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银带着我们跑到一个面积很大却毫不起眼的宅子大门前停了下来,朱红的大门紧闭着,可是里面似乎传来纷乱混杂的声音。
我正要上前,无夜已先我一步,一脚把门踹开。
里面三三两两聚集了十几个男子,望着突然夺门而入的我们,一时呆愣在原地。
小银叫了两声,停顿下来,我知道因为这里烟雾弥漫的关系,它已经嗅不出心慧的具体位置了。
宽敞的厅中一片狼藉,他们有的在搬运箱子,有的在整理装备,有的在炉前燃烧着什么,人人脸上惊慌而焦急。
我没兴趣管他们跟卫聆风之间的你阴我谋,手上很不习惯地握了把长剑,望着他们冷声道:“被你们抓来的那个女孩在哪?”
一个身形修长做书生状打扮的男子走了出来,皱眉看着我道:“姑娘是何人?”
“我问你们那个女孩在哪?”
那男子望了孤身的我和无夜一眼,又望望空无一人的门后,眼中杀意一闪,原本就警戒着跃跃欲试的众男子马上操了家伙向我们直逼过来。
无夜一步跨到我身前,要将我护在身后,我抬手使力推开他,淡淡道:“我不可能一辈子都让你们来保护的。”
一直以来,我是不是有什么做错、想错了呢?
心慧和无夜他们一直在我身边,不知从何时开始就仿佛理所当然地存在,理所当然地保护我、照顾我。可是……
我动作生涩地举剑刺进某个人胸膛,滚烫的鲜血溅到我脸上、手上,我的胃酸一阵翻滚。他就这么睁大了无神却又不甘的眼睛瞪着我,缓缓瘫软倒地。
我的心里是恐惧,是无助,是对这一切无能为力的痛恨,我的这双手从来没有沾过血,从来没有被污染过,那都是——哥哥拼了命才保护下来的。
可是现在……
我全身的真气运转十二周天,动作旋即而决绝,一个转身没有半点犹豫地砍向身后一人。
可是现在,心慧不知受着什么样的折磨,时间一分一秒也容不得拖。
无夜正毫无犹豫地杀着身边的每一个人,使尽全力保护我。
为什么以前的我会认为这些保护是理所当然的呢?我的手沾上血是污染,他们的就不是吗?难道就因为他们曾经染过血腥,就活该再被污染,活该理所当然来守护我这双手?
宅子中的场面相当混乱,这里的人武功都不弱。我仗着一身精纯的内力和灵巧的闪避,时而砍倒几个弱者。
手臂上又是一痛,我顾不得去看是谁伤了我,急急避过迎面劈来的一掌。回头看时,见无夜的灰白布衣上也同我一般染了不少鲜血。
那些武功高的他多引了过去,自己对付,又要费心替我挡掉背后的偷袭,如何能不受伤?
我的心口一阵酸痛:水冰依啊水冰依,你竟是到今天才明白吗?不论是祈然的爱,步杀的守护,还是无夜、心慧的跟随照顾,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付出是可以理所当然接受的!
“主子,小心——!!”我听到无夜的惊呼声,紧接着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背后排山倒海般的劲气袭来,一丝一缕透体而入,我猛地前冲了一阵,腿上被一把钢刀划过,火辣辣地痛,却痛不及胸口翻涌的窒息。
恍惚间只觉喉头一甜,我吐出一口鲜血。
西南城郊码头。
“老大,船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等二爷他们销毁了证据,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好!”一个长相粗犷,双眼闪着精光的中年男子点了点头,脸上忧虑之色稍减。随即目光瞟向被丢在一旁,全身衣衫破烂不堪,又沾着斑斑血迹的女子,冷酷地道:“把这个女人拖上船去。”
“老大,这女人既然不是什么皇后,我们还带着她干什么?”
粗犷男子目光不屑地扫了他一眼,才道:“是太子下的令,说她至少还可以做饵。”
手下那人听了,忙命令几个闲着无事的男子将她架上船。
“老大,她——”
粗犷男子本在张望着来路,闻声烦躁地看过来,不由得也有些惊愕。只见那女子被五、六个男子拖拉、踢打,可是却兀自伸出伤痕累累的十指紧紧扳着码头沿岸不肯放手,也不发一语。
粗犷男子一阵心烦,踢开那几个没用的小喽啰,半蹲下身去,劈手就是一巴掌,恨恨道:“臭娘们,看你被老子兄弟玩弄的时候也没这么拼命,反而风骚得很。怎么?现在倒像是用不要命的架势来反抗了?”
女子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般,双脚一得自由马上连着那手一起缠上岸沿,仿佛永世都不愿放开。
那女子抬起头来,只见她的嘴角溢出血丝,头发散乱,额角有不少淤青和血迹。她的脸冻得发青发紫,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长相,可是那双眼睛却分外的闪亮,竟让那居高临下望着她的粗犷男子也一阵心虚。
“我,不走。”女子的声音沙哑无力,却万分坚决,“小姐,一定会找到我。我不会让太子利用来威胁小姐的,也绝不离开。”
粗犷男子心中狠狠一躁,直起身来,大吼道:“你们都是死人吗?竟然拿一个臭娘们没辙,给我挑断她的手筋脚筋,我倒要看看她还能凭什么留下!
我的脖子上被架了一把折扇,扇的边缘是利刃,紧贴着我的脖颈,压出血丝。现在看来,那个一开始问我们话的书生就是刚刚从背后偷袭我的人。
他皱眉看着被人团团围住的无夜,说:“不想这女子死的话,马上——呜!你——”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然后目光移到刺入他胸口的匕首,缓缓倒地。
我将薄如蝉翼的匕首拔出,收进袖口,脚步一个踉跄。胸口和背上都好痛,还有全身大大小小的伤痕,可是——要快些离开,因为这些痛都不及我心里的恐惧。
“吱吱——”良久不见踪影的小银忽然蹿了出来大叫,我忙招呼无夜跟了上去。
那些原本围攻我们的男子,大概是看到书生死了,一时慌乱震惊下,竟没来阻截我们。
小银带我们进了一间房,那房凌乱得像是发生过一场巨大的厮斗,房间里还有隐隐残留着淫糜之气。
我的心一扯一紧,像是被活生生撕裂了一般。因为我看到地上有许多沾血的衣服碎片,那,那是我的衣服……还有,血迹和男子的体液……
我满是鲜血的手紧紧捂住嘴巴,眼泪仿佛滚烫的油珠般滴落到我的脸上手上,呜咽声是我的,却又抽离至体外,在我耳边回响。
我甩掉长剑,紧紧握住匕首,冲出屋外。
匕首插进一个人的肩头,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一字一句地问:“那个女孩在哪?那个被你们抓来的女孩在哪?”
“屋,屋后的,码头——”
我匕首一划,结束了他破碎不成句的回答,也结束了他的生命。
无夜和小银一直跟在我身后,跟着我向那码头的方向飞奔而去,我却始终没有回头,甚至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自然也没有看到,他们两个担忧、心疼的眼神。
城郊西南码头。
“啊——”一声女子的尖叫声在码头回荡。
“老,老大,她的手,手筋,脚筋,已,已经挑断了。”那手下颤抖着说,手上沾血的匕首一个没抓稳,咣当一声掉落在地。
他从没有对一个弱女子如此残忍过,更加从没见过一个弱女子会像眼前这个女孩那般决然。
他低声劝她放开手脚,放开了,他便不用这样对她,可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手脚死死扳住岸沿,连眉都不皱一下。
粗犷男子听着那惨叫声,仿佛也像经历了一场大战般,全身虚脱,颓然挥了挥手道:“马上把她架上船去送走,我们留一艘船在这里等老二他们就够了。”
片刻之后,一声比之刚刚惨叫更甚的尖利叫声传遍了码头。
“你——你——老大!”那手下声音充满了无止境的恐惧和慌乱,再顾不得什么尊严气势,在这码头沿岸大叫起来。
粗犷男子闻声猛地回过头来,望向那个全身是伤,手筋脚筋都被挑断的女子,再掩不住心中的惊惶和惧意,脸色剧变。
我飞奔到码头的时候,双眼迷蒙着水雾,不知是汗是泪。全身上下都在流血,意识仿佛要抛弃我一般,渐行渐远。可是我却仍然清楚地看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不!那根本算不上白衣,那衣衫在这冰雪天中破烂得无法蔽体,原本雪白的底色早沾染了血迹、泥沙。
那女子被五六个大汉架着不知要将她拖向何方,可是,却拖不动。
我的眼泪汹涌着翻滚落下,身上的伤痛比起此刻的心痛又算得了什么?算得了什么?
心慧的全身都被制住,可是她的牙齿紧紧咬住岸沿,紧紧咬住……满口鲜血,满面泪水,混合着一滴一滴落入奔流的河水中……就是不肯松口。
“心慧。”我哽咽着开口,声音很轻,却又在这空旷的码头回荡。
死死咬住岸沿的女子忽地浑身一震,缓缓松开了嘴,随着惯性被那群拉架她的男子拖后几步,齐齐跌在地上。
我冲过去,冲到她身边,将她抱进怀里。她看着我,破败不堪的脸上露出一个美好、欣慰又意料中的笑容,柔声道:“小姐,我就知道,你会来。”
我狠狠点了点头,泪水落到她猩红斑驳的脸上。我小心地放下她,然后将身上血迹斑斑的锦貂白裘脱下,放在地上,伸手继续脱下里面的翠绿色短袄,然后继续……
一阵冷风伴着河岸的潮湿吹来,我的身上只剩下一件素白的里衣,在寒风中包裹着我微微颤抖的身体,映着我脸上嘴角的猩红,分外刺目耀眼。
我把衣服一件件从里到外给心慧套上,看到她手上和脚上触目的血痕,看到她瘫软无法动弹的身体,晶亮的双眼却仍担忧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猛咬了咬牙,将喷薄欲出的泪水咽回肚里。手筋和脚筋……此刻的我有什么资格哭?
背后忽然一暖,无夜将他自己的衣服披在我身上,我头也不回地说:“谢谢。”
然后扯下,继续包裹在心慧身上。心慧哽咽的声音响起:“小姐,你穿上啊!心慧不冷了。”
我向她笑笑,缓缓站起身来。目光瞥过满眼忧色的无夜和小银,胸口又是一暖一痛。
“你——就是她说一定会来的人?”一个声音在左侧响起。
我的笑凝结在唇角转淡转冷,冰寒的目光扫过这里的每一个早被心慧一举一动吓到无法动弹的男子。
我右手举到胸前,左手横抽,一根似金似银,似黑似白的绳索在凛冽的寒风中,像是噬血的野兽,跃跃欲试。
我,身动,如鬼如魅,伴着寒光闪烁,血腥屠杀……
所谓暗杀,一是暗,一是杀。暗,即是要隐去自己的身形,让人永远无法琢磨下一秒你会从何处冒出。杀,则必须果决利落,不求让敌人痛苦,不论达到目的的手段,唯一的目的就只有一个字——杀。
无夜记得,冰依曾经跟他说过,她会一种暗杀术,要比他的武功来得更厉害。只是那种能力,一出手必取人性命,所以她不会用。
当时听到只觉好笑,这么一个纤瘦的女孩,不过是无意中得了点自己都无法好好运用的内力,哪来的厉害之说。
可是此时此刻,他震惊地看着她在眼前让一个又一个人无声地倒下,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她如鬼魅般出现在那些惊慌失措的人身边,手上的黑丝仿佛她身体一部分般灵巧收放。不知为何所有刀剑对上那黑丝都会应声而断,被黑丝切割到的人则一下子都无法动弹。她的袖口便在那一瞬间滑出匕首,割破对方的喉咙。
她的眼中没有了初时杀人的恐惧和悲痛,也没有嗜血的快感,她的眼中更是连恨意都没有,只有毅然决然、无坚不摧的信念和执著。
她曾说过:“无夜,人都说‘无欲则刚’。事实上,有想要守护的东西,有可以执著的信念,这样的人,才是最强的。”
无夜的眼中微微闪过寒光,垂在身侧的手却无意识地轻轻握起。
尸体如累卵般堆积在我身边,我收回手中的黑丝,一个踉跄吐出一口鲜血。
无夜飞快地冲过来扶住我,声音竟是带着颤抖和嘶哑:“主子……我们回去吧。”
我点了点头,看无夜回身要去抱起心慧,我踏前几步阻止了他,轻声说:“我来。”
无夜看着我苍白的脸,摇摇欲坠的身体,却决绝的眼神,终于握紧了拳头退开一步。
我在无夜的帮助下,让完全没有办法自己动弹的心慧伏在我背上。
小银在左边,无夜在右边,我在中间背着心慧,就这样一步一步,往皇宫的方向走去……
“小姐,洛儿没事吧?”
我扶提着她双腿的手紧了紧,说:“会没事的。步杀已经去找他们了。”
“那就好。”心慧在我背上轻轻舒了一口气,柔声道,“小姐,你的背很温暖呢。”
我紧紧咬住下唇,直到点点血腥味伴着眼泪的苦涩在舌尖晕开,才发觉一直压抑的泪终究还是落下了。
“小姐,那天在汀国唱的歌,你能再唱一遍吗?”
我吸了一下鼻子,用颤抖沙哑的鼻音说:“好。”
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
每一次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
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
带我飞,飞过绝望
不去想他们拥有美丽的太阳
我看见每天的夕阳也会有变化
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
带我飞,给我希望……
颈间忽然有滚烫的液体落入,灼伤了我的皮肤,也灼痛了我的心。
心慧的头埋在我的发丝间,想将她的哭声掩藏,却掩不去其中的苍凉和悲痛欲绝:“不去想他们拥有美丽的太阳……小姐,心慧现在什么用也没有,什么也不能帮你了。小姐,我其实有很多事没有告诉你,有很多秘密都不敢说。可还是和洛儿一样贪恋小姐的温暖,这样……你还会原谅我吗?我总在想,要是有一天,离了小姐的温暖,我该怎么办?要怎么活,怎么死呢?”
“心慧。”我停下脚步,抬头看着遥远的天空,泪水轻轻滑落在风中。我缓慢却坚决地说,“我答应你,除非你不再需要我的温暖,除非你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否则我绝不会离开你,也不会抛下你。即便……”
即便,找到了回家的路……也一样!
“所以,你也一样。除非我不再需要你的照顾,除非我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否则绝对不可以抛下我。心慧,我们就这样约定好了!”
心慧双手紧紧搂住我被寒风冻僵的身体,无声地哭泣,无声地承诺道:“小姐,我们约定好了……”
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
每一次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
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
带我飞,飞过绝望
不去想他们拥有美丽的太阳
我看见每天的夕阳也会有变化
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
带我飞,给我希望
我终于看到所有梦想都开花
追逐的年轻歌声多嘹亮
我终于翱翔用心凝望不害怕
哪里会有风就飞多远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