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絮飞花满帝城,看看春尽又伤情,岁华频度想堪惊。风月岂唯今日恨,烟霄终待此身荣,未甘虚老负平生。
——《浣溪纱》·孙光宪
太子府回廊,七曲八弯,人在上面走着,心情自然而然地也随之变得复杂交错起来,至少此时玉鸾便是如此。
她只顾低头往前走去,不敢有一丝半点的迟疑。因为心中负担的真相太过于重要了,她不敢停顿,唯恐这一小会儿停顿,便会失去了最好的时机,而这时机又是多么的珍贵。对于她来说,也许这正是重获新生的唯一时机,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了。只有将青丝的去向告知平阳,她才能换得心中向往的那种结局。
“哎,这不是玉鸾吗?怎么,你不是追随你家穆主子去了吗,竟然还能在这里见到你呀!”
前方传来一阵冷嘲,很是幸灾乐祸之态。这阵冷嘲,让玉鸾不得不止住了脚步,定睛一看,原来是桂兰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看着桂兰得意的挑衅,玉鸾心里格外不是滋味,只是她不敢发作,因为梅妃的手段,她是极清楚的。小不忍则乱大谋,这紧要关头,她绝不能因为一时意气,而打乱了全盘计划。于是,她低着头准备从桂兰旁边静静地绕过去。
谁知,桂兰不依,竟然又往前一步,正正挡在了她的前方。
“怎么?想走?玉鸾啊玉鸾,今非昔比了,你以为你还是当日穆王妃的宠婢?哈哈哈……不要忘了,你那个穆主子如今下落不明,是生是死还不得而知呢,自己身家性命都难保了,还有谁保得了你这个小小的贱婢?”
桂兰说得极为得意,将手中的彩帕来来回回地转了一圈又一圈。空气中那道洁白的弧线,仿佛一条白绫,势必要将玉鸾死死缠住。
“你到底想怎么样?”看着桂兰不怀好意的眼神,玉鸾甚是不安,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胸口。胸口之中藏着那块天下独一无二的“凤凰玉佩”,原先它代表着穆青丝的身份,如今还是玉鸾来日富贵的依据。而在未曾遇到平阳之前,玉鸾仍需千万小心保护。
“我想怎么样?嘿嘿……我不想怎么样,我就是想看看你这条没有主人的狗,到底是如何的可怜!”
桂兰说着一步步不停地朝玉鸾逼近,玉鸾想要后退,却发觉后方是个偌大的池塘,早已没有了退路,还来不及开口,桂兰双手重重一推,她便摇晃着躲避不及,跌入了池中……
水漫了上来,竟是深不见底。她想要呼救,却因为不谙水性,而没有开口的机会。挣扎着不停扭动身体却是徒劳,只听得桂兰冷冷的声音从岸上传来:“嘿嘿……嘿嘿……落水狗,落水狗,原来狗落入水中,竟是这般丑模样!”
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玉鸾感到眼前一黑,冷意传遍全身,她的四肢已经僵硬,再也做不出任何挣扎……
难道一切将到此为止?难道所有的希望就将化为泡影?
玉鸾还想说些什么,只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晟阳宫中,平阳极是郁闷。这已是谭妃逝去、青丝失踪的第几日了?他不堪细数,只觉得日子如此漫长,每过一日就如无数虫子啃咬般令人难耐。
想他平阳太子是何等的自负,身为皇储,坐拥美人,人生乐事。如今,失去了青丝,让人何等遗憾。
他极为郁闷地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而就在此时,只见小合子从殿外飞奔而入:“小合子叩见千岁,小合子有要事禀告千岁!”
看着小合子一脸慌张的模样,平阳极为厌烦。要事,要事,除了父皇召见,有何要事可言呢?总不然,又是梅妃……
梅妃是一团烈火,能将人的热情燃烧至极点,可往往更让人感觉窒息。
“说!”
“今儿早上,在西院回廊的池子里,一个奴才跌落水中,被敬事房的太监们救起,施救及时总算没什么大碍,只是那名奴才竟然是……”小合子越说越吞吐。
“竟是什么?小合子,你一口气给我说完!”平阳越发不耐烦。
“是!那名奴才就是穆王妃的贴身婢女玉鸾!而且小的在她怀中还找到了这块‘凤凰玉佩’!”
小合子深知主子心绪不佳,也不敢耽搁,一口气全把话给倒了出来。
“什么!玉鸾!凤凰玉佩……”
这消息让平阳开始坐立不安。他突然想起前些日子与玉鸾的半月之约,再听得这“凤凰玉佩”便觉得心头雀跃。
“小合子,把玉佩呈上来!”
未见实物,平阳依旧狐疑。
当玉佩从小合子手中呈至平阳的眼前时,平阳定睛一看,猛然站了起来:“小合子,传玉鸾晋见!”
“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玉鸾纤弱的身躯匍匐在晟阳宫冰冷的地面上,与满屋通明相比,显得那样的微弱,如同一粒尘埃,稍有强风,便会让她永远地隐匿于泥土之中。
是的,与这晟阳宫的主人平阳太子相比,她的生命就显得格外地卑贱了,如蚁似尘,甚至连这些都不如。在皇宫之外她是个民女;在皇宫之内她是个婢女,无论如何她都不是金枝玉叶、身娇肉贵的命道,所以她只能渺小,只能卑微,只能如此。
某些时候,玉鸾是格外瞧不起自己的,甚至她觉得有些看不穿自己的内心。她害怕看见自己那不断萌发的私欲,她阻止不了它们,任由着它们在心里盘根错节,日益膨胀。最终,她选择了“自私”这两个字来责备自己。
怀着极端矛盾的心情,玉鸾的口中缓缓流出曼妙的话语,这话语与平阳王妃穆青丝的下落有关,这话语如同福音,成为平阳此生记忆深刻的荼之语……
是夜,平阳太子彻夜无眠,无论如何平阳都无法合上自己的双眼。明日就要迎回青丝了,明日,整座平阳王府中就能再次显现青丝绰约的身影了。
这是上天的恩赐,他是这样想的,也只能是因为有上天的眷顾,才能把这位原本以为就此逝去的美人儿又重新送回到自己身边。
玉鸾果真不错!平阳信手举起手中的白玉杯,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醇香的酒气辗转入肠,激发起千般臆想。他想起玉鸾跪在自己面前,向自己禀报穆青丝下落的那个场面,心里便有说之不尽的激动。
青丝,辗转迂回终又将回到自己身边了!玉鸾说得真对!平阳禁不住又要开始夸奖玉鸾了,既然自己与爱妃阔别多日,自然要隆重其事些以作庆贺了,大张旗鼓地前往唐城县迎回爱妃,既给美人惊喜,又树皇家威严。
想着想着,平阳再次将杯中美酒饮尽,此番事成,定要重重奖赏玉鸾一番……
当平阳太子的口谕传到了唐城县县令柳成谦的耳中时,向来大小事务不上心头的柳县令登时也被镇住了。
怎么回事?自己那个平日里管教严厉、知书达理的儿子,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会与当朝太子妃扯在一起了?怎么自己的县令府衙里,忽然冒出一个太子妃?而一切的一切,身为一家之长的他居然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县太爷,这可好了,这回老爷的升迁、公子的仕途,可算指日可待了!”
师爷韩七在一旁乐得不可开交。想着老爷升迁,自己又追随他多年,这回自然也就要跟着沾上荣光了。止不住内心喜悦,他也开始在一旁鼓捣了。
“韩师爷,你倒是给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柳成谦转过身来,疑惑地看着韩七。平阳太子的口谕是韩七陪他一起恭恭敬敬接下来的,其中说得分明,道是太子妃出游踏青,路遇歹徒,幸被唐城县县令之子柳玉坤所救,幸无大碍。平阳太子闻知,欣喜有加,将于明日午时设驾接回穆王妃,柳玉坤一干人等救驾有功,也将一并接进宫中,重赏不误。
口谕之中明明不止一次提及了自己的儿子,这难道还有误传不成?只是既是自己儿子之事,又发生于府中,却为何他柳成谦自己又丝毫不知情呢?
“老爷,您这话是怎么说起?难道……”
望着柳县令一头雾水的模样,韩七顿感意外。向来圆滑的他骤然有悟,看来此间真有千丝万缕的微妙,这千万不能张扬啊!他在心里暗自提醒自己,为了身家性命,装聋作哑将是最好的方法。
“算了,算了……韩七,你随我回府,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韩七欲言又止的神情,柳成谦怎么会不知道呢?他虽然是唐城县的一方父母官,比起宫中显爵来说,他也只是一介七品的芝麻小官罢了,但不知今日儿子给自己招惹来的这等事情,究竟是福是祸了。
“坤儿,你倒是给为父好好地说一说,这堂堂穆王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柳府正堂,几乎聚满了柳府上下所有人众。柳夫人的讶异、柳玉坤的惊愕、彩湘的茫然、柳成谦的气愤统统溢于言表。这众人之中,却只有一个人躲得远远的,格外沉寂,这人便是铜鹤。
此时此刻,铜鹤的头耷拉得特别低,真恨不得地上裂开一条缝,好让自己从那里钻进去。事已至此,才知自己闯了一个如何的大祸,这一院之内的人中,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因为那块玉佩,全因为那块玉佩,全因为那个口口声声称他为“小哥”的女子玉鸾!
更让他惶恐的是,若书房中的绝色女子便是当今太子妃,那么公子与王妃岂不是……
铜鹤想都不敢想“有染”这个词,他不敢把这个词用在公子与穆王妃身上,只是书房之中的所见所闻,又岂是误会?
铜鹤的思维极度混乱,豆大的汗水不觉从额头渗出,当他抬头,眼神与柳玉坤对个正着,刹那之间,他的头埋得更深了。
“父亲大人,这……”
柳玉坤有些不知所措,这平阳太子即将迎回穆青丝的消息令他顿失所措,他不知道究竟是哪端出现了问题,本想此生此世能与青丝隐姓埋名、共度一生的,可谁知昨日的誓言仍然声声在耳,今日便要面临别离。
迎着父亲正色追问,他想解释些什么,可突然之间,才发现自己脑海一片空白。
“坤儿啊坤儿,你……你怎么……”柳成谦很是气愤,他不明白自己的儿子到底是怎么了,但是很快,他又后怕了,他害怕若是此间出了什么跷蹊,莫道儿子性命,就连着整个柳府,乃至柳氏九族也将岌岌可危。
“你们先下去吧,有些话,我想与公子单独谈谈。”于是,柳成谦转身对满屋子的人说道,片刻之间正厅之中便只剩下柳成谦与柳玉坤父子。
“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吗?”柳成谦背过身去,一眼也不看柳玉坤。
“为什么这等大事,你不跟为父商量一下呢?你一早就知道娘娘的身份来历了吧?你瞒着为父,任何事你都瞒着为父,你知道欺君犯上的后果有多严重吗?你……”柳成谦愤怒了。
“父亲大人,我……”
“不必再责怪柳公子了,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柳县令无须多言。”
柳玉坤想要解释什么,却始终苦无理由,父子正在僵持之间,却突然传来女子的声音。
门外缓缓而来的,正是穆青丝。
“唐城县县令柳成谦参见太子妃娘娘,太子妃娘娘千岁、千千岁。”
穆青丝的到来令柳成谦大感意外,战战兢兢跪倒在地。
“这里不是太子府,柳县令无须多礼。”青丝无奈地说着,一双凤眼掠过一旁静默无声的柳玉坤。此间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默默作罢。
“这么多日来,娘娘凤驾一直屈居犯官这陋室之内,而犯官却全然不知,这一切简直就是……”柳成谦想起多日来一直发生在自己身边,自己却全然不知的这些事情,心里觉得大为不妥,情急之下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都怪犯官平日里教子无方,才导致他将此等大事如此儿戏。逆子你还不快快跪下向娘娘请罪!”他生气地拉下柳玉坤,要他当即给穆青丝赔罪,却不觉青丝眼中那丝柔情与失落混杂交替的神色。
浅水终难困蛟龙,看来这小小的唐城县府衙,终究还是容不下自己这个显赫的身份。柳成谦都知道了自己的来头,那么试问柳成谦以上偌大个朝廷又岂有未曾知晓的道理?
穆青丝心灰意冷,如此一来,“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梦想将永世成为泡影了。
禁不住间她抬头,望着柳玉坤,带着一丝渴望,苦苦于他眼眸中寻找,寻找一线生机,寻找一丝可能,寻找一个得以依靠的理由,寻找一个足以摆脱这个事实的方法。
柳玉坤似乎感应到她的渴望,不约而同间亦是以眼光与其对接。
一瞬间,无奈与无奈相凝;一瞬间,痴情与痴情相容;一瞬间,热热的泪在她眼中生成,积聚、满溢,至最后掉落;又一瞬间,她玉手轻挥,一个极轻快的动作,便将那滴泪珠拭去。无论如何,此间的暧昧,只有两心相知,决不能与旁人知晓,否则性命堪忧。没有人能比她更清楚这点了。
留得青山在,哪怕他日不能梦想成真?又在那一瞬之间,她心里已有了主意。为了梦想,为了爱情,她无论如何都得演好这场戏。
“柳县令,平阳太子的口谕是怎样说的?”青丝定下神来,以一种从未显露的威严,回望毕恭毕敬的柳成谦,顺道试探了心中的疑问。究竟是谁向平阳泄露了自己的行踪?难道……
女子心细,乃至有时难免疑惑,而疑窦渐生,就连身边至可信任之人也难逃猜疑。
莫不是他?莫不是柳玉坤贪图荣华富贵,向平阳泄露了自己的行踪?她心中狐疑,回望而去,但双眼一接触到他那双如水的眸子时,一切猜想便又不攻自破。怎么会呢?绝不会这样的,这个男人与自己山盟海誓,不计较她已是别人之妇,冒死与自己缠绵恩爱,又怎有可能会为了荣华富贵而出卖了自己呢?
直觉告诉她这一切一定另有隐情,只是自己尚未知晓而已。
“启禀太子妃,平阳太子圣谕,道是明日寅时,仪仗便来恭迎王妃。”柳成谦毕恭毕敬答道。他一个小小县令,实在容不下一个名堂如此之大的女子在县衙之中,更何况隐约之中他总能感觉出儿子与穆青丝之间某些难以言说的暧昧,他希望这仅仅是自己的错觉,他希望快点送走眼前这位艳光四射的王妃,好让自己的唐城县府衙早日恢复往前的平静。
“明日寅时?”
“明日寅时”对穆青丝来说犹如利刃一把,将她与柳玉坤的姻缘贸然截断。一入宫门深似海,寅时的到来,对他两人而言,也许便意味着从此天人永隔,河汉星月难相逢。思量至此,又免不得痛彻心扉。
“是的,恭请娘娘早些安寝,明日精心梳扮,恭迎平阳太子圣驾。”柳成谦微笑答道,话语中平添了些许释然。
正在此时,只见铜鹤从门外飞快地闯了进来,一路高喊:“老爷、老爷,太子府里已经有人快马加鞭而来啦!”
青丝顺声望去,跟随在铜鹤身后的,正是一个妙龄少女,望着那少女,青丝心头突然一震!
玉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