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几乎也成为最后一次见识到祈然神鬼莫测的武功。他沾血的身影,如飞舞般穿梭在包围圈中。凡银芒闪耀之处,必有人惊叫一声,抛下兵器,骇然后退。
五秒,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只是五秒,祈然所过之处,落满刀剑。面对这样一个身受重伤,又动不得半点内息的少年,萧祈风手下竟无一人能接下他一招。
难怪步杀说他的武功不如祈然。这是何等的剑术?何等的绝世?
在我还没回神的时候,祈然的剑已经抵住了萧祈风的咽喉,原本伫立的身形微微一颤,又是一口血咳了出来。背部的伤口再度血流如注,可他却似乎毫无所觉,面色苍白而平静地道:“不要逼我伤害你。”
萧祈风此时的脸色却是比祈然更难看几分,许久才打着颤音恨然道:“你是怪物!是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只要跟你牵扯上的人,就都会不幸!”
祈然握剑的手颤抖了一下,缓缓别开脸,低声道:“别再说了。”
“难道不是吗?”萧祈风双目血红,发狂地大叫,“如果没有你,祈轩不会被当作棋子,我们几兄弟也不会时时刻刻活在阴影中。如果没有你,步杀还是安稳地当着天下第一杀手,你爱的这个女子也不会被天下人追杀。”
“如果没有你,雪儿她……不会如此凄惨地死去!”
萧祈风狂吼一声,那其中包含了多少不甘和悲伤我已经无法去探究。只见他一把握住颈前的长剑,鲜血从指缝间一滴滴落下,映着他充血的双眼分外狰狞恐怖。
我忽然浑身一震,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极度的不安在全身弥漫扩散,仿佛那双眼那张口,会将祈然彻底毁灭。我骇然大叫着冲前想要阻止,喉咙竟意外地发不出一丝声响,而那一字一句还是如利刃般毫不犹疑地刺进祈然的心口。
“萧祈然!你有什么理由活在这世上?即便活着,你也注定一生……”
“砰——”萧祈风恶毒的咒语还没讲完,身子却已经凌空飞了出去!
我傻傻地看着黑衣黑发的步杀冷冷站立在那里,竟感觉眼眶湿润得要滴下泪珠。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感谢步杀的存在,他虽然不言不语,仿佛对什么都毫不关心,却是默默为我和祈然挡掉所有的灾难。
我们三人不敢在此镇稍作停留,连夜收拾包袱离开这是非之地。
直至夜深时分,才终于在一个无人的山洞歇下脚来。本来也不见得要住山洞的,可是祈然自受伤后再未苏醒,情况已经到了万分危急的时刻,我们不得不避开一切不安的因素。
祈然安静地睡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我皱眉把着脉,步杀则一瞬不瞬盯着我的表情。山洞中一股不安的气息在慢慢扩散蔓延。
我终于收回了手,却始终没有抬头。步杀忽然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往外走,我抿唇呢喃了一句,他却是浑身一震,再无法迈出一步。
我说:“来不及了。”
他回首看着我,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惊怒,骨节泛白的手在刀柄上握了又松开,复又紧握。
“步杀。”我抬起头,一阵眩晕,却仍是神色平静地道,“只有一个办法能救他。”
“什么?”他眼里露出一丝喜色,随即慢慢褪去,变为惊恐。
“你知道了。”我笑笑,“祈然是真正的天才,他的办法自是最有效的。”
步杀打断我狂吼:“不可以!”
“我知道你的血不行,但我的可以。”我站起身,安然地与他对视,“我保证。”
“不行!”他别开眼,双手垂在两侧紧握成拳,我都能听到骨骼声声作响,“绝对……不行!”
我诚恳地看着他,一直看着,直到他转过头来再度对上我的眼睛。他眼里无限的恐惧、落寞和自责,让我的心一阵阵抽痛,仿佛在我面前的不是天下第一杀手,而是个极度渴望温暖和安慰的孤寂孩童。
“步杀,你要想清楚,对你来说到底是我的命重要,还是祈然的命重要?”
“更何况,”我笑笑,“我也不一定会死。不!我肯定不会死,祈然的身体特殊,焉知我的不是呢?最起码,我小时候还打过各种预防针。退一万步讲,就算我真的中了血蛊,以我现在的身体也暂时不会死。大不了你回冷月教继续当杀手为我换解药,可好?”
步杀的眼中闪过迷惘和……希望,傻瓜!明明那么担心我们,却非要每天装出一副冷心冷肺的模样。何苦呢?
“你要相信祈然,他的医术天下第一,到时他一定有办法治好我。你也要相信我,我的运气一向很好,从那么高的悬崖摔下来都没有死。你更要相信自己,你没有欠我们任何东西,因为一直以来有你默默的守护,我和祈然才能如此快乐!”
祈然由步杀扶着盘膝而坐,我凝了凝神,把三枚银针分别扎入他颈后风府穴,左臂天府穴和左手合骨穴。微微抬头示意,步杀将一道真气缓缓注入祈然体内。
我收敛了所有杂念,感受异流在祈然体内造成的变化。终于,我感觉到在他心脏旁的紫宫穴上有一个微小的波动通过全身流通的血脉传递到我手上的银针。
昏迷中的祈然也因为这波动,无知觉地颤抖了下,额头渗出汗珠。
此刻,我的手心全是冷汗,心脏狂烈地跳动着,一紧一缩,仿佛在提醒着我,这一针下去就再无法回头。我的命运,祈然的命运,步杀的命运,将再不由我们自己掌握。
我抬头望向步杀,他的双眼如黑夜般幽深,却掩不住痛意,深深凝视着我。
我的心猛然一颤,知道从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我轻闭上眼,再睁开已是满眼的坚决,我——绝不会让祈然死去。
我取过三枚银针,继续依次插入祈然的灵虚、曲池、孔等穴。同样也是三枚,毫不犹豫地插入自己体内。
我拔出腰间薄如蝉翼的匕首,在腕脉上狠狠一割,血流如注,我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猛地一个颤抖,狠狠咬牙道:“开始吧!”
“啊!——”山洞中传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女音,伴随着沉重的撞击声。
天哪!这就是血蛊噬心之痛?有没有人能告诉我祈然那变态到底是怎么忍受的?
此刻我全身上下有如千虫万蚁在不停地啃啮噬咬,仿佛在经脉又仿佛在骨骼。尤其胸口处,简直成了被高温油煮的蚂蚁窝,忽而膨胀忽而抽搐,几乎要将我的心脏挤碎。
我的全身都是汗,那汗时而冷时而热,就像一忽儿在冰里一忽儿在火里。全身的麻痒让我忍不住高声尖叫,忍不住撞向一切可撞的东西,只要是能让我停止这种非人的痛苦,即便顷刻之间死了我也甘愿。
我的意识迷离而痛苦,恍惚中似乎被人紧紧抱入怀中,血腥味在我鼻中口中充斥弥漫。不知是谁受伤了,我挣扎、哭嚎、踢打,用尽一切力气发泄身体漫无止境的痛苦。
直到身体终于耗光了最后一丝力气,意识忽悠忽远离我而去,我瘫软在那个怀抱中,蜷缩着身子沉沉睡去。
步杀看着怀中人恬静而安详的睡脸,收紧了手臂,仿佛怕她突然消失般紧紧搂住。那个前一刻还发了疯般嘶吼的少女,此刻却已安静地睡去,一如她每日的睡颜,淡漠安然,远离世间一切尘嚣。
步杀的眼中有着沉痛的哀伤,深深凝视,慢慢将头埋入她秀发中,不断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悠悠醒转的时候,我已只剩下呼吸的力气,开合了嘴,一时却发不出丁点声音。缓缓抬起眼睑,步杀憔悴的脸映入我眼中。
他的左颊有一道抓痕,颈上也有,我知道那一定是我留下的。他的手紧紧环着我的腰靠坐在岩石边,祈然仍是静静地躺在石上,睡得安然,呼吸均匀而轻浅。
我心里一阵平和宁静,不由得露出丝笑容,祈然……终于没事了。
“你怎么样?”步杀沙哑的声音自头顶传来,环在腰间的手略松了松,却没放下。
“还能怎样?”我虚弱地叹息,“已经去了半条命了。”
缓和一阵过后,虽然全身仍是又酸又软脱力得不行,我却也已经慢慢适应了。微微撑起身子,抚上步杀脸上的抓痕,有些不好意思道:“看来下次我发疯你得找根绳子把我绑起来,否则总有一天你会跟我一样毁容。”
步杀别开脸,躲过我的手,才起身小心地扶我坐在地上,道:“我去弄点吃的。”
“好。”我笑笑,“小心点。”我很清楚他是要去冷月教取解药,只是不想戳穿。
他微微点了点头,深深凝视了我半晌,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
“步杀。”
他顿了顿回过身来,黑眸落在我身上。
我将拂到额前的发丝拨回耳后,淡笑却郑重地问:“我们是朋友,对吗?”
他愣了半晌,才默默点头。
“我们永远是朋友。”我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轻声重复。许久,叹了一息,再抬头我的眼里已盈满泪水,“保重!”
我艰难地撑着身体站起来,将包袱中属于我的背包取出。到了今时今日,我也终于不得不离开了,其实早在蓝烟对我做出警告的时候就该离开的不是吗?
我苦笑了下,当初若离开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身和心都如斯疼痛。
我纤瘦的手缓缓抚过昏睡中祈然苍白的面孔,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吻过我的唇……如果可以,这一切我都想将他记下来,永远永远深刻在心中。即便有一天我离开了这个世界,即便我死了,也不容许消逝……
我将颈中的十字项链解下,为他带上。这是我最宝贵的东西,也是我最真诚的祝福,所以我把它给你。泪水忍不住滑落,沾湿了他紧抿的唇。
祈然,这一次我是真的真的要跟你分离了。
祈然,以后的路,那么艰难,那么孤独,你我可还能走好?
祈然,希望你幸福,永远幸福。你这样的人,真的应该幸福!
祈然……
我俯身,深深吻住他苍白而冰凉的唇,眼泪的苦涩在舌尖淡淡氲开。
我爱你!
……
将银白色手机塞入祈然手中,我闭上眼,决然地走出山洞。
从决定的那刻起就没有回头路了,不是吗?自始至终,这不过是一场梦,一场过于真实却终将醒来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