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满庭芳》·秦观
寒煦企图看穿梅缳儿的心,他想知道她的来意,因为她的言语、她的突然而至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更何况她的身份如此特殊,她毕竟是自己的兄长、皇位的宿敌——平阳太子的妃子!
他冷笑着,等待这个另类女人的一举一动。
他和她的距离已经如此贴近,仅是一掌之隔。彼此之间似乎触手可及。
“呵……我就知道八王爷一定会对我带来的秘密感兴趣的!”
梅缳儿嫣然一笑,极端精致更似一朵带露的海棠花。
额角那支随着梅缳儿浅笑而不住颤抖的金步摇,拼命地在空气中勾勒着一道又一道的弧线。弧线之中有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妖冶,带着三分诱惑……
终于,寒煦再也忍不住了,他按捺不住心头本能的、蠢蠢欲动的念头,忽然伸出手将倩笑中的梅缳儿一把揽在怀中。
终于,他和她的距离只是咫尺。
终于,她呵气如兰:“我知道,你觊觎着平阳的太子之位。我知道为此你花费了诸多心机……而我就是那个能让八王爷您美梦成真的女人……”
“你……”
梅缳儿的话让寒煦惊疑,他越发难以理解眼前这个美艳的妇人了。
“你倒是不怕帮了我会害了你的平阳……”
寒煦半笑着说,既然说开了,他倒也毫不掩饰。
“怕!”
谁知梅缳儿不假思索便接上了他的话。
“不过,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可以对我无情无义,他可以狂恋着穆青丝而对我不闻不问,他既然无情,就休怪我无义!”
提及穆青丝,梅缳儿眼中闪过仇恨的凶光。
“所以我才来求助于你。”
她腾然转身,终于靠在寒煦的身上。
“求助于我?你想……”
寒煦是何等的老手,面对投怀而来的梅缳儿并不做太多的抗拒,顺势将她揽得更紧。
“我想……我想我们来做个交易。我给你想要的消息,而你则帮我……”
看到寒煦的举动,梅缳儿大感成功在望,满怀信心的一个浅笑,顿了顿,离开了寒煦的怀抱。
“要我帮你做什么事呢?”
寒煦问。
“帮我为穆青丝做一件事!”
终于,她目露凶光说出了自己的心思。
这样的心思禁不住让寒煦那双原本残酷的双手微微颤抖。原来,她不惜自毁名节,深夜至此以身相诱背后的动机目的不小,而且最后关乎的竟是自己心里深藏爱着的女人!这是一场什么样的交易?他忽然感到矛盾与好奇。
“你……让我想想……”
他冷静转身,望着墙上的江山万里图。
“怎么,您迟疑了?难道我提的要求很过分吗?穆青丝对您来说,只不过是个不相干的女人罢了。况且我要的只是您一句话罢了。这么合算的交易,难道您真的不想接受?”
梅缳儿不知寒煦心中所想,还道是他嫌弃自己的条件苛刻。
“我总能感觉出娘娘您想借本王的这句话让穆青丝不得好死。铮铮一条人命,本王又怎能草率?”
寒煦也不是省油的灯,马上是一个漂亮的反问。
“穆青丝死与不死对你来说无关痛痒,但对我来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恨她!我恨不得她马上死!这世上若有她穆青丝便无我梅缳儿!为了能亲手断送她的性命,我用尽方法。为了能断送她的性命,我愿意用我知道的,对王爷您最有利的消息来换取王爷您的帮助!”
梅缳儿越说越来气,只差没有将满口的银牙咬碎。不过很快,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这对于此时此刻来说是万万不能的,失态的女人总会折杀了自己在男人心目中的印象的,这点梅缳儿是格外清楚的。于是,她收敛了自己的不快,转换成一脸妖娆。
“我这忙,你是帮还是不帮呢?”
她说着,伸手轻轻抚弄着寒煦额头上的一缕发丝,将自己的唇往上附去,一直到接近了寒煦的唇瓣。
“你真的想要我帮你吗?”
寒煦呼气着回答。他感应到某种诱惑,正在无声地向他靠拢。他顺着将自己的唇也贴上前去。
“是的,但我却得不到八王爷您明确的答复。您知道,这样很容易让人心头难安的。”
就在两唇相贴的一刹那间,梅缳儿突然又闪开了,她只是低低地说着,继续浅笑。
“听着,美人,本王爷做事,从不需给人任何承诺。美人你今日自知进得了我这书房,你就应该明白你与我已经被紧紧地系在一起了。”
寒煦用手扳回梅缳儿的头,将自己的唇紧紧地贴在她的唇上,低沉地说道,更像是某种严厉的告诫。
一切已经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她,不惜以身相许借得连环计的梅缳儿,却仍然沉醉在她扬扬得意的美梦之中。
“还不快快附耳过来?”
她娇嗔着,将朱唇附在寒煦耳畔。几句耳语,又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册递于寒煦。
寒煦见状,脸上不觉露出狡黠的笑容,伸手便想接过名册,不料梅缳儿却突然收起娇笑,一脸凝重。
“慢着,该给您的消息我倒是说了,可是您却仍不知如何助我杀死穆青丝呢!”
“如何杀死她?”
“穆青丝”三个字再次让寒煦心头一拧。
“其实倒也不难,本妃要的,只需王爷的一句话罢了。”
梅缳儿说。
“一句话?”
“是的,只要王爷肯陪我演一出好戏……你我这交易也就算成了。”
梅缳儿轻巧地说道。
看着她得意扬扬的样子,寒煦不住赔笑。
“但不知是怎么样一出戏呢?”
“这个,我暂时不能说,三日之后你就等着看戏吧。”
梅缳儿故作神秘地说。
“三日之后,父皇大寿……”
“是的,父皇大寿之日,就是好戏开演的日子!”
梅缳儿似乎看到眼前霞光一片。她几乎看到穆青丝惨死在自己面前的情形了;她几乎就要闻到穆青丝身上发出的血腥气味了;她几乎就要听到穆青丝临死前凄厉绝望的哀号了。是的,她几乎已经让自己相信了这一切了。
让穆青丝去死吧!让平阳亲手将穆青丝杀了吧……
梅缳儿的心里这样呼唤着,然后她想到平阳。她从穆青丝的死推想到平阳。穆青丝死了,平阳断然会伤心的吧?穆青丝背负着背叛的罪名而死,对平阳来说就更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折磨了。让平阳来亲手杀了穆青丝,这样的结局可就大快梅缳儿之心了。
三日之后又将怎样呢?她欣喜地猜测。
与寒煦炽热相拥的空隙,梅缳儿举目望向窗外,此时远空一轮圆月正被云雾悄悄遮挡,顷刻迷离。
螳螂捕蝉,自以为手到擒来。小小蝉儿怎样做垂死前的挣扎也不过是其囊中之物罢了。
岂料,螳螂不知,就在自己自鸣得意的背后,有另一双犀利的眼睛死死地盯上自己,摩拳擦掌、虎视眈眈。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黄雀已经出动了,甚至先了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乱了螳螂阵脚,只是因为黄雀对于蝉儿有份难舍的眷恋。
“父王,孩儿有密奏。”
昏暗的殿堂内,寒煦伏在地上,毕恭毕敬地说道。
“你……又有什么事情?”
高高的龙椅上,老皇帝用疲惫不堪的语气问道。
只是几十年的光景,岁月催人老,他已经很累了。
他很累了,以他苍白的发丝为证。
他望着台阶下匍匐着的小儿子,心头有说之不尽的恐惧。
他知道自己的状况,他知道自己已经很老、很累、很想安歇了。
这意味着这座当年自己一手打拼、以血换来的江山,即将面临着易主的现实了。
江山易主,古往今来皆是非。无论平日里他再怎么被别人诚惶诚恐地尊称为“龙”,可骨子里他却依然是个凡夫俗子,依然逃不开生老病死的轮回。
他知道,江山易主,谁主龙椅是场无可避免又残酷至极的斗争。他害怕自己的一众儿子也不能幸免地被卷入这场血腥杀戮里来。
向来杀戮的彼岸便是死亡,这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例子,他已经亲身经历了无数次了。
他对即将发生在众儿子身上的残杀感到惶恐。
列祖列宗能保佑他们逃过此劫吗?因为他毕竟已老,经不起这连连血腥的洗礼了。在心里,他默默地祈求上苍以及祖宗保佑。
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
现实总是残酷的。
“父皇,经过孩儿连番密查,孩儿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寒煦轻声且慎重地说。
“什么秘密?关于谁?”
老皇帝直接问,他能觉察出小儿子深夜进谏的来意。他知道一场任谁都无法阻止的风暴即将平地而起。
他感到惋惜,但又无奈。
他感到悲痛,但又气愤。
“关于……太子平阳……”
寒煦终于说出了名字。
果然不出所料,老皇帝暗地里发出一声轻微得难以察觉但又极为痛心疾首的叹息。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他怎么了?”
老皇帝强撑虚弱不堪的身体,朗声问。
“他……他不顾皇家威严、江山社稷,身为东宫太子也不知检点……他……”
寒煦察觉老父皇心头不快,为自己成功迈出的第一步而暗自兴奋无比。
“他怎么了?快说,不要在朕面前吞吞吐吐!”
老皇帝被撩拨得无名火起,烦躁喝道。
他觉得自己再也抵不住这样的纠缠了,他太累了,已无力负担任何意外了。
他就快要崩溃了。
“他……他竟然有悖伦常,私养女子,祸乱朝纲!”
寒煦不住地放出长线,等鱼上钩。
“什么?大胆畜生,竟敢在这里胡言乱语!污蔑自己的兄长!”
显然寒煦的答复是老皇帝始料不及的。原先以为寒煦所谓的密奏也就只是些什么延误军机、办事不力罢了,可没想到此时此刻竟从他口里道出有违伦常的丑事来!
这样的意外,足够震撼。
这样的意外,让老皇帝勃然大怒。
“够了!你可知这样的事情关乎国家尊严、皇家体面吗,岂能胡乱猜测的?”
他站起来向寒煦怒喝,还刻意用了极为威严的语调,仿佛自己依然是当年金戈戎马、不可一世的王。
“请父皇看看这份奏折……”
与老皇帝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寒煦的一脸淡定。
男儿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无论如何镇定始终是件最锐利的武器。
更何况手中的奏折是连夜与众多门客智者草拟出来的,再由身为亲信兼耳目的吏部尚书韩诺上表朝廷,如无意外,百密而无一疏。
老皇帝终于打开了那奏折,半信半疑地读着,直到最终火冒三丈。
奏折将“平阳私养女子”事件描绘得绘声绘色,那种种的种种……只要是众门客智者们能想到的,都一一加以详细描述,再加上由梅缳儿亲手提供的那份“女子名册”以及秘馆地图……
老皇帝看得触目惊心。他的心脏怦怦地狂跳不已。
这奏折中披露的倘若只是另外一个普通官员也就算了,而奏折中绘声绘色描述着的那个主角,偏偏却是他堂堂一国之君最最宠爱,也是最最有希望继承皇位的儿子——平阳!
难道是他错了吗?是他有眼无珠看错了人?是他老来糊涂下错了结论?
一个堂堂的天朝太子竟然有悖伦常私养女子,这简直是天大的丑闻!
如此说来,平阳无疑辱没了他皇家的荣誉与尊严。
老皇帝气得浑身发抖,在他耐着性子看完奏折之后。
“平阳他干什么!他不是也有了后宫无数佳丽了吗?朕不是早早地就把穆大将军分外美貌的女儿穆青丝赐予他为妃子了吗?朕不是既让他留得美人又握得穆家兵符的权力了吗?为什么他还不知足?他还如此贪婪?他还胆大包天到要去私养女子?他为何如此不自爱?”
他愤怒异常又失望异常,对这个他曾经最爱的儿子。
他甚至为儿子而感到无地自容。
于是老皇帝对着寒煦下了密诏,命寒煦亲自彻查此事,如果一切属实,必将严办平阳皇太子!
望着台阶下一脸正色又毕恭毕敬的小儿子寒煦,老皇帝突然觉得愧疚,他开始怀疑自己这么多年来因为宠爱着平阳而千方百计地为他设想、安排、打算,并为此而冷落寒煦以及其他的六个儿子这样的做法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他甚至感到困惑、矛盾,因为就在此时此刻,他发觉原来寒煦的身上也有着某种值得自己去爱、去宠、去关注的东西,可为什么偏偏一直以来他都没有注意过呢?
是不是这么多年来他都一直在做一件错得无法原谅的滑稽事情呢?
是,还是不是呢?
哼哼,平阳、梅缳儿你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密诏到了寒煦手中,寒煦的心头雀跃不止,虽然表面上没有流露半分,但在心里他却以某种胜利的姿态扬扬得意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