心脏。
我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祈然他……终究还是偏离了方向……
剑尖闪着寒光,却不沾半滴血地直指着我,祈然的脸上有片刻的怔忪,却马上被无边的绝望和恐惧所替代。
他望着我,绝世的容颜惨白冰冷,又仿佛根本不是在看着我,一字一句荒凉地、不带感情地说:“就算死,也要让你滚出这房间再死。”
他明明面无表情,他明明那么决绝残忍,我却仿佛看到他的心在滴血,在哭泣……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心底深处我其实是在渴望的,渴望他能认出我来,渴望他告诉我,他并没有娶妻。
可是,这一刻,我才知道,我有多自私!让祈然亲眼看着我死去,让祈然一个人背负着我们当年的憧憬和快乐,孤独的思念,无止境的悲伤。
一次次在这里怀念,又一次次在这里绝望,甚至连步杀也离他而去。
“祈然……”
对不起,真正沉迷于过去,无法自拔的人不是你,是我!
如果,早在坠崖醒来的那一刻就回去找你;如果,早在相遇的那一刻就告诉你,我还活着,请你不要这么绝望;如果……
“我没有……”声音忽然被冰冻在那一刻,我惊惶地发现,声带随着颤抖的身体被冻僵,刚刚没入长剑的伤口已泛出殷红的霜花。
无法动弹,无法说话,甚至……无法好好呼吸!
老天,请你不要在这个时候,跟我开如此大的玩笑!我想告诉祈然,我是水冰依;我想告诉他,我没有死;我想告诉他,你不要再这么悲伤和绝望……
可是,唇冻得发冷发紫,任凭我再怎么努力,也无法从中吐出一句话。
声带仿佛被扯断了一般,除了无声,还是无声。
祈然一把将我从地上拖起来,我全身冰冷麻木,除了心口,根本感觉不到疼痛。泪水,被凝结在体内,我想要呼喊,想要阻止,想要紧紧抱着他哭泣……都只是妄想。
可是,祈然没有再看我一眼,仿佛在害怕自己迟疑和后悔。如拖着破布般,拽着我,倏忽之间穿出宅子,跃到雪梨园的大门外。
身体被猛地横掼了出去,我抬起泪湿的脸,全身瑟瑟发抖,紧紧盯着祈然。无声,却还是不愿错过一分一秒地紧盯着他绝世的容颜。
祈然握剑的手猛地一颤,差点脱手落地。他狠狠别开眼,忽然大声喝道:“来人!”
片刻之后,十几个身穿黑衣的男子仿佛凭空而现般,围在我们周围。领头的那个,正是当初带走无夜的清秀男子,只听他躬身道:“少主有何吩咐?”
祈然取出怀中的面具戴上,冷冷道:“谁让她进雪梨园的?”
男子浑身一震,双眉蹙起,低头道:“属下不知。可能是误闯……”
祈然眼中精芒电闪,出口的话却冷酷异常,“先将她关进牢里。”
“是!”那男子一手架起我,一手轻轻一挥,除了两个领路的黑衣男子,其余又继续隐回暗中。雪梨园外又恢复寂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莫言。”祈然顿了顿,才继续道,“事情没查清楚前,别让她死了或逃了。”
莫言点了点头,伸手在我结霜的伤口周围点了两指,跟着那两个黑衣男子往西而去。
“你还是第一个闯进雪梨园而没被少主杀掉的人。”莫言扶着我静静走了半晌,忽然开口。
我全身的血液还在凝结中,流动缓慢,根本没法正常开口讲话,连想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都做不到。
“被少主的‘寒血剑’伤了难免会冻伤经脉,你试着运转一下真气,冲击心脉,让血液活络起来。否则,很容易寒气入体,轻则残废,重则身亡。”
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开始依言把沉在丹田的真气运转十二周天,一时间真气在体内潺潺流动,我忘了身处何方,直到莫言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到了。”
我猛然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在地牢里面,潮湿、令人作呕的霉味和臭气扑鼻而来。我浑身打了个抖,轻声赌咒道:“这是什么鬼地方?”
话一出口才发现,原本冻僵的身体竟已经勉强可以动了,声带也恢复了正常,只是浑身仍冷得厉害,颤抖个不停。伤口更是比刚刚麻木时痛了十几倍,连带着额头都滚烫发热,几欲炸裂。
莫言小心扶着我靠墙坐了下来,轻声道:“你自己小心点吧,在这牢中可没什么人会关照你。我先回去向少主复命了。”
我感激地朝他笑笑,见他弯身退了出去,才将头靠上墙壁,闭目休息。
身体好难过……这好像是我第二次坐牢了吧?上次,是在卫聆风的宫中,不过马上被放了出去,还是皇帝亲自来接的,想想,真是好笑。
身体好冷,头却热得发烫,全身都难受得要命。这一次,不会就这么病死在牢中了吧?那也死得太窝囊,太无聊了。
意识开始渐渐迷离,我身体无力地靠着墙缓缓瘫软,蜷缩着不住颤抖,然后沉沉昏睡……
祈然站在原地望着大门敞开的雪梨园良久,天色慢慢暗沉了下来,他却依然一动不动。
直到,夕阳西下,如冰依死的那天一般,连最后一点余光也离他远去……他嘴角微扬,扯出一个比哭泣更悲凉的笑容,关上门,缓缓转身,往熙攘的皇宫走去。
忽然,他的脚步一顿,颀长的身形微微一弯,已经将地上的东西拣了起来。黑色的护腕,是刚刚那个人掉的吗?似乎……有些眼熟呢!
他将护腕拿在手里,一步步往回走,脑中竟出乎意料地没有一片空白死寂,反而不断闪过那双流泪的眼睛……
那眼中似乎有耀眼的光芒在闪烁,一如那滴滴落下的泪珠,刺得他本该麻木的心阵阵生疼。可是他却看不清那光芒中夹杂的是怎样的眼神,怎样的感情。
究竟是看不清,还是不想去看,不敢去看呢?其实都没有分别。
第一次看到水莲月的时候,他何曾没有希冀过?即便冰依是父皇派来的,即便冰依一直在欺骗他……都没有关系,只要她还活着……活着就好!
可是只消一眼,他就知道,那个有着一副一模一样躯壳的女子,不是冰依。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他终于知道,水冰依死了!那个在他生命中划下永世印痕的女子,被木离风一刀贯穿身体,掉入血池,就这么清晰彻底地死在他面前,永远不可能复活!
祈然推门走进自己空荡荡,如死般寂静的房中,手中的黑色护腕被随便地搁在桌上。
桌上,放着早已失去热气的饭菜。当初,是他自己下令,晚饭在规定时刻摆在他房中,不许特别叫他的吧?当初,也是他自己下令,谁都不许医治他胃病的吧?
可是这几日,他为什么会时时怀念起那碗苦得令人作呕的汤药和那碗淡而无味的白粥呢?
祈然端起饭菜,正要将它倒入桶中,忽地眼光在那随意瞥过的黑色护腕上,猛然一顿。
他取过护腕,借着烛光看到,护腕的里层用白色丝线很是粗糙地绣了一个“依”字。
他的心口猛地跳了一下,忽然抬手看向自己手腕上的浅蓝色绒状物,上面同样很歪七扭八的绣了个“然”字。步说,是纪念品,纪念……什么?
如果是步送的,为什么绣的是“然”字,而不是“祈”字。
那个女孩说,这叫护腕,她还很小心地为他套上,很熟练地解释这个,连他也没见过的……护腕的用途。
心口有什么在生疼,他猛地站起身来,在房中如无头苍蝇般走动。不是他不想停下来,而是……而是……一停下来,他就无法遏制自己脑中翻腾出那个匪夷所思的想法。
“峥——”突如其来的琴音把他吓了一跳,他晶莹修长的手指抚上刚刚不小心按到的琴弦,仿佛无意识地轻轻拨动……
琴音倾泻而出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弹的,竟是那女孩几日前在石凳边弹奏的曲子。手指轻拨,脑中恍惚间回忆起她当日所唱,歌声轻轻地、无声地溢出他唇齿:
我看见天空很蓝
就像你在我身边的温暖
生命有太多遗憾
人越成长越觉得孤单
我很想……飞,多远都不会累
才明白爱的越深
心就会越痛
我只想飞,在我的天空飞
我知道你会在我身边……
“嘣——”琴弦猛地断裂,祈然瞪大了眼睛,晶莹的手指上渗出血丝,不住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她弹奏的这首歌,会刚刚好和冰依“手机”中的乐声衔接起来?而且,实在太吻合了。
竟然完好的,连一点破绽也没有,就好像……就好像,本来便是出自同一首曲子!
脑中,忽地闪现那日步杀欲言又止,几欲发狂的痛苦眼神。
他说:“祈,你若再这么沉迷于过去,封闭你的眼睛、你的心,终有一天……会后悔!”
他说:你终有一天会后悔。
“莫言——!!”祈然脚步有些慌乱地冲出屋外,大声叫道。
黑暗中只觉人影一闪,莫言已经躬身站在他面前,垂首道:“少主,请问有何吩咐?”
“她在哪?”祈然攥紧了拳头,尽量平复语调。
希望越大,绝望来临的时候,就会越毁天灭地。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所以,不要抱希望,千万……不要抱希望!
“什么?”莫言有一瞬间的愣怔,愕然抬起头来看着这个,不知为何,与平日很是不同的少主。但偏偏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同。
祈然掠过他身边,淡淡道:“她被关在哪,带我去。”
“是!”莫言心中一震,忙低了头,走前带路。
莫言不悦地看向那些因为祈然出现而震呆了的监狱官和狱卒,又望了望四处恶劣的环境,不由有些担忧地回头道:“少主,这里比较乱,你小心点。”
祈然的脸上无波无澜,平静而淡漠地点了点头,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这里潮湿的霉味和令人作呕的湿气。
莫言在一间普通的牢房前停了下来,隔着木门,向里面蜷缩着的少女喊道:“小若姑娘,请过来一下,少主要见你。”
牢中的少女依旧蜷缩地躺着,一动不动。莫言皱眉又叫了几声,却还是没有半点回应。
他忽然想起,那少女刚刚就一副很虚弱的样子,面颊还泛起病态的潮红,难道……心中一动的瞬间,只觉眼前人影一闪。
他愕然抬头,发现少主竟扯下门锁,猛地推门,钻入牢中。他一惊,忙跟着钻了进去。
祈然静静地站在蜷缩昏睡的少女跟前,竟没有胆量再上前一步。他的眼中静默无波,他的面容冰冷淡漠,可是他的心里,却如翻江倒海般,不断汹涌涤荡。
少女的面容被散乱的发丝遮住,看不清楚,纤弱的身躯轻轻蜷缩着不断颤抖。每一下,每一下,都仿佛有一根根蒺藜拉过他心口,揪心的疼痛。
莫言快步掠过祈然扶起那少女,摸了摸额头,只觉热得烫手。他心中一惊,忙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走到祈然面前,皱眉道:“少主,看来她病得不……”
莫言浑身猛地一震,他从来没看过少主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表情,盯着他怀中的少女,仿佛倾尽全力也无法置信,又仿佛在看着流失又复苏的生命,疯狂地要将自己和她一起燃尽、溶化一般。
他缓缓低下头,怀中的少女,浑身颤抖,面颊潮红,额头渗出晶莹的汗珠,可是神情却异乎寻常地……死寂般沉静安然。
祈然缓缓地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莫言怀中的少女,白皙的手映着她如火般灼烧的脸庞,却是同一阵颤抖,同一阵剧痛……
在他怀中的少女,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忽然轻轻一动,往他怀里靠了靠,烧得殷红的唇角微微一扬,露出一个轻浅的笑容。
那笑容,纯净如透彻水晶,清淡如风中百合,却璀璨如日暮霞光,仿佛要燃尽一生的美丽,永世的光华……
“冰依……”祈然右手紧紧收住,无声地呢喃,颤抖冰凉的手指缓缓抚上她火热的面颊,恐惧像一团吞噬的火焰在他心里蹿行蔓延,仿佛……不毁灭他的灵魂,他的心就誓不罢休!
“呯——”地牢中仿佛要坍塌般重重震荡,土雨在纷纷落下,带着无边的恐惧、思念和执著,让牢中所有的人都能感受到,弥漫在这潮湿地底的,仿佛要毁天灭地的深刻感情。
祈然紧紧抱着怀中的少女,发疯般地往外面冲去。是人,是墙,是门,凡是挡在他面前的,统统被他一掌震开,瘫落……
这一刻,他的脑中什么也没有,他不知道闪避,不知道压抑,不知道思考,甚至……不知道悔恨。
这一刻,他的脑中、心中,甚至全身每一个细胞又都塞得满满的,涨到麻木生痛。他只知道一件事,冰依——不能死!谁都不能……再将冰依从他身边夺走……
谁都不能!他发誓,就算死神——也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