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卷帘垂朝复暮,断送落红无数。想杜鹃声里人何处?春山也、留君住,秋山也、留君住。西风三竺西泠渡,旧是同行路。纵叮咛燕子浑无据。春江也、随君去、秋江也、随君去。
——《酷相思西江代内》·董元恺
清晨,天刚蒙蒙发亮,玉鸾便起了个早。已是深秋时分,有些凛冽的寒意袭来,让人感觉萧索。菊苑此刻正是菊花灿烂,玉鸾想趁早去采摘一些来为主子穆青丝以及自己的房中增添些秋天的韵味。
柳玉坤依旧每天一个人在书房里苦读至深夜才迟迟睡去,根本对她不理不睬,许是睡得晚的缘故,此刻并不知道玉鸾的动静。玉鸾轻轻起身,拉起床上的锦被为他盖上,望着他那张熟睡的脸庞,流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也许有一天,他会知道她的心的;也许能熬到某一天,他会骤然发现她爱他之深并不少于穆青丝。
玉鸾深信自己是爱他的,爱着他的满腹经纶,爱着他对穆青丝的痴情与执着,因为她爱着他,所以她也爱着所有他的一切,哪怕他从未曾将她放在心里。
秋风阵阵伴着满苑菊香袭人而来,菊花傲世,可曾知晓玉鸾此刻的一往情深?
“这不是穆王妃宫里的玉鸾姑娘吗?”
菊香之中,一个端丽女子出现在玉鸾的面前,那女子一袭淡黄罗裙,玉髻珠钗在薄薄的晨雾中伫立,好似菊仙一般优雅。
玉鸾定睛一看,原来是平阳太子的一个旧妾,她本是京城出了名的优伶,被平阳看中,纳入太子府中,由于出身卑微,无法入籍妃嫔,本姓“尤氏”,宫里人称呼她为“尤夫人”。
尤夫人因为身份低微的缘故,于太子府中向来低调,却也获得不少宫女妃子的青睐,常有妃嫔邀其到自己宫中听戏解闷。
“原来是尤夫人,玉鸾有礼了。”玉鸾作揖,莞尔一笑,“秋浓赏菊,尤夫人果然雅致。”
“雅致?”
谁知尤夫人听她此话,却也只是无奈一笑。
“身在深宫,深深几许,若不让自己多些名目解解闷儿,难不成真要在这不见光之处孤独一生了?”
尤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摘下身旁一朵盛开的紫色菊花,转回头向玉鸾说:“玉鸾姑娘帮我看看,这朵戴在髻上可是好看?”
“尤夫人天生丽质,怎么样都好看。”玉鸾赔笑。
“好看又有什么用呢?太子殿下早就记不起我了,常言道女子为悦己者容,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谁装扮、为谁妩媚了?”
似乎玉鸾的话语勾起了尤夫人的无限神伤。
“玉鸾你也是个能交心之人,其实不妨跟你说,有时候我真的很后悔自己为什么当初要闯入这个根本不属于我的天地中来,还不如你……”
“不如我?”她的话语明显让玉鸾颇感意外。
“是啊,不如你,觅得知心如意郎……”尤夫人的目光闪烁着。
知心如意郎?听过尤夫人的话,玉鸾禁不住苦笑,人前道是如意郎,人后谁知此间情?
“怎么?难道柳公子对你不好?”
见了玉鸾的反应,尤夫人颇有疑问。
“柳公子为人知书达理,这整个太子府都已经上下传遍了,试想当初穆王妃遇险负伤,盛传也是柳公子仗义相救、细心医治,方保无恙的,这么好的一个人,对你这个堂堂正正的妻子,该是如何的温婉细腻啊……”尤夫人似乎话中有话。
听着尤夫人的话,玉鸾顿觉极度地不自在,隐约中总觉得话语之中颇有蹊跷。
“谢夫人关心了,时候不早了,王妃该要起床梳洗了,玉鸾再不过去伺候,恐怕就要迟了。”
不管如何,言多必失,她不想因为不慎让把柄落入他人之手。
“玉鸾,等等,不要急着走嘛。瞧你这匆忙劳碌的样子。跟了你穆主子这么多年,也该好好歇歇了。”
谁知尤夫人明显有意拖延,伸手反把玉鸾双手拉住:“妹妹难道不想找个更好、更自在的差事?”
尤夫人展现出从未有过的亲切,竟与玉鸾姐妹相称起来了。
“姐姐我虽然平寒,在这太子府中说不上什么话,不过玉鸾妹妹向来乖巧可人,姐姐倒是愿意为妹妹指一条路的。”
不愧是优伶出身,尤夫人只是三言两语,便把话说得格外贴心。
“指路?”玉鸾疑惑地问。
“是啊,指路。许是妹妹有贵人相助的缘故吧,此刻有条好路子就在妹妹的面前了,有个人,她可是急着要见你呢!”
尤夫人倩笑连连,挥手往菊苑深处指了又指:“她知道你每日必来苑中采菊,今朝可是冒着寒风在此候你多时了,这片苦心,妹妹可是好歹不能辜负的。”
说着,尤夫人拉起玉鸾的手,不由分说地硬是把她拉到了菊苑深处。
菊苑南边深处,有座红色的雨亭,雨亭周围遍植着茂盛的夹竹桃。许是夹竹桃属性偏阴,加上位置偏僻的缘故,略带阴森,因此这座雨亭平日里人迹罕至。而此刻又有谁在这里等候自己呢?
玉鸾心里正纳闷着,却见眼前跪着一个被人反绑双手的女子,见到自己来了,竟然大声地哭啼起来:
“玉鸾,饶命啊……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不要跟我一般见识啊!”
这声音何等熟悉!玉鸾仔细打量,原来是梅缳儿的贴身侍婢、平日里最爱针对自己、与自己过不去的桂兰!
“桂兰,你……你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玉鸾不忍,赶忙上前将她扶起来,乘着几丝隐隐的晨光,才发现桂兰脸上被人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十分狼狈。
“玉鸾,我是小人,我是贱婢,我总是想与你作对,前些日子还故意把你推下水去,我该死,你……你可……”桂兰见了玉鸾,哭得更厉害了。
“玉鸾,这么样一个坏心眼的人,你扶她干什么?谁不知道她这是咎由自取!”
忽然,雨亭之中传来另一个冷傲且熟稔的声音。
玉鸾顺声望去,意外不小:“奴婢参见梅妃娘娘……”
“玉鸾,那事尤夫人可是对你说了?怎么样?如果你愿意帮我做件事,我这里的三百两黄金就全是你的了,而且桂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就任凭你发落处置了。事若是成了,以后你玉鸾的好处还多着呢!”
梅缳儿纹丝不动地坐在雨亭中,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对玉鸾说着。话音未落,尤夫人便马上从她身边端起黄澄澄的一盘黄金,递到玉鸾的面前。玉鸾这才知道,原来尤夫人早已被梅妃买通,成为她的一个内线。
玉鸾冷冷地看着尤夫人的一举一动,只觉得她卑鄙无比。
“玉鸾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婢,哪有什么能耐得到娘娘的这些赏赐?还请娘娘收回吧,莫要折杀了小婢。”她缓缓地跪了下来,不再看那盘黄金一眼。
“玉鸾啊玉鸾,你也是个极聪明之人,哪会分不清孰重孰轻呢?一个侍婢的身份着实委屈了你的,难道你真不想……”
梅缳儿扬了扬柳眉道:“难道你真愿意一辈子都跟着那个冷漠的穆青丝?”
说到穆青丝,梅缳儿故意加重了语气。
“娘娘宽心,王妃娘娘对玉鸾恩重如山,能侍候王妃娘娘是玉鸾三生修来的福气,奴婢又怎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呢?”
玉鸾也不是单纯的女子,听出了梅缳儿的言中之意,断然回绝。
“本宫没有要你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本宫只是想与你求证一件事罢了。穆青丝与你那夫君似乎关系非浅,难道你真能舍得自己的夫君与主子关系不清不楚……”
终于,梅妃道出了心中诡计,却令玉鸾为之一震。原来这宫闱之中处处隔墙有耳、到处都是心怀鬼胎之人。倘若穆青丝与柳玉坤的把柄落入梅妃之手,断然是件祸事!
“玉鸾斗胆,请娘娘自重。我那夫君乃是王妃娘娘的救命恩人,王妃娘娘与太子千岁对我夫君感恩备加,而夫君对太子千岁与王妃娘娘也是仰慕有加,娘娘顾虑之事纯属子虚乌有、荒谬之言,玉鸾恳请梅妃娘娘收回。”只听得玉鸾毫不犹豫地朗声回绝。
“时候不早了,玉鸾再不回紫宸殿,穆王妃可是要降罪与我了,望娘娘见谅,奴婢告退。”
说完,她便匆忙起身,只觉此处绝非久留之地,多做纠缠,唯恐言多必失。
“玉鸾,站住!桂兰一心与你作对,如今她就在你面前任你处置,难道你真的……”梅缳儿见玉鸾去意坚决,只得使出最后一招。
“娘娘,桂兰是娘娘身边的丫鬟,纵有错处也应由娘娘亲手处置,奴婢纵有一百个胆子,也断不敢越理的,娘娘见谅!”
谁知玉鸾并不为之所动,只是抛下一句,便匆匆离去。
“穆青丝,果然有你的,连个丫鬟都调教得这么厉害!”
望着玉鸾的背影,梅缳儿气急败坏地对尤夫人与桂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速回毓秀宫去,你们还嫌本宫这脸面丢得不够彻底吗?”
“八皇子殿下,今日皇上又准了平阳的奏折了,看来老头子对他的印象可是越来越好了。”
玉菽宫的书房里气氛一片阴晦。门客们此际正聚集一堂,图谋献策。
端坐在正堂中央,身形略胖的男子,正是当今的八皇子寒煦。
一张阴沉的脸,凌厉的眼光闪烁,恨不得狠狠撕裂目前的境况。
“八皇子殿下,长此下去,唯恐于皇子大计不利啊!”门客之首陈奇起身揖道。
“哼,皇帝老子实在是犯糊涂了,如今对平阳越来越是言听计从了,着实恼人!”
寒煦斜靠在座椅之上,把左手的一双玉石圆球摩擦转动得咯咯作响。
不就是因为平阳的生母是林皇后吗?这口气,寒煦可是自打懂事起就跟着母亲赵妃一起咽不下去的。同为皇上的亲生儿子,论资历计谋、相貌仪表,寒煦不见得会比平阳差多少,只可惜自己是庶出的,乃侧妃所生,且赵妃平日不甚得皇帝欢心,因此才让平阳给活活地比了下去。
想想他们兄弟八人之中,皇帝未曾想把皇位传给憨厚仁德的二皇子,不打算把皇位传给战功赫赫的自己,竟然准备把皇位传给了向来自认风流的平阳!
这一点让寒煦是可忍孰不可忍。
“皇子,据内宫传出的消息,老皇帝最近备受病痛所扰,每天夜里噩梦连连、咳嗽不止,长此下去,唯恐时日不多了。八皇子若不能抢在老皇帝最终下定决心之前让他老人家改变主意,另立太子,那恐怕一朝木已成舟,大势已定,八皇子的满腔抱负就怕是要难以施展了。”
门客之一的李山开口了,众多门客之中就他最会在关键时刻阿谀奉承了,平日里深得寒煦的青睐。
可是到了今日,奉承怕也无效了,李山的话音未落,寒煦立刻用双眼狠狠地死瞪着他。
“你简直是在说废话!”他厉声喝道。
“若真能如此,本皇子还用得着养着你们这帮饭桶?一个个只知阿谀奉承,整日里只懂花天酒地!关键时刻呢?一个法子都想不出来!”
寒煦这一训责,吓得众门客们脸色苍白、唯唯诺诺中全无半点气概。
御书房里登时又陷入一片寂静。
“皇子殿下,老夫倒有一计,皇子您若敢铤而走险,倒不失为一条妙计。”最终还是陈奇打破了沉静。
“说!什么妙计?”听到有好计谋,寒煦登时双眼放光。
“既然老皇帝立平阳为太子已是铁般事实,绝非你我众人之对策所能制止的。但老皇帝难保的却是平阳的性命……”陈奇阴沉地说着。
“什么?陈老的意思是将平阳……”寒煦说着说着停了下来,一脸阴郁中做了个“杀”的手势。
“不错,只要平阳一死,太子的位置便非八皇子莫属了。”陈奇得意地说。
“哼哼,要平阳死,是我连做梦都想着的事情,可是想要他死,却绝非一件容易之事。若是你我今日买凶取走了平阳的性命,老皇帝暂且不提,平阳太子妃穆青丝那统领三军的父亲穆魏钊是断然不肯善罢甘休的!”
寒煦若有所思地说着,当一提到“穆青丝”的时候,他的脸上马上阴沉了下来。
穆青丝、穆青丝!平阳实在是寒煦命中的克星,非但得了他日思夜想的太子之位,就连自己爱慕已久的穆青丝也被老皇帝赐为了平阳的东宫太子妃!
寒煦忽然想起那个春日,他前往穆将军府去拜见穆魏钊之时,碰巧在穆府后花园的秋千架旁遇见了穆青丝……
那时的穆青丝还是烂漫天真的少女,花容月貌,一袭蓝装,在秋千架上肆意地晃荡着,衣袂飘飘、倩笑连连,仿若天上无忧的精灵,全然不知寒煦的存在。那音容、那笑貌,从此深深地刻在寒煦的心里,寒煦的心已全部为她所占据,任由世间千花媚,只羡牡丹艳洛阳。
就在那一刻,寒煦便对自己许下誓言,今生今世非穆将军府里的穆青丝不娶。就在那一刻,再无一个女子能走进寒煦的心扉。
但是,寒煦始料不及的是,自穆将军府见青丝匆匆一眼、惊为天人的半个月后,一道圣旨便传到了将军府中……
内侍太监宣读圣旨的朗朗声调绕梁未散,穆青丝便已成为堂堂当朝太子妃,平阳王储未过门的妻子!
容不得寒煦惊异,容不得寒煦反对,容不得寒煦思念,这一道圣旨,将寒煦心中那份迤逦的梦想在瞬息间破碎、燃烧、灰飞烟灭……
他的泪在暗处流落,他的恨在暗处滋长,他与心爱的女子失之交臂,就因为他是寒煦而非平阳!
从那一刻起,他对平阳的恨更深了;从那一刻起,他对青丝的思念更灼热了;就是从那一刻起,他将自己对青丝的拳拳爱意尽数压入心底,一直到最终心生异变!
寒煦变了,他仇视世间所有女子,他认为她们都该饱尝他的凌辱,甚至为他所杀……
“八皇子殿下,好消息来啦!销魂楼的云丽姑娘……”
寒煦的贴身太监何柱儿附在他耳边的一句提醒,打断了他对穆青丝的一切回忆。
“算了,今日到此,你等都退下吧。”他转头,向众人说道,只是一瞬间又转过头去问何柱儿,“一切都准备好了?”
“按照惯例,何柱儿我都准备好了!”
何柱儿随即应声附和,二人的目光过处,犹如恶狼般的阴险在无声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