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到底有多少可得,不可得。
穷至尽头,或许都看不明白。
难得糊涂,方是真。
烟雨空濛的江南古镇,总带着些许儿女情长。杨柳岸边的青山,似远似近,与水里慢摇的乌棚船,如行如画。
夙白很清楚,伊耆与苍术究竟在不在,已经不重要了,这些年朝露锲而不舍的与他,上天入地的寻,不过是为了寻个治病良方。他抚着心口,那里的虚弱,随着时间的转变,是愈发的明显。发作起来,甚至无法阻止想要伤害朝露的情绪,奈何他一直在忍,偏就怕忍到尽头,最后还是违背了自己的初衷。
朝露正坐在他身边,手里抱着杯热茶,茶香里还泛着点药味。前些年,他们听个土地爷指路,一直向西,往昆仑边境去。昆仑古虚是个神奇的地方,据说那里与九重天分庭抗礼,已有多年,也不知为什么,天帝始终没有出手对付昆仑古虚,这里便成为很多逃犯归隐的好去处。
伊耆是上古五帝之一,他出了长留山,若还能活下,那可能去的地方,便有昆仑古虚。
于是朝露与夙白便深入到昆仑古虚的腹地,没遇见伊耆,倒是找到了一位挺有意思的散仙,这位散仙替夙白诊断后,私下里与他说过这样一番话。
——你曾只是个灵,却活生生的转为妖,是为一劫;当你受天劫将亡之时,他人替你续命,这是二劫;凭借妖身,历千辛为仙,此为三劫。三劫当先,你本已是天人之资,奈何最后却又弃了这天人。
夙白问:何意。
散仙曰:天不弃你,你弃天。所谓回天乏力。
寻到伊耆,恐怕也是无用的。偷得百年光阴,又何尝不是个幸福。那一辈子、上一辈子,洛无极什么也没有,但夙白有了,何愁不能笑着离去。
朝露见夙白微微皱眉,却又忽然笑开了眼,担心他又怕冷,便将手上的热茶送到他手里,回身进了舱中取出件大氅,盖在夙白的腿上。
这时正是夏秋交替时节,但却也没这般冷。掌舵的艄公还是不自觉的回头看了好几眼,只觉今日乘船的男女二人,皆美不若凡人,那气质,也是一等一的超脱。
朝露说:“早前听说这里有个不世出的神医,从他人的形容上感觉极像苍术,我是多么的希望他们还活在世上。”
夙白握住她的手,顺手拥进怀里,借那体温熨烫自己越发冰凉的躯体。这种温度,时常让夙白想起那个已经死去的妹夫阖溪,那条蛇。
百年前,夙白觉着,至少还有百年。
过得百年,眼看着每一天都在数中过下去,那从指缝间漏去的生命,也让夙白清醒的认识到,每一次的扑空,都代表着希望的落空,可谁说他就不想求,别看他淡然,别看他每次笑的比朝露还释然,但只要想到剩下的日子里——没有他在,她可要怎么办。
这时,船靠了岸。
朝露先跳了下去,将夙白扶住,两人停在岸边,尽收眼底的是江南水镇的好风景。
夙白轻叹了声:“挺好的地方,和我们的故乡有些像。”
“快十年没回去了。”
“若是……”夙白想了想,“我们一起回去,回花前月下。”
朝露怨怼的看了他一眼,显然是埋怨他虽然话说到一半,但明显对这次依旧不抱希望。
夙白不理会,自顾自的看风景。
不多时,便已是到了某个门外。
朝露的手有些发抖,叩在门上,几度想敲,却又几度放下。似乎这里是最后的希望,却也是唯一的希望了。
若这里再没有,她已然不知道,该去谁家打听,该怎么给自己信心。夙白平静的握住她的手,叩响了门,声音笃笃而起,似落在空处,让朝露愈加紧张,她好害怕里面没有人。
“谁啊。”
明明时间很短,就有人应了,但站在门外的女子,显然已经激动万分,她几乎站不稳的扶在门框,深深的叹了口气。
明明以前,是他更在乎她。
可是今日,反变成她如此在乎自己。
夙白心知,得到今天这样的回报,哪怕是没有未来,至少走的也是心甘的。
门开后,却不是苍术,也不是伊耆,而是一个不认识的男子,有着一双温柔的眸子,朝露不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心情究竟苦涩还是痛楚,她压抑不住却又悲凉万分的问:“请问……苍术或者伊耆在这里嘛?我听说……”
“噢。”男子打量了眼二人,“我明白了,进来吧。”
他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将两个人迎了进去。朝露扶着夙白,在屋内坐下后,分外狐疑的看着这个男人。
他也不介绍自己,只是坐在主座上后,看着夙白说:“你生病了。还是不轻的病。”
夙白微微一笑,算作回应。
朝露性子还是比较急切的,忙问:“请问……”
那个男人按下她的话,“不慌,他的病我来治。”
朝露失声痛哭出来,自从万颗玄鱼泪落尽之后,她再也哭不出珍珠的眼泪,但反倒是这样,才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是个人,真真切切的人——越发想起曾经那些逝去的往事。
夙白勉力伸手,将她的身子笼了笼,抬眼看向依旧在浅浅微笑的男人。
四眸相对,却似乎已然有些明了。夙白拍了拍朝露的背,轻声说:“别哭了。”
朝露揉着眼睛应下,哪里还敢再哭。
就这样,二人在这个男人的家里住下,朝露每逢问他的名字,他也不说,她也曾试探此人的功法,却也觉深不可测,不是凡人,但也不似仙人,总觉着有那么点奇怪。
她也曾偷偷的问夙白,此人感觉有些微妙,是否不太妥当,最担心的是经历了这么多,万一又是个陷阱,乘着二人精疲力尽时候下手,这已经差不多是最好的时机。
夙白让她不要担心。
只是他的一句话便令她安稳了下来,她是信夙白的,虽然他如今的法力不如她,身体不如她,但周身上下却还是以前那样,充满令人信赖的力量。只要他在,似乎就值得她依靠。
第十个夜里,朝露总算是睡踏实了,但是夙白见状,却又悄悄的起身,走到了院子当中。
那个男人正在院子里望月,说好听些是在望月,不好听些便是放空。
这般简单的状态,在世间,恐怕也只有一个人有。
夙白笑了笑,坐在对面,伸手要了点热茶捧在手心里,定定的看着对面,轻声唤了句:“莫沉。”
那人良久不答话,好半晌才应了一句:嗯。
夙白说:我没想到你会出现,或者说我没想到,你居然要出手替我医治。
莫沉还归了自己的模样,只是那一头青丝,令夙白诧异的挑眉,但他并没有多问。男人之间,似乎话更少,有些事情不问,其实心里已经明了。
莫沉回答了夙白的问题:我想来看看她。
跟随了自己那么多年,从一个丫头养到亭亭玉立,又好容易帝后归天,却至终,尽化虚无。
夙白点了点头,“她不太好,这些年我让她提心吊胆的过日子,这是我的错。”
莫沉眉眼低垂,“我会想办法的。”
夙白叹了口气,那昆仑古虚的散仙的话依旧回荡在耳旁,你已弃天,回天乏力——他淡淡的说:“莫沉是天么?”
莫沉想了想,“在下只是替天应道,却并非是天。”
“若天已弃我,你要为我逆天?”
夙白如是问。
莫沉牢牢的盯着夙白的眸子,那双妖瞳时而散发着一线灵光,却又立即湮没,这是生命将尽的象征。
他倒是很诚实的回答:“我是为她逆天。”
夙白失笑。
他怎能需要,若莫沉逆天消失,夙白苟活于世,到最后,也是偿还了一轮、一轮、一轮。
他摆了摆手,声音低沉了下来,“我明日便走。”
“你?”
“伊耆苍术实则早已不在,逆天的人,谁能活?这些年我与露儿走了大江南北,天地沧海,早已不抱希冀。昆仑古虚的散仙,说我早已被天弃掉,毫无生机,我这最后的时间,不想让她看见。”
“她会去找你的。”
夙白从怀中掏出个瓶子。
“这叫忘川。我从昆仑古虚的一位散仙那里求来。”
莫沉张了张口,“你这是……”
“方才我出来前,已经让她饮下,这一口忘川下去,我夙白便从她的生命里彻底消失,从今而后,她再不会记得,有这样的人存在,我去哪里,我在哪里,我最终葬在哪里,都已经与她无关。”
月光之下,这个坚强的男人,从未有过动摇的男子,居然在这时,捏碎了瓶子,血水滴在地上,染在了桌面。
夙白摇摇晃晃的站起身,靠近莫沉,“这一百年,我过的很快活,但,我将她还给你。”
莫沉伸手拦住他,显然是不能答应,若他随便便让夙白离开,那莫沉算什么?今天到这里算什么?
他本做好逆天转命的心愿,却还是被夙白抢先一步。这悲情他做到极致,却怎么能让莫沉品尝最后的喜悦。
谁走谁留,都与这屋子里沉睡的女子有关。
只是夙白此时,再无他念。她已经忘记了他,而他,已将不在这个人世。这天地间,存在过他们的回忆,存在过他们在一起过的证明,便已足够。
夙白转身离开的背影,足够决绝,正如当初他毫不犹豫以命相搏救下朝露那样,洒脱的离开。这一朵天下无双的至情花,用他的一生,都在诠释,何谓至情。
当清晨的阳光来到的时候,朝露揉着眼睛起床,她打开窗后,无意中看见坐在院子里的莫沉,忽然间喜上心头,“师尊!”
朝露扑了过去,见莫沉一如往日那般,不太怎样有回应,她仿佛十分习惯的叹了口气,坐在了另一边,还特意收拾了地上的碎片,嘴巴里念叨着:“你瞧你,怎么又弄的满地都是,啊还有血?”
血沾染上指尖,她眸中微晃,似乎有些刺痛的感觉,但那感觉转瞬即逝,便又去触莫沉的手,“是破了么……哦不对我忘记了你是神仙,这点伤没事的。咦,可是师尊,我们不是一直在瑶山的么?这里是哪里啊……”
恰如飞蛾扑火般的美艳、壮烈。这伟大的爱,独一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