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宫中出来,我不清楚到底被拖着跑了多久,只知风拂过耳边,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心中一阵喜悦一阵酸痛。
不知行了多久,挟持着我的黑衣男子终于停了下来。
我眺目四顾,这里已经是偏僻的郊外,四周很是荒凉,只有不远处有间破旧的小屋,看上去没有生机,想是很久没人住了。
抓着我的手忽然松了开去,背上隐隐能感受到黏腻的潮湿,血腥味充斥在鼻间。
我猛地一惊,扶住摇摇欲坠地黑衣男子,惊慌地问道:“步杀,伤得怎么样?子弹必须尽快取出来,否则你的右肩……”
一把刀忽然架在我脖子上,步杀扯掉脸上的黑巾,面色苍白,连嘴唇也有些灰白。
他的身体微微摇晃,难以站立,可是眼神依旧冷如寒冰,不带一丝感情地问:“你为何直到我的身份?”
心中有些绵绵密密的酸痛涌了出来,那些几乎被遗忘的往事仿佛在一瞬间变得无比清晰。
我退后一步,伸手握住那刀的尖端,倏地一紧,鲜血顺着我白皙的手腕流下,我看到他眼中难解的惊讶。
酸酸的感觉卡在鼻端,眼眶时而湿时而涩,我压下那颤抖的嗓音轻声问:“什么时候把‘逆刃’改回‘汲血’的?”
步杀身体猛地一阵摇晃,瞬间扩张的黑眸中映出我勉力抑制却又无助发抖的身体。
他握刀的手在颤抖,颤抖地紧缩回去,刀尖带出点点血丝。那是,我的血。
他的眼中有着忽明忽暗的光,时而希冀、时而脆弱、时而狂喜、时而又恐惧,仿佛是那光衬着他苍白的脸,让他不住颤抖。
“你……到底是谁?”他摇晃着走近一步,声音颤抖得像个无助的孩子,而根本不是天下第一杀手。
心酸的感觉终于还是化为眼泪喷薄而出,我明知道当初那一走,会带给他们多大的伤害。
我明知道,我到底有多自私和懦弱。
眼泪滑过嘴角,苦涩渗进心底,却莫名地有些清甜。我含泪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天下第一杀手,怎么可能会像你这么没胸襟、没气度、没……”
身体被狠狠地拥进他宽阔的胸膛,紧紧抱住,黏稠的血透过衣衫沾湿了我的身体。我有些惊慌地抵住他胸口:“你的伤……”
他的手猛收了收,紧得我全身窒息,却固执地不肯说话,也不肯放开,仿佛害怕只要一放手,怀里的人就会如梦幻般消失无踪。
我终于停止了挣扎,反手环过他的腰紧紧抱住,眼泪如泉水般涌出:“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好想你们,好想!好想!好想!好想!……”
步杀依旧无言,只是抱着我的手,更紧,更颤抖。
我知道我可以哭泣,因为你在我身边;我知道我可以软弱,因为你肯定会保护我……如朋友、如知己、如世间最重要的亲人,永远守护着我和祈然,永远都能无条件信赖。
这就是——步杀啊!
“步杀,你确定要这么取子弹?”我声音有些颤抖,就像我握住匕首的手。
步杀无言地点了点头。
没有麻醉药,没有消毒药水,没有烧热匕首的火,甚至连干净的绷带都没有。
“这……这刀要我怎么下?”一遍又一遍擦掉新渗出的血,明知道多拖一秒,步杀就多一分危险。
可是,匕首在他肩膀处比了又比,我脸色惨白却就是下不了手,不由得恨恨道:“你不是老早不当杀手了吗?没事跑来皇宫杀我很好玩吗?”
步杀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笑意,仿佛有几分苦涩几分欣慰,冷然道:“至少知道你没死。”
不去管他语调中暗含的深意,我猛地一咬牙,手中的匕首忽然轻轻插入他右肩,又轻而迅速地割开他略显古铜色的皮肤。
步杀喉间隐隐溢出一声闷哼,身体微微颤抖。
血顺着刀刃一滴滴落在我因跪坐而铺开的白色裙摆上,刺眼、殷红、醒目……
弹壳的碎片随着刀尖的拨动终于被尽数挑出,我颤抖的手再握不住匕首,身心的煎熬让我疲惫不堪,几乎瘫软在地。
步杀的面色苍白如纸,连嘴唇也没有一点血色,却很是镇定地伸手点了伤口附近的穴道。
我正待起身帮他包扎,“吱——”的一声传来,紧接着小银白茸茸的身子猛扑到我怀里。
我有些愕然地看着它黑琉璃似的眼睛,道:“小银,你怎么找到我的?”
忽然想起了什么,我有些紧张地问:“小银,你没带其他人来吧?”
小银使劲地摇了摇头,眼中含着委屈和担忧看着我不住“吱吱”地叫。
我心头一软,想起当初的承诺,忙柔声道:“对不起,我不是要抛下你们。只是有些事……”
回头看到步杀苍白而漠然的脸,忽然惊喜地叫道:“有了小银你的伤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难得看到步杀千年不变的冰山脸上也会露出茫然、讶异的神色,我满意地检查了他已经结疤的伤口,抱起小银坐到他身边。
月光洒进破败的小屋中,我都能看见光束中飞扬的尘埃粒子在空气中静静漂浮。
“步杀。”我开口叫了一声,知道他不会应,于是继续道,“为什么要挟持我?”
步杀原本冰冷的脸上忽然闪过异色,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捏紧,问:“你真的是皇后?”
我点了点头,话哽在喉间却不知该怎么说。
步杀回过头看着我,目光沉静如黑幕,没有责备、没有怨恨,只有淡淡的悲伤,他毫无血色的唇微抿了抿却始终没有开口。
我无奈地苦笑,这样的悲伤,这样的冰冷,却比任何言语更让我不得不解释。
我从腰间拿出一张叠成小四方形的纸递给他,无言地看着他展开,静静地读完,脸上依旧冰冷如昔,眼中却渐渐有了浅浅的光芒。
我淡笑着挡住他将纸递还给我的手,认真道:“这个……保险起见,还是先放你那里吧。”
他淡淡看了我良久,终于点了点头,将那张纸叠回原样,小心翼翼地收起。
看着他郑重的表情,我有些开心了起来,问道:“现在,该轮到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挟持我了吧?”
他面色冷漠,声音平静得仿佛不是在说他自己的事:“我需要‘四圣石’,有人开出条件,我就去完成。”
“四圣石?”我诧异地问道,“那是什么?”
喂!喂!这么久没见,干吗又用这种看怪物的眼神望我?
步杀的眼中有些无奈,也隐隐有些笑意,从怀中掏出一黑一青两块石头,摊开在我面前。
我仔细了看了半晌,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惊诧地道:“这块不是玄武石吗?”
步杀默默点了点头。
我有些兴致地抓起青色那块,点头道:“我明白了。这块是青龙石对吧?所谓‘四圣’,就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可是,四圣石有什么用?你要它们干吗?”
步杀平静地摇了摇头,冷冷道:“现在还不能说。”
“哦。”我把玩着手中青色的石头,淡淡道,“那到底是谁要挟持我,总可以说吧?”
步杀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嘴角微微扬起,道:“是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的人。”
“谁啊?”
“尹子恒。”
我歪头想了半晌,愕然道:“尹子恒是谁?”
步杀脸上的冰冷硬是僵在那一刻,许久才缓缓摇了摇头:“望江楼,临湖村,尹国四皇子。”
“是他?!”我恍然叫道,随即神色凝重了起来,“他不是只爱吟诗弄月,逍遥自在的吗?怎么会扯到这些政治斗争中来?”
步杀冷冷一笑,道:“他拿了青龙石来,我也有些意外。”
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这些无聊的把戏还真懒得去思考它。我把手中的青龙石放回步杀手中,忽然心中一动,这两颗石头看着真好生眼熟……
我“啊——”地叫了一声,慌忙从怀中取出小银给的那块红色石头,放在手中,纤瘦白皙的小手,在步杀略黑的大手旁摊开。
步杀眼中略略闪过诧异之色,沉声道:“朱雀石。”
“真的是朱雀石?”我一脸莫名其妙挖到宝藏,惊狂大于喜的表情,“我还以为只是块普通的药石呢!”
“小银,这么夸张的东西你从哪弄来的?”小银往我怀里钻了钻,随即戒备地望着步杀。
我把手轻轻朝旁边翻了个个,手背朝上,手心朝下,朱雀石稳稳滚入步杀手中。
步杀面色平静地看着我,眼中却有淡淡水波缱绻流动,看得我心中一暖。
“吱——”小银尖叫了一声往步杀手中蹿去,一道血痕突兀地划破步杀的手腕。
“小银!”我惊慌地一把抱回它,将张牙舞爪的它举到面前。怎么了?小银明明不会理会却也不会排斥他人的,为什么唯独对步杀这么仇视?
不,不对!它不是仇视步杀,而是……不想让步杀拿走朱雀石。
我认真地看着它隐隐泛红,却仍如黑琉璃般美丽的双眼,问道:“小银,那块朱雀石对你很重要吗?”
小银的眼中是委屈、是伤痛,却还是看着我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要送给我?”我的眼光变柔变深,将它抱进怀里轻柔地抚过它光滑的白毛,“是因为你觉得我比石头重要,对吗?”
小银从我的怀中抬起头,眼中水光盈盈,静静看着我。
“我也一样。这块石头是你送我的,所以对我来说很重要,并不是因为它是朱雀石。可是小银,步杀是我的朋友,对我来说,他比石头要来得重要。”
“就像你愿意把它送给我一样,我也想把它送给步杀,可以吗?”
破败的小屋中,月光静静流转,宛如那银沙披泻在我们身上。
黑琉璃般的眼中慢慢沉静,慢慢映上那银色的月光,小银轻柔地钻进我怀中,仿佛此生都不愿再离开那温暖,那怀抱。
步杀的手紧紧捏住,望着我的黑眸竟意外的清澈明净,仿佛有温柔的光芒很突兀地闪烁在他冰冷、凉薄的气息间。
这月光,这温暖,这温柔,都让我,忍不住浅浅微笑。
小银在我怀中沉沉睡去,我拿着一根枯枝拨弄着眼前的火堆,火光映照在我脸上很是温热。心中有千万句话想问,却不知如何开口。
握着枯枝的手紧了紧,粗糙的表皮磨搓得手心有些微刺痛,我垂下头,下巴几乎点到胸前,声音淡淡却微微颤抖:“他……还好吗?”
步杀坐在火堆前,目光沉沉,却没有回答。小屋中竟安静得让我有灼热的痛感,耳边除了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什么也听不到。
或许本身,耳边就没有什么声音。
冗长的时间到底过了多久,我一点也不知道,只是听步杀静静吐出两个字:“不好。”
心口仿佛被谁猛地揪了一下,痛得我连眼泪都想要流下。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句话,明明很简单的三个字——为什么,却仿佛着了魔般怎么也说不出口。
真的不知道吗?
真的……需要问为什么吗?
我的手紧紧捏住枯枝,直到湿痛传入掌心。我抬起头,看向步杀:“为什么你没跟他在一起?”
恍惚间,我看到步杀的眼中流泻出无止境的沉痛、孤寂和悲伤,面容再没有平日的冷漠淡然。如此浓烈的感情,从步杀的眼中看到,我一时竟呆了。
步杀缓缓别开眼,身子轻轻一缩退到阴暗中,月光再照不到他的脸,他的表情。
他缓缓地开口,声音漠然却沉痛到心底:“我,背叛了祈……然。”
我猛地抛下手中枯枝,绕过火堆跪坐在他面前。艳红的火光在他脸上,也在我眼中不断跳跃。
我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黑眸,认真问:“祈然,相信吗?”
我静静地对他说:“祈然,相信吗?”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错愕地看着我,漠然也好、沉痛也罢,统统停驻在那一瞬间。
他,嘴角一扬,忽然大笑了出来。
竟笑得如个孩子,那般开心,那般……像在发泄委屈。
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步杀也会如普通人一般,开怀地笑,大声地放肆,尽管那笑声中多少有着苦涩和无奈。
我搔了搔头,有些尴尬地道:“我这个问题很奇怪吗?可是,我只想知道这个……”
步杀慢慢停止了笑声,温柔而感动的笑意却仍留在唇边,他说:“你真的是水冰依,因为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会问如此蠢的问题。”
我的心没来由地雀跃起来,快乐满满地充盈了我整颗心,我咧着嘴傻笑:“我猜对了,是不是?祈然不相信,是不是?祈然,他怎么可能会相信……”
步杀轻轻抬起手将我揽在怀里,轻轻抱住。
他的温柔尴尬却不突兀,他的感动很淡却清晰透彻,我蜷缩在他怀里,闻着如哥哥般亲切的味道,听他有些冰冷的声音,喃喃低语:“幸好,你还活着。”
“我在所有人面前,杀死了祈唯一的妹妹。我不断出入冰凌的机密场所,每天接触不同的雇主,秘密也真的泄露了出去。我带着祈和他的手下进入陷阱,死了很多人,包括他的皇兄。我亲口对他说:是我背叛了你。在所有人面前。”
……
我在步杀怀中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他的手紧了紧,短暂沉默了下来。
火光在空气中跳跃,明明很温暖,我却觉得心在发冷。
几个月的分别,他们竟受了那么多苦,背了那么多罪吗?
祈然……如今的你,到底活得有多苦?竟让我的心都痛到发寒。
步杀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依旧淡淡冷冷。
“祈握着剑,毫不留情地将他手下砍翻在地。他说:‘谁要是敢动步杀,我让他死无全尸。’祈看着我,悲伤而绝望,他收剑漠然地说:‘步,你要走,便抛下我,走吧。可是要我相信你背叛我,除非我死!’”
……
我的心一阵阵抽搐,一阵阵麻痛,双手揪紧了步杀胸前的衣服,感觉到他强大的身躯都在瑟瑟发抖。可是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如昔,仿似不带一点感情。
他说:“对不起。我有不得不离开祈然的理由。”
他说:“现在,还不能说。”
阳光照到脸上的时候,热热的刺痛让我不得不睁开眼,耳边有平稳的心跳和轻不可闻的呼吸声。昨晚好像不知不觉便在步杀怀中睡了过去。
我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步杀的黑眸沉静、冷漠,不知道是一夜没睡还是刚刚醒来,神色淡然地看着我。
从不远处的河边洗漱完回来,小银蹿到了我怀里,我抱着小银看着在小屋前,静静望着我的步杀,有些感伤地问:“要走了吗?”
步杀点点头,说:“没有完成任务,我要把青龙石还回去。”
他又问:“你回去皇宫吗?”
我也点点头:“无夜和心慧他们还在宫里等着我。”
气氛安静而沉闷,我们谁都没有再开口,却也谁都没有离开。
“祈不知道,你还活着。”他忽然冷冷地道,不是责备,也不是怜悯,只是陈述。
我知道,步杀是这个世间,最不会管闲事,也最不懂管闲事的人。尤其,事关男女爱情。然而我……还是逼到他开口了。
我猛地捏紧了拳头,指甲刺进肉里,却感觉不到痛。
“我……想见他,想到心痛,想到发疯。可是,却不能见他。对我来说,祈然他和任何人都不同。他的喜怒,他的伤痛,甚至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让我失去正常判断的能力,都会让我轻易——沉沦。可是,对祈然的爱再深,也不能抹消我心中对亲人的思念。那是十几年相依相守,不离不弃的感情,我不能,也绝对无法就这么抛下他们,自私地留在这里。如果注定要分离,又何必再相见,再相认。若不见,心真的是痛过了,每分每秒都在痛,只是……再痛也不过那一次。”
眼泪沿着面颊慢慢滑落,我的眼前水雾弥漫,看不见步杀哀伤苦涩的表情,只是淡淡地对着他,缓缓地说:“相见不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这就是,我和祈然的缘分。”
风拂过脸,吹干了沉潜在眼底的泪。我看到步杀目光冷漠淡然地审视着我的脸,浓黑的眉毛慢慢皱了起来。
他清冷的声音响起:“所以,就算再见,你也不会去相认?”
我微微撇开头,压下莫名想要颤抖的嗓音,淡然道:“不会。也请你……不要告诉他。”
步杀的眼中慢慢累积起深沉的担忧、恐惧和悲伤,我不知道他是想到了什么。又是为了谁担忧。
只听他冷冷地说了句:“一个月后,我回来找你。”
然后转身,再不回头,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