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凄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忆王孙·春词》·李重元
柳玉坤此刻轻轻抱起眼前这位昏倒在泥地上的女子,将她搂在胸口,细细来回看了又看,分外惊艳。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污秽的面孔、斑斑的伤口、褴褛的锦衣,一切看似如此不堪,只是这些不堪,却无法掩饰她那如天仙般的面容、无法篡改柳玉坤脑海之中深刻的记忆。
她究竟是谁,为何匆匆消失又再次忽然出现?
柳玉坤想起旧年依旧是在这绿波渡口的那次机缘巧合,两位俏丽可人如同天仙的女子将一只精致的蝴蝶纸鸢打在他的头上,而那个绿色素衣的女子更是让他过眼难忘。
“湘江两岸花木深,美人不见愁人心。含愁更奏绿漪琴,调高弦绝无知音……”
柳玉坤又想起那年的这阕诗句,不知在他日后的梦魂深处缭绕了几回,曾几何时,他近乎绝望,自认今生今世都再不可能遇上那样让自己怦然心动的女子了。他的心已被那日那只曼妙的蝴蝶纸鸢所带走,漫漫尘寰,再没有值得他留恋的红颜。
但谁又能想到,就在今日这个意外的日子,梦中这个魂牵梦绕的倩影又再次如同天上折了翼的蝴蝶般出现在这绿波渡口。他极为意外,只觉眼前所见的一切亦幻亦真。
柳玉坤心中有很多很多的疑问,甚至怀疑眼前的女子是天上零落的仙子,一身狼狈只因为落入人间时的不慎所致。若不是自己策马从绿波渡旁经过,若不是自己一眼便发现倒于泥泞之中的这个女子,真的,他将终生抱憾!
只不过她身上那满身的血污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天外飞仙只是诗书中的传说,而此刻,一条即将枯萎的人命却在等着自己亲手去拯救。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母亲自小便诚恳教诲的,人的生命何等珍贵,从来柳玉坤都不曾有过半点含糊。他的心里,有赤诚的关切在酝酿,重重的责任感在驱使着他将她从泥泞中抱起,小心翼翼地安放在自己怀中。
“铜鹤快到前面的镇子里去找辆马车来,再找个大夫,这位姑娘恐怕耽误不得!”他伸手探了探女子的鼻孔,发现她气若游丝,命在旦夕,心里甚是急切,转过头去,对跟在旁边的书童铜鹤说道。
“是,公子,小的这就去办。”铜鹤领了吩咐,见到自家的公子如此急切,自然也不敢有半点迟疑,急急地跨上毛驴挥鞭便往前方的镇子赶去。
“姑娘、姑娘,醒醒、醒醒……你这是怎么了?谁人出手如此之重,将你伤成这样?”望着铜鹤急匆匆而去的背影,柳玉坤低下头来,轻声呼唤着怀中昏迷的女子。
“是谁在叫我?是谁?是谁?”
穆青丝的潜意识在不住疑惑着,她睁不开自己的眼睛,却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正在轻轻地呼唤着自己。
这声音为何如此熟稔,好似曾在哪儿听到过?
他是谁?他到底是谁?她的心里,也有无数的疑问,在得不到答案之前,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已死去,如今孤魂流浪到了阴曹地府,夜叉鬼使此刻正在追问着自己的来历。可是……可是,这声音轻柔之中透着刚毅,绝非是夜叉鬼使所能拥有的啊!她的心头,疑问更深了,好想开口询问对方是谁,岂料,干枯的嘴唇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来。
“水……水……”自然的求生意识令她竭尽全力发出了对“水”的渴求。她低低呢喃着,声音好沉,好像某只垂危的动物在密林深处苟延残喘。不过这声声呢喃在柳玉坤耳中听来,却是这样惊喜,毕竟这是“生”的气息,犹如天籁。这声声呢喃,预示着眼前的女子还有生还的希望。
柳玉坤心里有说不尽的喜悦,着实让他对自己感到奇怪。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情呢?终究只是萍水相逢,本是陌路,为何自己会对眼前的女子如此关注?他更加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脸凑近那女子,安慰道:
“姑娘,暂且忍耐些许,我家书童就快为姑娘找来大夫了。姑娘这么重的伤势,柳某不知当不当让姑娘饮水……”
柳玉坤格外细心,连这点都想到了。
“水……水……”
可惜,穆青丝并未能领会他的好意,迷蒙的眼睛似闭非闭,依旧执着地重复着先前的话语。此刻而言,水是她唯一的渴求,她努力扳动自己的手指,想要抓住前方任何一点物体,但是无论她如何努力,自己的手指却好像已经脱离了身体一般,根本不受摆布,无法动弹。无可奈何间,她竭力让自己的眼睛睁开一条细缝,透过这条细缝,却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
这是谁的身影?在穆青丝的印象中,似乎曾见过这个人,虽然并不知道对方是谁,可这个身影却在冥冥之中给了她莫大的安全感。只是匆匆一眼,便让她在顷刻之间安下心来。虽然还未曾看清楚对方的样子,已让她无缘由地产生了依赖。
“难道,我见到阎罗了?不,不可能的事情,阎罗居于十八层地狱之下,怎有可能如此俊逸,让人如此安心?”
她的内心挣扎得格外强烈,每挣扎一次,心里的欲望就更加的炽热,每挣扎一次,她就更加渴望能看清楚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谁。许是愿望极度强烈的缘故,竟不知在何处产生的力量,让她突然睁开了自己的双眼!
她那深邃的双眸好美,这样的眼睛根本就不是凡间女子所拥有的,犹如迷雾中的一颗明珠,七彩光芒让人忘了自己的方向,犹如一道亮丽的彩虹,一直深深刻入身边每一个人的心灵之中……
对于穆青丝这一刻的眼神,柳玉坤一直到多年以后,印象依旧如此深刻。这是他今生今世见过的最美的眼神,这是他今生今世永远都不能遗忘的明眸。如果可以,如果还有来生,他还想祈求上苍让自己生生世世都不要将她遗忘。
就在柳玉坤的心里,一切早已如此确切,他因为这双眼眸而爱上了眼前的这个女子,只是一瞬之间,却格外深刻,无须再做任何证实。也许,这就是爱情吧,爱往往来得很突然,不容任何人做任何的心理准备,也不容任何人有任何的犹豫,更是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这便是爱情最为奥妙的地方。
风微微吹着,原本弥漫的雾已经渐渐地散去,绿波渡口此刻在微风之中,终于呈现出一派与昨日大为不同的景象,两旁的柳树已经发出了新芽,小小的绿芽儿好像格外脆弱,悬于长长的柳枝两旁,轻轻在风中荡漾,每一次晃动,好似在无人知晓的一刻,留下一道晶莹的绿痕,这些绿痕用以纪念生命的曾经,这些绿痕用以证实生命的存在。而春风好似也深晓绿芽儿们的心事,此刻更是吹得温柔,一阵又一阵,好似情人温柔的双手,细腻地抚弄,用以雕琢一段深深的情。临河的那棵梨树此刻更是开得欢畅,满树粉团挤在一起,好不热闹,犹如伊人灿烂的笑容,引来无数的蜜蜂彩蝶,翩翩起舞,流连忘返。
春临大地,如此盎然,正如尘寰中的某段情,也许还未曾有任何沟通,但却早已在无声无息中暗自蔓延,似正在消融的雪水,不为人知地澎湃着,向远方汩汩奔流。
铜鹤带着镇子里的大夫赶来,此刻正征求着公子如何安置这位受伤的女子。
“铜鹤,将姑娘小心地送上马车,暂时安置于府中书房之内养伤。待这位姑娘伤势痊愈之后,问明去处,再送她回程就是了。”柳玉坤不假思索地吩咐。
“可是,公子,这个女子来路不明,随便安置于府中,唯恐不妥吧?”公子的决定,让书童铜鹤颇是为难。想想老爷平日里家教甚严,再想想这男女授受不亲之事,铜鹤深知若让老爷知道,定是要责备不已的。只是看着公子决意如此,不由左右为难,于是犹豫地问道。
“铜鹤,你这是怎么了?四书五经你也跟着读过不少了,难道你不懂见死不救非君子所为的道理?难道你连夫人平日的教诲也给忘了?”
听出铜鹤的犹豫,柳玉坤不假思索地责问,只是话至一半,却也想起平日里父亲严厉的家训,深知自己今日收留这来历不明的女子,父亲若是知晓,定然不能肯首,倒也有些为难。但他已经舍不下眼前的女子了,纵然是受责备,也要做一次不得已而为之之事了。
“铜鹤切记,今日之事,暂不要向老爷提起,先瞒着吧,等来日找个合适的时机,我再向老爷解释,也就是了。”
载着穆青丝的马车,就这样往柳府的方向渐渐远去,泥地里留下两道深深的车痕。也许有些情,早已如车痕一般,深深地镌刻于冥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