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里堂闭目养神的龚父也跑了出来,跺脚道:“哭有什么用,快去啊!”
因只允许女眷进入,穿针带了龚母直奔皇宫。进得宫里,步辇抬着她们快走,龚母一心记挂着引线,惶惶然地面对着连绵不断的殿庑楼阁,唠叨着:“针儿,怎么还没到呢?这皇宫,路又长,走都走不完,线儿有事,叫个御医费时辰…….”
引线的瑶华宫就在前面,穿针扶着龚母刚进院门,就听见殿内一阵阵凄惨的叫声。龚母听出是引线的声音,两眼发黑,顿时瘫倒在地。
“线儿啊——”龚母哀号出声。待在殿外的嬷嬷、宫女见是珉妃,慌忙将龚母扶去坐定,穿针直往里面闯,帘外的两名宫女急忙将她拦住了。
“娘娘,使不得,接生婆也在里面。皇后有令,任何人都不得进入。”
穿针急得五内俱焚,直唤着线儿。里面的引线停止了凄叫,痛苦地呻吟着,用近似低沉而沙哑的声音,愤恨地吼道:“他们要杀我的孩子,姐,他们要杀我的孩子……”那吼声钟鼓般敲击着穿针的神经,痛得她哭不出声。
一名嬷嬷提了木桶从里面出来,整桶水如胭脂粉掉进染缸里,那鲜红的颜色明晃晃地闪动,熏得穿针一阵晕眩。她的身子无力地靠在石柱旁,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那日,宏大沉重的钟声轰鸣不断,穿越大漆斑驳的红色宫墙,悠悠传向四面八方。京城的郊外,劳作的农人抬起头,又默默有条不紊地翻地收麦。甚至城头守卫的老卒,也只是对着皇宫方向漫不经心瞥上一眼,继续朝进出的人流吆喝。
引线静静地躺在瑶华宫里,惨白的脸上没了以前的光泽,双眼空洞,无望地定在锦绣幔帏上,整个人就像雨打霜冻后残败的花,连丝生气都没有。
眼泪已干涸,手指间遍布因扳床棂而磨出的血痕,然,一切都于事无补。她的孩子,在还没尝到降临人间的甘甜,就被生生夭折在娘的肚子里。就如活活在心头剜了一块肉,除了凄绝的痛,整个身心都随那小生命远逝了。
那个襄芍药花瓣的玉色夹纱枕已经不在,那是她最珍爱的东西,无数次她闻着花香一飘入梦,奉旨调查此事的宫人却在里面找到了毒花——胡兰。无香便是有香,那似兰似花的瓣叶由胡人传入中原,香气清淡得让人丧失警惕。闻者伤其内腹,毒气久俳难除,小小的胎儿怎经受得住?此花向来是宫中禁花,引线更是从未见过胡兰,纱枕却是她亲做亲绣。
宫里人都认定其责在她,冤枉不了别人。唯她明白,自己纵是百倍提防,一万个小心,绝不会怀疑到纱枕上。究竟是自己太年轻,还是阅历不深,她终究敌不过……于是,唇上渐渐浮起一丝凄楚的冷笑,一抹泪水再次从眼角滚滚而出。
龚母和穿针都回去了,是她劝她们走的。当一切皆被掏空,唯有亲情最宝贵——她现在才明白。可她不愿看见眼前哀伤的脸,更多的,她朝着穿针还能说什么?她要安静,她疲倦不堪,她要睡去。满殿的烛花犹如她零落的心,醒来时,惨烈的痛如潮如水,纷至沓来,她只有咬牙默默忍受。
一道颀长的身影烙在幔帐上,她转过头去,肖沐无声地站在面前,依然气度从容。
“皇上也来可怜臣妾了?”她沙哑着声音,转脸不去看他。
他沉痛地叹了口气,声音幽怨的:“可惜啊,是个成型的男婴……朕已下旨厚葬。”
引线的眼睫剧烈地抖动,她勉强咬牙,唇上浮上了一丝阴阴的冷笑:“现在臣妾什么都没了,定已成了全皇宫的笑柄。皇上也不用等孩子出世,再见到臣妾了。”她干涩地笑了笑。
肖沐缓了语气:“遭此打击,朕也难受。没什么安慰你的,明日起封你个蕊妃吧。”他又觉得不够,补充道,“刚进宫才几月,到了这个位置该满足了。”
引线淡淡的口吻,不见丝毫起伏:“臣妾求皇上追查此事,给寒界的皇儿有个交代。”
不久前她还在扳着指头盼晋升的日子,如今她已万念俱灰,对名利不在乎了。做了蕊妃又如何,能唤来死去的孩子吗?
肖沐见引线淡漠的样子,刚才自己也是硬了头皮进来的,巴不得早点离开,便留给引线一个挥手的背影:“朕会查,改日再来看你。”明黄的背影隔着支离的烛影渐渐模糊,隐出了殿内。
过了几日,瑶华宫的宫女全换了,原先的一律交到宗人府法办,此案就这样揠旗息鼓,不了了之。引线知道肖沐是敷衍她,只能隐忍着保持缄默,心里对肖沐的恨愈深。
五月中旬,一道惊人的消息传遍了京城,柬国皇帝亲率数十万大军,准备讨伐翼国!
老百姓奔走相告,议论纷纷,没过几日又恢复了平静。百年来,翼国安享天下贡赋,除了边境受小国骚乱,时有摩擦外,国内从未有过覆巢之危。人们在久远的平静中变得麻木,加之当今晋王又是英雄盖世,一心庇护天下,而柬国又是战败国,早被肖彦杀得片甲不留,怎会冒出十万大军?谣言不攻自破,皇室的作坊依然叮叮当当,街面上绮罗飘香,伴着侬词丽曲,满城飞絮如雪,一派升平。
穿针也有所闻,心内难免担忧。肖彦在王府少有逗留,每次也是匆匆来,匆匆去,两人连碰面的机会也没有。这不由让穿针心内愈发忐忑,传了晋王寝宫守殿的内侍,关照如若王爷回来立即告诉她。
这日黄昏时分,内侍急急地跑来,恭维地禀道:“娘娘,王爷刚到,奴才就跑来告诉娘娘。王爷今夜在府里歇了,定会派人传唤娘娘,请娘娘稍候。”穿针心内欣喜,让珠璎赏了。
等了两个多时辰,眼看天色逐渐暗了下来,肖彦那里毫无音讯。穿针在景辛宫内徘徊,猜测着那内侍是不是搞错了,或者肖彦改变了主意,又回去了?她胡思乱想着,索性唤了步辇,独自去晋王寝殿瞧瞧。
芙蓉洲清水潺流,水上漂浮着碧澄的荫,每到初夏,乍起的暖风便将田田的莲叶吹成帘幕。穿针看见了晋王寝殿的檐角,隐约还有束甲侍卫五步一哨,幽情在心里漫漫荡漾,仿佛看到他俊逸的模样,眼神温柔,朝着她微笑,对她说“傻女人。”
从寝殿里姗姗走出一个绿色身影,一对八宝青鸾金步摇簌簌抖动,伴随环佩的铿锵,身姿依旧华贵绰约,雅度宜人。
她也看见了穿针,微微一愣,渐渐地有了一点似无微有的笑意。两个人对望着,她们虽在同一府里,却很久没见面了,一时谁都没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