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披着韩天遥的外袍,却似全然未觉外界的温热寒凉,只是抱着头,像所有痛失心上人的女子,用极低极压抑的声音凄惨地抽泣。
韩天遥轻拍着她的背,小心地为她拭泪。
狸花猫老半天没闻见鱼腥了。
但见到了主人,脖子上的绳索也被解,它便很有些心满意足,坐在十一脚下,不屑地听着那些凡人的悲欢离合,懒洋洋地舔着爪子和皮毛,开始打起盹来。
明月已升,天清似水,明净的月光像谁温柔含情的目光,盈盈笼了下来。
韩天遥的衣袖和手掌间都是十一的热泪。他由着十一痛哭着,许久才道:“其实,那些呼唤不是梦。宁献太子……真的去救你了?”
十一道:“是,他来了。”
聂听岚和朝颜一直暗有来往,察觉施铭远父子动静,曾派人去琼华园通知朝颜,却发现朝颜已经奉皇后懿旨前去赴宴。
眼见路过、齐小观不在琼华园,聂听岚赶忙又觅人通知了宋与询。
病卧在床的年轻太子闻得消息,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披衣而起,乘辇赶往屏山园,以前所未有的强硬,逼迫施铭远及设伏之人打开密室,冲进去将朝颜抱了出来。
他明明病成那样,明明连自己都站立不稳,偏硬生生将垂死的朝颜从密室中抢了出来。
“朝颜,朝颜……”
他声声唤着,又逼施铭远交出解药。
施铭远原想拖宕片刻,只待朝颜毒入心肺,药石无医,给了解药也不妨。
这时宋与询忽自己冲入密室,深深呼吸数下,人已一头栽了下去。
施铭远大惊,这才赶紧寻出解药时,宋与询强撑着给朝颜服下药,便倒了下去。
朝颜昏迷间恍惚听到他在唤:“朝颜,朝颜!”
其实她一直不能确定宋与询究竟有没有唤她。据后来太子从人说,宋与询递过药的那一刻便已倒下。
但朝颜坚信他一定唤过。
那是她听到的他最后的声音。
他唤了她,她一定要听到,她一定不能辜负他的呼唤。
所以她醒了,拖着虚弱的身守在昏迷的宋与询跟前,整整守了三天三夜,看着他在病情和毒素的双重摧残下,如一株翠色盈盈的新竹,在短短的时日内枝黄,叶落,枯萎,死去。
也许在奔往屏山园相救的那一个时辰,他已耗尽了生命里所有的气力。
这三天三夜,他再没能睁开眼看她一眼,更没能牵她的手,低低地唤她朝颜。
直到他死去,他都没能再和她说一句话。
不论是爱,是恨,是抱怨,还是委屈。
一句也没有。
毒伤未痊的朝颜傻傻地看着他死去,看着他被盛入棺椁,看着他被浩浩荡荡的送葬人群簇拥着,送向另一个冰冷的天地。
她仿佛被毒伤了脑子,毒伤了眼睛,毒伤了喉咙,一滴泪未流,一句话未说,就那样呆呆地坐在他床榻边,然后踉跄地跟在他棺椁后,最后伏倒于他的陵墓前。
她抱着他一直想送她的太古遗音,为他弹醉生梦死。
醉生梦死里,依稀还有他的清浅笑颜和温柔言语;而这冰冷的世界,却再没有了他。
她在那依稀的梦影里,像所有陷入情网的少女,温柔地向心上人表白衷肠。
“询哥哥,朝颜喜欢你。从小到大,朝颜一直喜欢询哥哥。”
“询哥哥你回来可好?我不会再计较你有那许多跟我相左的意见。只要你在就好。”
“不要再和我说,朝颜喜欢怎样的人,你便会是怎样的人。”
“你是怎样的人,朝颜便喜欢怎样的人。你是独一无二的宋与询。”
“你永远是朝颜心里独一无二的宋与询……”
几度花谢花飞雁字回,几度看那清霜染白了流年。少年意气湮没于十丈红尘,无双风华相从于十里孤坟,流水韶光揉碎谁曾经笑颜,唯余尘封记忆在酩酊旧梦里一段一段地铺展。
梦里,依旧春暖花开,涤开了云瞑雾沉,抹去了岁月斑驳;醒来,分明万籁俱寂,再无人琴瑟相和,谱一曲情深脉脉。
“韩天遥,你可晓得人世间有一种感觉,叫万念俱灰?”
“我从前也伤心过,甚至自以为绝望过,但直到他死了,我才知道那些都不算什么。”
“我曾在他病榻前起誓,愿拿我剩余的寿命和今生所有的福祉,交换他的康复。可惜,上天还是带走了他。”
“也许,是因为上天根本看不上这个万念俱灰的人生。”
十一抱着膝,垂着眸,泪水无声地继续滚落。
披帛夹缠于裙幅间,温温柔柔地探往夜风中,留恋于徒剩枯枝的桃杏枝桠间。
她身上披着的韩天遥的墨青外袍却沉着厚实,稳稳地将她包裹得严实。
韩天遥黑眸深注,轻声问:“真的万念俱灰吗?宁献太子宁可自己死了,也盼着你活下去,就是盼着你继续你万念俱灰的人生?又或者,他愿意你在醉生梦死里寻找一丝虚缈的快乐来欺负自己?”
十一摇头,“没有……他根本没告诉我,他为我承受过多少的苦楚和委屈。他夜宿西子湖,是泓的设计;他眼见我和泓亲近,明明心中有数,却始终没有揭穿泓。南屏山归来后,他之所以不惜施展种种手段害泓,其实只是因为尹如薇……”
“尹如薇?”
“尹如薇知道真。相。我师父与母后青梅竹马,愿意帮助她正位中宫,却从不认同她保守苛安的见解,对她和施铭远矫旨杀害柳翰舟更是十分不满。”
“父皇柔懦寡断,眼见皇后和心腹大臣杀害柳翰舟换取议和,遂由得他们处置,却暗中联络我师父,保下我生。母,并收养我,送我不逊于柳家小。姐的富贵尊荣。父皇对我的亲姑姑,也就是他元配的柳皇后很是思念,曾在宫中悄悄相祭,并感慨我已长大,柳氏后继有人,请柳皇后放心。不料这些话都被无意藏于附近的尹如薇听到了。”
韩天遥想起宋与泓对尹如薇的恨意,“所以,是尹如薇将此事捅了出去?”
“开始她只告诉了询哥哥。询哥哥一边暗访真。相,一边笼络尹如薇,让她不可对外提起。尹如薇不想得罪当朝太子,自然也就不说了,只是气不过我和泓交好,甚至定亲。询哥哥既想我回到他身边,又想安抚尹如薇,希望拆散我和泓后,把泓推到尹如薇身边。”
韩天遥沉吟,“那么,宋与询明明被宋与泓推入湖中,反而尽力替他开脱,一方面顾念兄弟之情,另一方面自然也是因为尹如薇了?”
尹如薇痴爱宋与泓,若宋与询见死不救,她激怒之下自然可能使出些伤人伤己的手段。
十一低叹,“是。如果我再笨一些就好了。或者再聪明些,装糊涂不去理会询哥哥的种种手段,询哥哥的病应该很快就好;尹如薇也不会因为我激愤之下天天和泓一起喝酒取乐就对我说那些话,我也就不会叫师兄和小观他们去查我的身世。凤卫查到些线索后,并没敢立刻告诉我,路师兄甚至试图向尹如薇求证一些信息。尹如薇立刻猜到我已对身世起疑,当即去见云皇后,告。发了我的事。”
韩天遥叹道:“如此,便能成全她的幸福?她的确成了济王妃,但我不觉得她会快乐。”
朝颜郡主身世揭开,云皇后果然立刻动了手,可惜逼走养女的同时,也断送了养子的性命。
宋与泓和堂兄自幼一处长大,素有手足亲情,何况爱人逼得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焉能不怒?
云皇后开始是皇伯母,后来成了母后,他再怎样切齿衔恨都不敢对她怎样,却难免迁怒尹如薇,并一直在设法对付丞相施铭远。
十一道:“尹如薇是个聪明人,见我回宫立刻便来看我。她说,她当年之所以告知母后,只是怕我查出身世后会报仇,利用凤卫对母后不利,并未想到母后会置我于死地。”
韩天遥皱眉,“那你可看得出,皇后目前对你到底是怎样的态度?”
十一揉着泪水干涸后涩疼的面庞,低声道:“前日见面时,她跟我解释,说她当日只命施铭远将我暂时囚禁,并没打算取我性命。太子陵暗伏杀手之事,她更是毫不知情。应该是施铭远私下所为。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到底从小视我如亲生,大约也不太可能痛下杀手。但她的确防着我。我守在询哥哥病榻前时,路师兄和小观都已得了消息,暗中调动凤卫防护东宫,并一直待在我身边。母后瞧见,虽没对我发作,却向小观师弟冷笑,说道,‘你师父成立凤卫,为的是护卫中宫。却不知,如今护的又是谁!’”
韩天遥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云皇后这话其实相当厉害。
郦清江的确是为了云皇后才设立了凤卫,但凤卫当时守护朝颜,防备的正是云皇后等人。
朝颜郡主得以成为凤卫之首,和她是云皇后养女有极大关系。
凤卫舍云皇后而护朝颜郡主,不仅有违凤卫初衷,更显出朝颜郡主居心叵测,不忠不孝。
那时的朝颜郡主毒伤未痊,混沌虚弱,还不得不面对心上人一点点走向死亡的现实,云皇后的话无疑在进一步击溃她本就已脆弱不堪的心理防线。
所以,宋与询死后,崩溃的朝颜郡主选择抛下凤卫,一走了之。
没有了亲人,没有了爱人,没有了家,没有了和她一起成长的凤卫,甚至没有了亲如手足的师兄弟……
谁都知失去的终归已失去,无法挽回。可想要走出那失去和痛悔,于她还是件艰难的事。
尤其,宋与询是为她而死。
几回说执手愿终老,几回说莫言对与错,换得谁擦肩而过,换得谁眉眼深锁?
叹岁月流水过,枉道一双一世人,转眼生死两世身,把欢笑化作了萧索,剩得谁在红尘中蹉跎,剩得谁在酒乡里消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