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变猫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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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摘星楼(外)(1)

无戒手搭凉棚,紧皱着眉头向这条黄土道东侧眺望着,六月的骄阳毒毒地刺灼着他宽厚的背脊,天际无云,周遭无风,唯有嘈吵的知了在树端上尽兴地吸吮着甘美的树汁,发出长长的锐鸣。

小和尚无戒今年年方十七,圆肚圆臂圆腿子,大头大脸大耳大眼大嘴巴,唯独脸盘最中央的鼻子象个未曾发酵的干瘪小馒头,时而发痒痒,即使在最毒的骄阳下也会猝然打出一串飒爽的喷嚏。此刻,他脱去身上的短褂,扒去胖腿上的薄裤,连着自己的小包囊一股脑地围在腰际,就这样穿着一条青灰色的短裤衩,光秃秃的脑门上顶戴着临时用柳枝编的枝条遮阳帽,大步流星地在镜州城外的黄土道上行走着。

脚底热剌剌的,口中燥乎乎的,“偶的菩萨爷呃!修炼之路迢迢漫漫,饿着肚皮渴着嗓子难免有碍修行,早知道江湖这么没趣,当初就该拒绝师父的要求,让三师兄出来当这份苦差。”无戒懊恼地搔着粗短的颈脖子,灼辣辣的长满了痱子。

不远处的路边,终于看见一座小凉亭了,无戒心中一爽,撒开短腿就向凉亭跑去,心中渴望着,一壶大麦茶、两斤肉包子,还有,一个漂亮的露乳赤胳膊的漂亮小妹妹。

凉亭是供路人行旅歇脚用的,没有茶水,没有肉包子,漂亮妹妹倒有一个,却是那种穿着大红衣裙的火辣妹子,身段极美,个子也比无戒高半头,头上盖遮着一幅绿色面纱,隐约间,一双绝对勾魂的杏目向冲进凉亭的无戒瞄了一眼,转首向亭外某个地方看去,显然对这个小和尚兴趣缺缺。

红衣女子斜对面坐着一名白衣少年,无戒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象那少年如此漂亮的男子,白皙的皮肤,挺鼻梁,红润的嘴唇上一圈细细的绒毛,眉眼是那种能教女孩子一见钟情的剑眉电眼,个子颀长削瘦,纤长的手指白润玉洁。白衣少年的背后斜插着一根黑色长箫,低眉垂目,做出一副冥思状,对跑进凉亭的无戒丝毫无动于衷,如此赤热的天,身上连一丝汗渍也没有。

无戒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希望能引起凉亭中两人的注意,他嘴里咂巴出声,胖手拍着自己的弥勒肚,发出“噼啪”的肉响声,白衣少年剑眉微蹙,夷然未动;红衣女子转过头来,目光落到他头顶上那顶柳枝帽,再往下移,赤身裸体!简直是个败德的和尚。

无戒终于忍不住了,他一进来就盯紧了红衣女子身前那只漂亮的水壶上,唉,口渴难当,向女施主开口要口水喝,想来总不会拒绝吧,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有菩萨之心,特别是女人。

哪知红衣女子回绝得很坚决:“不行!口渴,自己撒泡尿喝。”

“我干死了,连尿都撒不出。”无戒央告道。

“那就割腕子,喝自己的血。”红衣女子冷生生地说。

无戒常年待寺里,除了偶尔来玩的小尼姑,就是接触到附近“丹枫赤霞书院”来学艺的几个女法师,还从没见过这样恶声恶气的女孩子,想必俗世上的女孩与庙里的尼姑还是有区别的,冷血不说,兴许还是丑八怪,否则干嘛大热天的把自己的脸给蒙上。

红衣女子不知如何竟然看出无戒心中所想了,口中冒着咝咝冷气,“你娘才是丑八怪哩,生出你这副怪模怪样的矮瓜蛋。”

无戒吃吃笑了起来,露出他的大板牙,“正给施主说着了,我娘平日里就爱脸上遮块黑布头,说是自己丑,怕走在路上把小孩子给吓着了。”

“你这小沙弥多半是活得不耐烦,”红衣女子蹬蹬几步逼向无戒,“敢来消遣姑奶奶。”语声未落,无戒矮胖的身躯倏然斜里向上飘开数尺,双脚倒勾,圆胖的身体倒挂在凉亭横梁上,口中啧啧称奇,“女施主居然能驭气伤人,这算哪门功夫?”

坐在不远处的白衣少年和红衣女子俱是一震。

白衣少年心下暗震的是此女居然身怀剑气,而且隐匿得极为高明,从外表上一点也看不出来。

红衣女子心头惊怔的是自己仅不过微转杀念,小沙弥竟然能够马上体念出来,其感应能力和机敏程度与他的年龄大不相符,难道这个和尚精通驻颜之术,看似年少,其实老成?

凉亭中的气势甚是微妙,三人心中俱怀惊戒,一时无话。

倒挂在横梁上的无戒目光正对着凉亭西侧一副横匾上,“咦,这里就是‘查雁亭’,原来已经到镜州地界了,看来我是找对地方了。”

白衣少年“扑哧”笑出声来,无戒不解地看向他,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脸上露出表情。

“是‘杳雁亭’,不是‘查雁亭’,白痴!”红衣女子白了无戒一眼,纠正道。她打心眼里很羡慕他头上的那顶用柳条编织的遮阳帽,暗忖着这个光秃秃的脑袋怎么长的,倒挂在梁上头上的柳枝帽还不会落下?

凉亭外传来一串枯燥的“笃笃”声,一名鸠皮鹤发,身形佝偻,脸、颈和手上的皮肤多处有白斑的灰衣老妇柱着拐杖走进凉亭,她昏浊的目光在凉亭三名年轻人身上扫睃了两圈,开声问道,“三位可是应摘星楼楼主杜星娘的召唤而来?”

白衣少年和红衣女子未答话。

无戒翻身从横梁上跃下,对老妇嘿嘿笑道,“我师父要我找的人正是叫杜星娘。”

“小和尚的师父是谁?”老妇问道。

“你是摘星楼楼主么?”无戒问她。

“不是。”

“那我不能告诉你。”无戒伸指去抠自己鼻孔,又有打喷嚏的冲动,眼前的老妇身上有股怪味儿。

老妇面色不变,再转首看向白衣少年和红衣女子,向他们点了点头,“诸位如是找摘星楼楼主杜星娘,请跟老身走。”说罢转身走向官道,无戒毫不犹豫地跟在她的身后。

“你是引路人?”白衣少年开声问道,声音低沉悦耳。

“正是。”

白衣少年站起身来,姿态从容潇洒地跟在无戒身后,红衣女子走在最后,婀娜的身姿犹如柳枝轻摆,甚是好看。

老妇带着三人沿官道行约一里半路,身形倏转,沿着一条隐约可见的小道,攀上官道旁一座峻峭削拔的陡峰,她看似苍老无力,行路颤巍,其实脚力极健,她脚下不断加力,佝偻的身形愈行愈快,到后来索性足踏山石,离开那条隐约的山道,在崎岖山脊裸石间飞纵起来,起先她尚能听见跟在其身后轻松的脚步声,随着她的加速,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轻,终至无声。

老妇飞身爬至半山腰处,微微喘息着停下身,向后看去,面色大震,无戒等三人面色不改地紧跟在她身后,始终保持着上山时的队型,面带微笑,就好像这一阵狂奔是在自家后院里闲庭漫步。

经此一阵轻功较量,老妇输了一筹,眼前三人,除了那名面蒙绿纱的红衣女子无法觑准年龄,其余二人无非十七、八岁年纪,轻身功夫皆不弱,不愧出身名门。老妇收起小觑之心,在峻拔的峰石间飞速翻跃着,如同林间攀枝纵跃的猿猴,她偶尔斜睨身后三人,居然气定神闲,脚尖微点石尖,飘纵自如,特别是白衣少年和红衣女子,宛如双仙临世,姿形始终保持优雅挺拔,如履平地。

在山峰的南坡有一道倾泻而下的涓涓细瀑,瀑白如雪,细瀑两旁树木苍翠,灌木丛生,无戒倏感浑身清凉舒泰,燥热之感募然消散。在细瀑旁有一幢三层楼面的木屋,竹檐陡斜,青藤攀附,石竹花和五星薇点缀其间。

老妇指着屋外树荫下的石台和藤凳对三名年轻人说道,“屋内燥热,诸位在此稍息片刻,待我去通报娘娘。”

“我要喝水,最好有吃的。”无戒开口说道。

老妇对他笑道,“小师傅稍等片刻,你们是娘娘的贵客,老身怎敢怠慢。”

红衣少女待老妇进屋后,伸出纤纤玉指抚捋着额头前的一缕青丝,悠然说道,“真没想到二十年前中原武林三大美女之一杜星娘落魄如斯,隐居到山里来了。”

“人若是有野心,该当入世;若是心淡泊,就该出世。云山深处,踏青采菊,人生得此欢,夫复何求。”白衣少年轻声说道,他附身看了看面前一张藤椅,见上面积尘甚厚,剑眉微蹙,右掌漫不经心地向藤椅上凌空拂去,一圈清风卷去积尘,椅面光亮如鉴。白衣少年依样把身边一张藤凳拂干净,示意红衣女子坐下。

“风拂流云!”红衣女子轻笑着坐下,“这一招该是儒家的云袖神功吧,看公子随身带着长箫,不知是出身‘香潭画舫’还是‘八音涧’?”

“不才赵清云。”白衣少年坦然说道,“八音涧‘天籁坊’的第十二代弟子。”

“花翎儿。”红衣女子报名道,没说出身,白衣少年淡然一笑,并未介意。

“我叫无戒。”无戒一屁股坐在一张最脏的藤凳上,“飞来峰的。”

赵清云和花翎儿心下俱是一震,飞来峰弟子极少在江湖中走动,是个神秘莫测的门派,偶尔有弟子出现江湖,亦是武功绝高的绝世高手,眼下这个无戒似乎是三人中年纪最小的,刚才在凉亭中露出一手“雪猿上树”,感应之机敏曾令花翎儿深为钦佩,二人隐隐动了好奇之心,暗想这杜星娘该是何等人物,连隐世云端的飞来峰都牵扯出来了。

三人刚介绍完毕,木屋里走出一名貌样雍容,云鬓高挽,徐娘半老,衣着华贵的华艳美妇,在她身后跟着三名丫鬟,捧着丰盛的茶食点心,无戒见有茶食,心胸豁开,拍着手掌站起身来,毫不客气地从一名丫鬟中抢过一壶茶,也不管是烫是凉,就着壶口咕咕地往嘴中灌,赵清云和花翎儿同时轻皱眉头,他们二人虽然也感口渴,但那壶茶是万万不肯再去碰了。

“老身杜星娘,各位远道而来,招待不周,还望见谅。”华艳美妇客气地说道。

赵清云赶紧行晚辈礼,花翎儿仅是微微欠身,唯独无戒狼吞虎咽着,口中支吾了半天也没人听懂他在讲什么,看上去这个小和尚初出江湖,丝毫不懂江湖礼仪。

杜星娘与三名晚辈寒暄了几句,把话题带入正题,“三位来此前,你们师门必定对你们有所吩咐吧。”

“是,”赵清云恭敬道,“谨遵前辈的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师父说,你得把无方师兄的信物还给我。”无戒说道,此子风卷残云,丫鬟们拿出的茶食瞬时间被他一扫而光,尚意犹未尽地向丫鬟们眨着眼睛,希望她们再拿些出来。

杜星娘柳眉微皱,没有接腔,而是吩咐丫鬟们下去准备饭食,这句话无戒最爱听,立时把注意力转了开来。

“年时酒伴,年时去处,年时春色。”花翎儿忽然吟哦道。

赵清云随之微微一笑,两人同时望着杜星娘,却见眼前美妇手扶云鬓,对他们干笑了一声,说道,“既然你们师门已有规训,老身也就不客气了,三位身手也不弱,可知柳阳城的铁兆年?”

“铁兆年?”赵清云和花翎儿互视了一眼,赵清云小心翼翼地问杜星娘,“前辈说的可是俗称火面判官的那名赏金猎人铁兆年?”

“正是当今赏金猎人中排名前十的那名火面判官铁兆年,你们的任务就是去杀了他。”

赵清云和花翎儿不动声色,无戒却叫道,“干嘛要杀他?赏金猎人应该算是白道上人,再说我师父让我来找你,事先可没说要杀人哩。”

“可你师父该告诉你,来了就得一切听我的吩咐。”杜星娘容颜微沉。

“呃……好像没说这一句,”无戒对花、赵二人嘀咕道,“我师父就说无方师兄年轻时做了件荒唐事,如今别人找上门来了,差我出山摆平它,把无方师兄押在杜星娘处的一件信物讨要回去。”

“你想耍赖?”杜星娘的面容开始歪曲起来,她看这三人中就数这个小和尚最浑,原以为他最好差遣,哪知第一个跳出来作祟的就是他。

“杜前辈不要生气。”赵清云微笑道,“无戒师弟刚入江湖,不懂规矩。还望前辈告诉我们,为何要杀铁兆年?”

“没有理由,看他不顺眼。”杜星娘扬着一对描画出来的细眉毛说道。

花翎儿“扑哧”笑出声来,“杀一个铁兆年算不得什么难事,只是杜前辈该知道使用信物差遣我们的规矩?”

“规矩?”杜星娘闻言一怔,她干咳了两声,嘿嘿怪笑,“我当然知道,好吧,你们现在先吃饭,待会儿再和你们谈论此事。我现在手头还有点事情,失陪一会儿。”说罢,站起身来向木屋里走去。

“这位杜前辈身上有股怪味儿。”无戒揉着自己的瘪鼻子,又不好意思当着一位女子的面打喷嚏,口中嘟囔道,“和刚才那个带路的老怪妇一个味儿,兴许这家人都有这味道。”

“我看领路人和这名杜星娘压根就是一个人。”花翎儿嗤道,转头问赵清云:“咳,据说你们《色艺三吟》的易容术称绝天下,你说说她那手易容术如何?”

“是易容术?”无戒“哇呜”了一声,兴致好高,曾听师兄谈起过易容术,能使一个人改头换面,特好玩,他努力回想着刚才那老妇脸上的模样,除了老皮疙瘩,却想不出哪里有破绽。

赵清云苦笑了一声,“《色艺三吟》之一的‘丽妍工坊’易容术才是冠绝天下,‘香潭画舫’和‘天籁坊’并不擅长易容术,不过这个杜星娘确有问题,刚才花姑娘信口吟了‘年时酒伴,年时去处,年时春色。’这句诗,她居然没有接下后半段。此处多有蹊跷,大家还是小心点为妙。”

“使用信物真有什么规矩么?”无戒瘪着嘴问道,“我那无方师兄的信物是串佛珠,师父叮嘱我一定要讨要回去,以免为师门惹下遗祸。”

“哪有什么规矩,无非是诳诳这老妖妇而已。”花翎儿吃吃笑道,“杜星娘只能使用信物差遣我们一次,过后必须归还,这就是规矩,我看那老妖妇只当另有名目,现在多半跑回去思忖对策去了。”

三人这厢说着,杜府的三名丫鬟递次出现,端上了数盆家常小菜摆放在石台上,无戒见状食指大动,口涎长流,也不待丫鬟们把碗筷摆上来,伸出手指挑起盘中两块肉片放进自己嘴里。

赵清云剑眉微挑,嘟哝道,“原来是个酒肉和尚。”

“我的法名无戒,师父说俗世里好处甚多,叫我不必顾忌戒律,如果玩得乐不思蜀,尽可还俗入世。”无戒口中嘟囔着,“这肉啥味儿,怎从未吃过?酸溜溜的。”

“这是人肉。”花翎儿冷嗤道,无戒和赵清云无法看清她面纱后的表情,听口气,似乎丝毫不以为意。

“偶的菩萨爷,这里是黑店么?”无戒压低声音说道,却没打算把口中嚼的肉吐出来,人肉也是肉,和猪肉、牛肉、狗肉没有区别,昔年佛祖还拿自己的肉喂老鹰哩,凭什么自己就吃不得。

三人里唯独赵清云感觉恶心,他抬目望着三名穿梭来往的丫鬟,看出蹊跷来,对花翎儿说道,“这三个丫鬟好像中了迷魂术,眼神呆滞,行动木讷,不发一语半言。”

“莫非中了巫术?”无戒说道,他的意态始终保持轻松,不象赵、花那么疑虑重重,因为他的江湖经验几乎为零,怎知这世道险恶,只当是一切皆有缘,缘起缘灭,皆因天数。

“我看是迷魂散、失忆膏之类的迷药。”花翎儿判断道。

“是巫术还是迷药,咱们一试便知。”赵清云从背上取下长箫,嘬在唇边,一缕清音从箫中徐徐飘出,如同子规啼血,忽唳高远,转而如同怨偶离怅,惓惓恹恹,娓娓而叙……

三名丫鬟闻箫停下脚步,转首看着吹箫的少年,眼神凄迷,空洞无神,随着箫声忽而转低,她们的眼神里募然升出一丝恍惚,神色变得踟蹰,显然开始动起心思来。

木屋里闪出一道清影,怔立在木屋门口的那位丫鬟轻“哦”一声,委顿倒地,无戒尚未弄清状况,身边红影微闪,花翎儿已经闪跃至另一名丫鬟身边,素指呈兰花状连变三式,在她的脚边落下七根闪着蓝芒的铁钉。

“快抓住那厮,别让她杀人灭口。”赵清云对怔坐在桌前的无戒疾声道。他的语声刚落,无戒圆胖的身形已经飞撞向那名正掠向第三名丫鬟的清影,口中猛然炸吐:“菩萨无住相布施,福德亦复如是不可思量。”音如滚雷炸响,风云为之刹滞,飞掠中的清影猛地倒翻一丈之远,面色煞白,三人向那人看去,正是杜星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