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歌缓缓张开双眼,感觉身周昏天黑地的,自己似乎被蒙在一块布袋里,而这布袋满是汗酸臭味儿,忒恶心。他伸出双手扒拉开那块布袋,正巧仰面看见头顶上的东西,他马上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缓缓睁开……我的观世音菩萨啊!
眼前的情景仿佛进入了一个大人国,凳子、椅子、床、床边的马桶,一切的一切都比以往大了十数倍,他觉得自己躺在一个无比广大的空间里,而自己变得非常渺小。他的眼珠沿着头顶的墙壁四处转了一圈,突然笑了起来:敢情自己现在在做梦哩!这个感觉很好玩,以往做梦时很难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可现在自己居然意识到了,他记起儿时唯一的一次意识到自己做梦时的情景,那时特想撒尿,于是就跑到一个墙角里撒了一泡尿,哪知待他醒来时,床上老大一张全国地图,被老娘毫不客气地狠揍了一顿。
既然是做梦,那就好好地享受一下做梦的乐趣吧,他咯吱着身体,想从布袋中钻出来,此时目光落到他的双手上,哟,偶的娘哪,毛茸茸的尽是黑毛,油光铮亮的,手底是肉垫子,他动了动手指,居然是四根尖利的爪子——我这是咋回事?
田歌呼地从布袋中跳出来,口中发出一声讶然的尖叫声——“喵呜——”这可不象是人的声音。
不对了,不对了,全乱套了,做梦也不是这样做法呀?是噩梦吗?显然是啰……他定定地望着自己钻出的布袋,那是他刚才穿的那件青色长褂啊!如今变得象巨人穿的衣裳,他再看自己身上,浑身的黑毛,更让他浑身抖栗的是,屁股后面居然拖着一根粗尾巴,还高高地翘向天上。
他脑子“轰”地一声炸响,震骇了片刻,他又想这不过是个梦而已,嘻嘻……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自己变成了一只黑猫,这种梦此生里他还是头一次做到,他想走两步,刚迈开步子,又有点犹豫起来,猫是怎么走来着,左前爪先动,右后爪再动,然后是右前爪,最后是左后爪,他试着迈了一步,感觉别扭极了,于是他再试着换了几种步伐,慢慢地协调好四肢的动作,“喵呜——”他再大叫了一声,咋这叫声和真猫一样呀。田歌在房间里踱了两圈,还学着猫儿上蹿到椅子上,再从椅子跃到床上,这时,一只黑色的丝缎荷包和荷包中的血纹瓷瓶落入了他的眼帘,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刚才应该吞下了那颗名闻天下的神丹——“七灵珠”的,那么,此刻自己应该是武功天下第一的绝世高手才是。
想到这里,他重新在床上躺下,四只猫爪子耷拉着朝天,闭上眼睛,立意马上从梦中醒来,然后领略一下自己的绝世神功厉害到何种程度。他使劲闭着眼睛,脑海里不断念叨着“快醒来、快醒来……”如此这般折腾了好半晌,他又睁开眼睛,再次端详自己的两手,哇呀,还是猫爪子,这时他开始有点害怕起来,“七灵珠、七灵珠……莫非他此刻并没有在做噩梦?莫非他现在的局面就是这颗该死的七灵珠所造成的……不会的,绝不会的!”田歌想起江湖中的一种传说,有些修道之人,确实有把人或事物变化成另一种形态的法术,他越想越怕,心里不断祈求着这种倒霉事不会让自己碰上,如今这番情景只是个梦而已……他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牙口,乖乖,老大的四颗尖利犬牙,他用牙齿咬住舌头,用力下合,哇呜——他惨叫着跳了起来,钻心的疼,这可不是在做梦,这是现实。
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啊!
他现在相信了,也不得不承认现在自己不是在梦里了,自己吃的那颗该死的“七灵珠”肯定是颗假货,并且让他中了巫术,变成一只黑猫了,他心里郁闷之极,原以为自己是名满江湖的大盗,只有自己骗盗别人的份儿,没有别人骗自己的份,如今可好,八十老娘倒绷小儿,阴沟里翻船,输给了一个刚出江湖的小姑娘,还输得如此之惨,被她变成一只畜生了,“这些修道之人,居然会做出这般阴损的事情来,黑,真黑,这世道真他妈的太黑了。”田歌怨愤地想,浑不想想自己修理别人姑娘家时,也是一般的心黑手辣,这不过是轮回报应而已。
他爬起身来,轻捷地跳上一边的一张梳妆台,对着铜镜端详着自己的模样:浑黑油亮的毛色,两只耳朵能前后左右转着弯儿,一对金黄色的猫眼,眼瞳呈一条线,为了确定镜中的那只猫确实是自己,他伸出右爪挥了挥“手”,镜中的黑猫也相应地挥挥爪子,唉——
田歌长叹一声,发出的声音也是猫叫,细弱地一声“喵——”。好了,事情到了这一步,想不相信都不行,他不得不正面一个现实:他现在被仙霞洞的法术变成了一只黑猫,只不知这种状况是否是暂时性的?若是暂时性的,会维持多久?但万一是永久性的呢?想到这里他心里开始胡乱跳腾起来,若是下半辈子一直是这幅模样,那他还不如马上找堵墙撞死。
正在他端坐在铜镜前惶惶不安时,门口响起一阵响动,黑猫吓得从梳妆台上跳落在地,“嗖”地钻到梳妆台下面。
屋门被推了开来,探进两女子的臻首,正是与他在大街上唱双簧诳杏月儿的那一对妓女。“公子,田公子,奴家们来侍候您哪。”两女听屋内没有声息,诧异地互望一眼,推门,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看了看床上,没人。
“咦,不在屋里?”
“八成到哪个姑娘屋里去厮混去了。”青衣女子噘了噘小嘴道,“还说要打赏我们哩,这会儿金叶子全进老板娘的兜兜里了,我们连点稀汤都没沾上。”
“这厮恁不要脸,”黄衣女子指着床脚边那身青色长褂、裤子和软底靴轻笑道,“光裸着身子出去的,真还不知这‘百花楼’里还有哪家姑娘有如此魅力,敢从我们姐妹手里抢男人的?”
青衣女子看着地上那身衣裳,还有摊在桌上的那只包囊,心中微微一动,转首向身边的黄衣女子看去,见她眼中和自己是一样的神色,看来两姐妹的脑筋是动到一个地方去了,两女同时跑至屋门,从门缝里向外探听了一下,确定屋外无人,然后跑到桌前翻兑起那只包囊。
“这多半是大街上被诳的那女人的包囊。”黄衣女子皱着眉头检视着那些女人衣裳和物品,低语道:“都是些不值钱的廉价货,真不知姓田的图她身上什么东西,要恁般费煞功夫来诳她?”
青衣女子从地上拣起田歌的衣裤,蹙眉轻嗤道:“这个臭男人也不知多少天没有漱洗过了,酸臭难当。”
黄衣女子一边伸手掏摸着这件青色长褂一边笑说道:“你没听咱们老板娘说过吗?越是‘臭’的男人,身上的银子越是‘香’。”说到这里,她的手已经在这身满是男人汗臭味的衣裳兜里摸到十分熟悉的物什了,还是厚厚的一叠哩,她向同伴“吱吱”咂着舌头,青衣女子闻声眼中一亮,凑近臻首,看着黄衣女子那只玉手从长褂兜里伸出来——
“哇,发财了!”黄衣女子轻声嘘道,手中抓着一叠银票,小手开始哆嗦起来。
“全是‘宝福银号’的银票,每张都是一千两的。”青衣女子看着那叠厚厚的银票,低叹一声,“这里面大概有好几万两,这姓田的穿着也一般般,真看不出他还是个大财主里。”
“也合当我们姐妹今天走了好运,得了笔飞来横财,我们把它分了,一人一半。”黄衣女子轻声道。
“干嘛要分?”那青衣女子心机更深沉道,“城南‘富贵来’的楼主听说要回中原了,想把他那楼子给卖了,我们何不用这笔银子把那个楼子买下来,自己开家更气派的院子,咱们也做次老板,也省得辛辛苦苦挣来的银子落到老板娘的腰包里。”
“对呀,还是姐姐有头脑,”黄衣女子马上赞成道,“咱就开个‘万春楼’,就连楼名也得压着这‘百花楼’,活生生气死那老胖妇……”
钻在梳妆台下的黑猫心中气恼不过,这两小丫头也忒气人了,手里拿着他的银票争长论短,浑没把他这个江湖巨盗放眼里,想到这里他猛地从梳妆台下面蹿出来,“嗖”地跳到桌上去,把那一对正贼头贼脑准备开溜的姐妹几乎骇晕过去。
“腌臜的贼猫,险些没把我吓死。”青衣女子见是一只黑猫,拍着胸脯啐了一口道。
黑猫那对金黄色的眸子盯着黄衣女子手中捏的银票,呼地高高跃起纵向她怀里,伸爪向那银票抓去,哪知待到爪子碰上银票时,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已经没有手了,而是猫爪子,这猫爪子又如何能把人手里紧捏的银票子给抢下来呢?
“哟,这是哪来的野猫啊!居然也识得银票?”黄衣女子惊诧地跳起来,她捏银票的玉手被黑猫锋利的爪子抓出四道显目的血痕来,痛怒之极地叫道,“死畜生,我要剥了你的皮。”说罢,抄起屋角一根鸡毛掸子要待去追黑猫,青衣女子拖住她道,“你跟一只畜生计较什么?咱们快离开这里,别让人看见了。”不由分说地拖着黄衣女子溜出了屋子。
黑猫还待追上她们,屋门“砰”地阖上了,还险些夹住他的脑袋。他愤懑地看着屋门,口中发出几声国骂,出口却成了“喵喵——”的野猫叫春声。黑猫怔了半晌,郁闷地在屋子里绕了两个圈子,心中道:“不行,象这副猫样,恐怕从此再也过不上快活日子了,为今之计,还是得回去找到那个终南山的死妮子,想法从她身上找到解除这个巫术的方法,那丫头中了我的‘酥心散’,兴许此刻还躺在市街上哩。”
想到这里,他拿定主意回去找那个害他变成猫身的女人讨回公道,他看了看紧闭的屋门,伸出爪子抠住门缝,尖利的爪子刺进木框中,向后拉了拉,门便被他拉开了,他正待走出门,又转过脑袋向屋里看了眼,然后返身跑进屋子,跳到床上,把那只原本盛放假“七灵珠”的血纹瓷瓶用嘴叼进那只黑色荷包里,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他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方才完成,因为他还不习惯象猫一样用嘴代替手来做事。
最后,他叼起盛着瓷瓶的黑缎荷包,跳下床,跑出屋子,蹿下楼梯,从几名嫖客和妓女的脚边穿过,跃出“百花楼”那高高的门槛,走上街头,沿着墙角,躲开熙熙攘攘的人流,到茫茫人海中去寻找那名终南山的女子。
“啊——”杏月儿对着铜镜尖尖地惨叫一声,她掐着脸颊迅速地数着:“一粒、两粒、三粒……”过了一会儿她彻底放弃,这可不是一粒两粒红痘痘的问题了,而是满脸红痘灿烂,而且一粒比一粒长势旺盛。
杏月儿羞愧地捂住自己的脸庞,感觉一忽儿左边冒出一阵刺痛,一忽儿右边痒痒难忍,这天杀的骗子,骗去她的行李倒还罢了,也不知在她脸上抹了些什么狗屎?折磨得她好生难受,如今变成真的天花脸了,还教她以后如何出去见人!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身素服,清爽得毫无修饰的素馨来到她的身后,她低叹一声道:“杏姑娘不必难过,这不过是那‘酥心散’的毒性作用,过上一段时间,自然就好了。”
杏月儿低下头来轻“嗯”了一声,然后对素馨道,“谢谢姐姐伸手相助,说来惭愧得紧,在你这里耽搁一天了,到现在我还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我姓素,与你师父妙玉子是同辈,你叫我素姑便是。”
杏月儿诧异地看着她那细如凝乳的白肤,心中犯嘀咕:“与我师父同辈?我那师父都快六十了,虽说养颜有术,肌肤上也已现出褶子,面容上有了风尘之色,而这位姑娘看上去最多三十岁,肌肤看上去比自己还水嫩,怎可能与我师父是同辈的?多半是这位姑娘欺我刚出江湖,倚老卖老吧?”她心中如此想着,口中却没有说出来。
素馨却是想着另一件事,她问道,“杏姑娘,这次你遭诓骗,可曾丢失了什么重要之物么?”
杏月儿知她此话何指,垂下眼帘,用长长的睫毛盖住眼中的尴尬道,“素姑请放心,那贼厮从我身上刮囊去了一些钱物和衣物,但都是些不重要的事物,而我身上真正重要的东西却是我身上穿的这件衣服和腰中系的腰带,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东西,这些他一样都没得去。”
“你确定‘七灵珠’肯定还在你手里?”素馨加重语气问。
“我确定。”
素馨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继续盘问道,“你现在可想得起诳你的人是何人么?”
杏月儿摇首道,“不晓得,我这是第一次出江湖,江湖上没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任何人,所以,我想兴许那家伙不是特意冲着我来的,只不过是我运气不好,偶尔撞上罢了。”
素馨轻叹一声道,“我也不知你师父是怎么想的,怎会把如此重要的事情派你去做,你确实毫无江湖经验,连我都一眼辨出你是终南山仙霞洞的弟子了,更别说那些觊觎‘七灵珠’的江湖高人了。”
“怎么会?”杏月儿诧异道。
“还不是你头上这个簪子。”素馨指着插在她云髻上的玉簪道,“这种云状和田玉簪是仙霞洞弟子特有的标志,有很多老江湖都知道,而你,还戴着它大摇大摆地走在大街上,被人盯上也是在情理中的事情。”
杏月儿吐了吐舌头,没有言语。
素馨再问道,“现在你还想得起那讹你之人的模样吗?”
杏月儿咬牙切齿道,“怎会想不起,这厮即使化成灰我也认得,他是个中年男子,中等个子,面皮白净,貌样很清俊,颌下有三缕长须,口音是陕中口音,哦,对了,他自称是长安来的,叫什么‘金玉堂’的田氏第十几代传人,听说这个‘金玉堂’是长安极为有名的药铺哩。”
“哼,长安哪有什么‘金玉堂’药铺,那是他胡编出来的。”素馨冷哼道,“你说他自称姓田,那倒没有骗你,两天前靖远城确实来了个名闻中原的独行盗,此人姓田名歌,年约二十多岁,湘东人氏,因其相貌英俊,而且诡计多端,江湖人送他一个雅号:‘洞庭玉狐’,此人多在湘赣鄂川一带活动,‘七灵珠’出世是现今江湖中的一件大事,象他这样的大盗不去凑一番热闹才怪,所以两天前见他在靖远城里出现时,我还在奇怪,这会儿这厮到西北边陲小城里来干嘛?原来他早已盯上你,而且料准你会来靖远城,所以事先进城布下圈套,专等你入毂哩。”
“田歌,狗贼!”杏月儿恨恨地念叨了一句,转念一想,又摇头道,“不对,那人是陕中口音,而且年纪肯定四十有余了,跟你说的这个田歌不符呀?”
“这种游荡江湖的大盗巨骗,哪一个不会几个地方的方言?”素馨嗤笑道,“再说,盗贼多半精通易容术,象你这么嫩的雏子,想不骗倒你都难。”说到这里,她站起身来道,“我原本还想再让杏姑娘多休息两天,待身体完全复原后再上路,可是,既然盯上你的是‘洞庭玉狐’田歌这个大盗,那就得担着点小心了,我倒并不是怕这厮,只是这厮是有名的狡黠,一旦被他盯上,防不胜防。”
杏月儿忽然展颜笑道,“说到这个叫田歌的狗贼,素姑姑你尽可放心,这厮从我身上盗去的包囊里确实有一瓶师父给我的‘七灵珠’,”她见素馨面色乍变,赶紧解释道,“但那瓶‘七灵珠’是假的,这姓田的狗贼偷回去后不吃它倒还罢了,若他果真吃了它,那他就有得罪好受了。”
“哦?是吗,”素馨感兴趣地问,“吃了它会如何?”
杏月儿摇头道,“具体会遭怎样的罪我也不知道,师父给我这瓶假丹药时没对我明说,但素姑姑也许不知道我那师父的脾性,她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连鬼神都得发愁哩。”
“你师父出手一贯毒辣,这点我如何不知?”素馨沉吟着说道,“但我们还是早走为妙,据说田歌交际极广,江湖中有许多绝世高手是他的朋友,难保其中有他的同伙,一旦被这些贼头们盯上,总是件麻烦的事情。”
“江湖中的事情我也不怎么明白,但凭素姑姑作主就是。”杏月儿说道。
素馨站起身来,关照她,“我现在就去做些准备,顺便为你备置点衣物,杏姑娘今晚早点歇息,明儿清晨,我们得趁天未亮前就出城。”
“好的。”
“哦,对了,把你头上的玉簪收起来吧。”素馨又道。
“嗯,是。”杏月儿赶紧拔下发髻上的玉簪,小心收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