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轻的一声,却像有什么东西无声地叩在韩天遥心头。
他猛地顿住声,漆黑的眸子逡巡于岸边的垂柳和桃李间,然后踏入那些枯黄的草丛间,一路向前寻觅,然后顿住。
那边粗大的老柳下,有素衣女子抱着一把琴,安静地坐在地上,惘然地眺望着韩天遥方才眺望过的湖面和船舫。
她似乎很冷,身体蜷作一团,微微地颤抖着,看着有些陌生。
淡漠冷情的十一,不该有这般脆弱如琉璃般的时刻。
并且,素衣女子的面容亦如琉璃……如琉璃般光洁无瑕,剔透莹澈,美丽娇妍得令人转不开眼睛,偏偏又似琉璃般易碎,叫人惶惑心疼,不知该如何去呵护爱惜。
哪怕月色再朦胧,韩天遥都能看出,眼前是个天下罕有所匹的绝色。女子,倾国倾城,迥然不同于容貌粗陋的十一。
可这绝色。女子却长着和十一一模一样的眼睛,虽不如以往璀璨,却依旧浅淡,清澈,有着星子般深杳的碎芒。
她膝上的琴为桐木所斫,黑漆朱髹,观其形制,正与传说中的太古遗音琴相符。
她的手轻搭于弦上,并不曾弹奏;但方才韩天遥所听到的那声琴音清微淡远,与众不同,只能来自她的指尖。
韩天遥黑眸渐暖。
他蹲到她跟前,握住她的手。
十一终于抬眸,眼底渐恢复原先的灿亮清莹。她淡淡地笑着,说道:“韩天遥,我没事。”
那抹笑意漾于精致无瑕的面庞,她清美宛若误堕人间的仙子。
韩天遥眯了眯眼,方才低眸扶起她,解外袍披于她身上,接过她手中的琴替她抱起,轻声道:“既没事,就回去吧!”
十一便由他牵着她,慢慢走向澄碧堂去。
两个人的携手同行,大约总比一个人的黯然神伤强。
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和脚步声,缓缓行了一阵,十一的手便已渐渐暖和。
她远眺着湖上画舫灯光点点,忽问向韩天遥,“那年你不是很喜欢聂听岚吗?为什么连纳六妾?”
她显然还未能从祭拜宁献太子的伤感里步出,却认真地问起韩天遥的旧年情。事,韩天遥的神色便不由有些古怪。
但他还是答道:“哦……那阵子我总是闭门不出,一个好友知道后带了四个侍姬前来安慰,说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后来聂听岚那边也遣人送了两名美姬来,说那美姬酷肖于她,可以聊慰相思。我着实气不过,遂在她成亲那日将六姬一并纳为妾室。”
十一便笑起来,“报复她?不过我看她并不像这样行。事的人。”
韩天遥点头,“她的确不是这样行。事的人。但自从她自甘堕。落把自己奉献给施浩初,我便觉得我已经不认识那个自幼相熟的女子了。”
十一道:“她是为了救她的父亲。”
韩天遥皱眉,“她父亲被人出首贪赃枉法,甚至曾在军粮内暗动手脚,证据确凿,并不冤枉。我不认为我该为儿女私情罔顾道德良心,也不认为我该为这样的贪宦入京奔走,所以我只向她承诺,我会善待她的母亲和兄弟,不会让他们受委屈。她父亲罪行虽重,但皇上素来宽仁,还不至于处于极刑,便是被判流配或贬黜,我亦能暗中代为周。旋照顾。但她想保住父亲的高宦厚禄,想保住娘家的荣华富贵,终究还是决定选择施浩初,舍弃我。我无话可说,只能由她。”
他顿了顿,又道:“那时年少气盛,难受之余,也的确行。事偏颇,不肯深思。我后来才发现那两名姬妾并非听岚所送,而是施浩初以她名义相送,大约是试探我的态度,也想斩了听岚的念头。”
十一便问:“那你怎不退回?”
韩天遥道:“既已声明纳为侧室,又怎好退回?何况山间的确寞,多了美人各逞才学,也便多了琴棋书画诗酒茶这种种消遣,便不会总想着金戈铁马,纵横沙场,也不会再心心念念纠结于权臣当道,良将被疏,有何不好?只是后来风。流名声传出,便有友人继续送来姬妾,又有如雁词等自荐枕席的,所以姬妾便越来越多……”
十一顿身看他一眼。
韩天遥亦微笑看她,“雁词……是为你吧?你有一个师兄,一个师弟,但并没有师妹。”
十一的眸光便转向别处,“其实也差不多。她是我自幼相随的侍女,跟人私奔又遇人不淑,才沦落烟花之地。我嫌弃她,听说后也不要她回来,但为她买了芳菲院,死活随她。后来她无意发现我醉倒街头,便把我带了回去,日夜抱着我哭。我被她哭得不耐烦,又想着我再这么着喝下去,只怕她得卖了芳菲院供养我,所以就让她嫁你算了。伺候一个人,总比伺候很多人好。何况韩家家大业大却不招摇,你又人模狗样,应该还合适。”
韩天遥瞅着她噎住,“人模狗样”的俊朗面庞明显地黑了一黑。
但他亦听出十一那张嘴似乎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刻毒和锋锐,却又有几分欢喜。
垂眸瞧她玉琢般的面庞,他道:“不过,即便聂侍郎真是无辜入狱,我也未必会横刀立马,奋不顾身想着去替聂家讨回公道。所以,你嫌我无能,想着送我女人裙裳,原也不错。”
十一沉默片刻,说道:“我送过女人裙裳给宁献太子。”
饶是韩天遥素来沉着冷肃,也不觉手上一抖,差点跌落了太古遗音琴。
十一继续道:“原来男子受打击后,真的会去找别的女人寻。欢作乐。第二天他悄悄出城,就在这里……在这西子湖的画舫上,和几名美貌歌妓通宵作乐。我和泓找到他时,他还睡在女人肚子上。从那以后,我厌恶透了他,连看他一眼都嫌脏。皇后要我在他和泓之间选择一个作为夫婿,我毫不犹豫地选了泓。那以后,我几乎就没和他好好说过话,直到他重病,最后死去……”
韩天遥静默片刻,问道:“宁献太子……真的病死吗?”
十一眸光一黯,“我倒宁愿他只是病死……他到底比我年长几岁,心机深沉,便是死了,也要我。****夜夜为他负疚难过才舒坦。可见我没冤枉他,他的确不是个好人。”
韩天遥终于忍无可忍,叹道,“十一,你还要嘴硬到几时?”
十一便笑了笑,“好,不嘴硬了。我讨厌他,可我也喜欢他。我想我这一生不会再那么讨厌一个人,当然也不会再那么喜欢一个人。”
韩天遥便站住身,黑眸沉沉落于她的面庞。
十一坦然道:“韩天遥,你有你的聂听岚,我有我的宋与询。我借你羽翼暂时栖身,你借我武艺更加无忧,算来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
“十一。”
“我真想把你丢回那株老柳下,让你孤伶伶一个人傻坐到天亮。”
“不过已经到澄碧堂了,先去睡吧!”
韩天遥拿一方巾帕系到她面庞,掩住那倾城绝色,携她踏上台阶,“我算看出来了,每当你对着我把你询哥哥的事倾诉一番,心情便会好转很多。”
十一看着迎上来的狸花猫,眼底已有暖意,“嗯,我的错。”
韩天遥看着她的神情,薄唇动了动,没有接话。
他终究没有说,每次听到她说起宋与询,他都会胸闷许久。
可他甚至不得不为此欣慰。
言语再锐利,行止再冷情,她到底开始向他敞开心扉。
他有耐心慢慢等下去,等她逐一解开她身上无数的谜团。
韩天遥带了十一等人,第二日午间便已顺利回到韩府。
府内听闻少主封侯回京,早将一切安排妥当。韩天遥的母亲韩夫人一向在京城居住,大半时间深居简出,吃斋礼佛,很少与人交往,闻得独子归来,亦亲身出来相迎。
韩天遥曾多少次欲接了母亲同去花浓别院居住,韩夫人始终不愿。此时见她反因此逃过大劫,又是安慰,又是感伤,行礼之际已禁不住喉间微哽。
韩夫人却道:“既然你想要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也不必再畏首畏尾,枉负了你一身好武艺、好才识,更负了你父亲当年对你的一片期望。”
韩天遥幼年时,父亲韩则安便已逝去,由年迈的祖父一手带大,对父亲的记忆已十分模糊。此时闻得母亲提起,只得含糊应诺。
韩夫人见状,问道:“小遥,你可知为什么我这些年来坚持不肯离京?”
韩天遥道:“母亲说,不喜欢山间冷清。”
但韩夫人很少出府,山间或城里又有何区别?何况越山莺莺燕燕不少,怎么都算不上冷清。
韩夫人已不由地泪痕满面,高声道:“我留着杭都,就是为了看害死你父亲的仇人,几时付出他应得的代价!”
她拭着泪,挺直脊梁快步行向后堂,不让人瞧见她的悲伤。
这是一个武将的妻子。
二十年离群索居,哪怕公公意见相左,哪怕独子也决定避敌锋芒,她都不曾在冷清的后院熄灭沸腾的热血。
她想为她骨骼化为尘灰的夫婿报仇,她想看到害死夫婿的人化为尘灰。
韩天遥的面色蓦地发白,沉默地立于堂前,笔直的身形挺立如枪,又如一团腾起的墨色火焰。
十一依然是平凡无奇的面容,混在人群中静静看着,眼底说不出的清莹璀璨。
韩天遥领十一等行向他们所住的院子时,面色比寻常时候愈发沉郁。
十一问:“你母亲都唤你小遥?”
韩天遥瞅她,“有什么不对?”
十一道:“这么个大高个儿,听着唤小遥小遥,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