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偏偏如此清晰地看到了朝颜在他“死”后的绝望和惨痛。
他很快带了一支下下签回宫,并借口行香后在山间迷路一天一。夜乃是上天警示,立刻打消了帝后近期为他册太子妃的打算。
随后,他当众驳斥主和大臣遣人厚礼恭贺魏帝生辰的建议,请求立祠纪念力主抗击靺鞨人的岳王,并荫封其后人;薛及、李之孝等附和施铭远的大臣不时有奏章被太子否决。
几乎同时,晋王世子宋与泓酒后与人争执,致人重伤,险些被带入大宗正司问罪,晋王亲自入宫求情,并请旨尽快让世子与郡主成亲,好收一收世子的玩兴。
楚帝应下,不料随即接连有大臣和宫嫔告宋与泓嚣张跋扈,目无君长,告其从人仗势欺人,鱼肉百姓……
虽然都不算什么太大过失,可即将和他成亲的是帝后爱若掌珠的朝颜郡主,楚帝和云皇后一商议,将宋与泓杖责二十,交给晋王严加管束,并将成亲之事无限期押后。
朝颜明知宋与泓个性爽朗豪气,不拘小节,容易被人抓到把柄,一时也无可奈何。
从南屏山回来后,她眼见得宋与询凡事开始自己做主,大有拨乱返正之态,且每每与她相见目光愈发温柔,不由得心思芜乱,再也无法将那晚之事当作没有发生,同样不愿考虑成亲之事,遂安慰宋与泓几句,带了齐小观等出京散心。
可就在他们出京的短短数日间宫中就出事了。
有宫人亲眼目睹,午后太子与晋王世子兄弟二人在水榭说话,世子忽伸手将太子殿下推落水中。
虽被及时救起,但宋与询本就身体不佳,再被惊冻一番,还是很快高烧昏迷。待朝颜赶回宫时,他已昏迷两三天了。
朝颜在大宗正司的牢狱里见到了宋与泓。
那里收的都是犯罪的宗室子弟,宋与泓虽犯滔天大罪,到底身份在那里,必定会由帝后亲自处置,还不至于有人敢太过为难他。
但朝颜所见到的宋与泓身穿囚服坐于大牢角落的地上,消瘦憔悴的模样似已身在九重炼狱。
他道:“朝颜,虽说历朝历代,为那张高高在上的龙椅,发生过多少兄弟闱墙的事,但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对与询哥哥出手。”
朝颜几乎迸出泪来,“我知道你不会。”
宋与泓有玩心,有侠义心,唯独没有野心。他甚至已和朝颜说好,待太子继位,会和她一起退出朝堂,归隐山林。
但宋与泓道:“我会,而且我真这么做了!从南屏山回来,他回绝了母后为他选的太子妃,便来找过我。他说你待他的心意从未变过,要我放弃,并迎娶尹如薇。我拒绝了。”
朝颜一时窒息,“你……并未问过我。”
“我不敢问……那夜之后,你和我说话时总是神思恍惚,答非所问;你不再拒绝与询哥哥来找你,你看他的目光明显变了……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但我不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想尽快将我们的事确定下来,所以我找过几位叔父和太妃代为进言,希望尽快安排我们成亲。”
八月十五家宴,朝颜择宋与泓为夫婿并不是什么秘密。二人都到了适婚年龄,宋与泓要求成亲也是顺理成章 事。
“后来呢?”
“后来,自然是我失德,犯错,一次接一次地被告发,被训斥,甚至被杖责……”
宋与泓苦涩地凝望着她,“其实……我那时便猜到宋与询说的应该是真的了。你和他们一起怪我行事任性,甚至认为我罪有应得,根本不曾猜疑过宋与询。”
朝颜心口阵阵闷疼,“你的意思,是询哥哥……”
宋与泓握着冰冷的镣铐侧过脸,面庞被大牢里昏暗的光芒笼住,瘦削得全然不见以往的英气勃发。
他黯然笑道:“京中戍卫,大多来自凤卫。但凡你肯多留意几分,便会知晓我根本不曾酒后伤人,而是有人刻意挑衅,并在打斗间故意弄伤自己好嫁祸于我……随后接二连三参奏的所谓过错,大多是些陈年往事,或者无中生有。所谓三人成虎,众口烁金,加上太子又可随时在皇上跟前进言,我自然是铁板钉钉的不成器,再难与朝颜郡主匹配……”
他的目光逡巡于她的面庞,“便是你,朝颜,也开始对我失望,认为是我不成器了吧?”
朝颜脱口道:“没有!询哥哥应该也不会刻意陷害你……都是些小错而已!”
对于自小受宠的皇侄来说,的确都是些小错。
论起打架,他和朝颜从小到大打的架还少?
头破血流都是常事。
也正因宋与泓从小顽劣,众人习以为常,见他长大后还犯错,无非小惩大诫,绝不至于令他丢宦弃爵。
故而这一连串的过错指责下来,朝颜神思恍惚中,的确不曾放在心上。
可楚帝的失望正是从这些小过失上积累起来。再发生点什么事,楚帝绝对可能将朝颜另嫁他人。
朝颜竦然醒悟时,宋与泓已道:“我本来被禁足在家不许出门,是宋与询派人说,别把我闷坏了,接我入宫散散心,赏赏牡丹。午后他遣开众人和我说话,承认那些事都是他暗中安排,还说了……你们在南屏山的事。他要我放弃你,还要我娶尹如薇。我问他,我如果不同意怎么办?他说我自己让步,比他动手强……所以我抢先动了手。”
他看向朝颜,“我一直以我们是兄弟,即便为你有过芥蒂,有过算计,到底还是兄弟。但在那一刻,我才想起他是太子,高高在上的太子。他真要向我出手,我半点反击的余地都没有。”
宋与询不仅地位高,而且人缘好,口碑好,性情好,得到帝后信任,又有权臣支持,想在无声无息间算计谁的确不难。
从南屏山回来后,短短半个月内,他看似毫无动作,却推掉了自己的亲事,搅黄了宋与泓的亲事,还让宋与泓受尽指责,寸步难行。
朝颜问:“如今他昏迷不醒,生死未卜,你可安心?”
宋与泓一举腕上镣铐,“不安心!但我必定会付出我该付出的代价。只是……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恨我。朝颜,你真的……还喜欢着他?”
即便宋与询可以醒来,宋与泓谋害当朝太子,也是死罪一条。但他此刻心心念念记挂的,竟然是这么一个问题。
若在平时,朝颜必定否认;但此刻,那人正危在旦夕病卧于床。她再无法忽视因他而起的满心绞痛。
她答道:“好像……是的。对不起,泓。”
“即便他用尽心机手段迫。害我,欺骗你,你还会选择和他在一起?”
“不会!”
朝颜答得很快,“若他真的那般卑劣,我不会和他在一起!”
若她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宋与询刻意想让她看到的假象,她居然还能喜欢他便已是天大的耻辱,又怎能和他在一起!
朝颜在东宫日夜守护,终于守到宋与询慢慢退了烧,渐渐清醒过来。
比朝颜更早在东宫衣不解带照顾宋与询的,则是尹如薇。
见宋与询恢复神智,尹如薇开口便道:“太子,与泓被下在狱中了,罪名是谋害太子。”
“太子,与泓被下在狱中了,罪名是谋害太子。”
她说这话时,目光奇异地向朝颜瞥了一眼。
朝颜莫名其妙时,宋与询已然蹙眉,立刻命人去请楚帝。
宋与询禀道:“父皇,泓弟当时正跟我玩笑,是我一时不慎跌入湖中,泓弟伸手过来拉我,可惜未曾拉住,却被人认作是他推我下水,委实太过冤屈他了!”
楚帝疑惑,“泓儿自己也承认了是他推你下水……”
宋与询道:“本就是玩笑间发生的事,泓弟大约吓糊涂了才这般说。那日岸上有宫人看着,很快就能救我上岸,谁若在那边动手,不但害不了我,还会搭进他自己。何况我们兄弟自小儿一块长大的情分,他怎会害我?”
待楚帝再派人传召宋与泓询问时,朝颜、尹如薇早已各自派人到大宗正司叮嘱过,宋与泓到底年轻,闻得宋与询无事,遂也承认只是太过惊吓,误以为是自己失手推了兄长落水。再看他憔悴不堪的模样,楚帝再不忍苛责,立时将他放出,令他回府好好休养。
宋与询高烧虽退,但这次落水引发旧疾,依然缠。绵病榻,一时难愈。好在朝颜伴在身侧,闲来琴瑟相和,下棋论词,倒也不寂寞。
他病容未减,依然眸凝秋水,袖拂月华,那样恬恬淡淡地伴在她的身侧,如正坠于他所能编织的最美好的如醉美梦中。
便是在那段时间里,朝颜跟他一起研习并修正了那支醉生梦死。
一曲毕,花鸟无声,万籁俱寂。
但宋与询最虚弱也最放松的时候,朝颜已经开始行动。
她不肯糊涂地过着,更不肯在看清自己内心后糊涂地过着。
郦清江最疼爱的弟子并非徒有其名,虚有其表。
只是因为她的地位和容貌,太多人忽略了她的武艺和才识。
十日后,身体渐复的宋与询安闲地抚着琴,等候临时出宫的朝颜归来,继续他们难得的尊贵却静好的岁月。
朝颜果然来了,却眉眼凝霜,一身武者的寒意,将一叠文书掷于宋与询跟前。
太子有无孔不入的权势,郡主有无孔不入的凤卫。
宋与询很小心,并未有只言片语的证据遗落。
但他曾暗中联络过的大臣就没那么谨慎。
有大臣间来往的书信,有大臣们心腹随侍的证言,有大臣家眷的旁证,很快串成一条条清晰的脉络。
包括宋与询在何时派何人与哪位大臣联络,大致吩咐了何事;包括施铭远在何时何地暗中召集亲信大臣,做出了怎样的布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