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道:“我今日还未饮酒!”
韩天遥道:“在你身体未曾复原前,你都不可以再饮酒!你不想宁献太子见到你苍白如鬼的模样吧?”
十一的面色本来并不怎么白,闻言却真的苍白如鬼了。
她忽道:“韩天遥,我改变主意了!你打我的,我都要还回来!”
她伸手捏向韩天遥手腕。
韩天遥怔了怔,竟散去一身力道,由她加力。才不过片刻,他的额上已渗满汗珠,眉目却依然淡然,沉静地看向十一。
十一松手,便见所捏之处迅速红肿上来,果然比当初她的手腕还要伤得厉害。
韩天遥收回手,用袖子掩住伤处,缓缓道:“若没捏够,可以继续;想喝酒,不许!”
十一气噎,怒道:“你信不信我把你捏死,然后拿了我的东西便走?”
韩天遥深邃如潭的黑眸凝望着她,笃定道:“愿赌服输,你不会食言。何况,十一,若我死去,你在这世间会更孤单。”
十一冷笑道:“是么?”
却已坐下。身来,倚着车厢板壁阖眼养神。
一路甚是颠簸,晃得她昏沉的头部不时磕向那板壁,其实并不舒服。
十一正要挣开时,韩天遥将她揽了揽,更紧地束于自己臂膀间。
他轻声道:“十一,困的时候不要逞强。我在你身边。”
十一问:“你先后有过十二房小妾,之前还有过一个聂听岚……同样的话,是不是跟她们都说过?”
韩天遥眸色深了深,旋即淡淡一笑,“你说是,那便是吧!十一,给自己一个机会!至少,不会比花浓别院更差!”
花浓别院,不引人注目的第十一房小妾,受人嘲讽却漫不经心的醉酒生涯……
的确是她自愿沉。沦的生活。
她到底还在坚持着什么呢?
醉卧路边时,除了野狗和无赖的骚。扰,至少还有眼前这人愿意伸手将她扶起。
低低地叹息一声,十一倚住男子结实的胸膛。
共过一场患难,他的气息并不那么陌生。
阻止十一饮酒虽一再被她抗议,但效果也是立竿见影。夜间投宿用了饭菜,十一独自寻偏僻林子练了半日武,再回客房睡了一。夜,精神便已恢复大半。
韩天遥瞧得分明,神色愈添几分温煦,第二日再乘车赶路时,便取了一个映青酒壶,拔了木塞递过去。
十一见那酒壶扁扁平平,才巴掌大小,登时一股怒气直冲,但闻得那酒香扑鼻,一时不辨是何品种,却绝对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珍品,加上一日未饮酒,早已烦躁难耐,不由伸手接过,仰脖饮了一口,含在舌尖细细品啜。
韩天遥道:“好酒是用来品尝的,而不是牛饮的。若饮坏了肠胃,日后再好的酒,也该无福品尝了!”
十一淡淡睨他,“韩天遥,有没有人说过你很罗嗦?罗嗦得跟个老太婆似的……”
韩天遥倚着小几,舒展了长。腿,含笑道:“没有。从来没有。你是第一个,十一。”
他一向寡言,之前目盲伤重时开口便可能被十一嘲讽,固然很少说话;如今,他对十一暗存一番心思,明知她被限制饮酒心中不快,亦不肯轻易招惹,故而哪怕车上共处,哪怕有了前日的偎拥和承诺,二人也极少说话。
倒是小珑儿年轻活泼,渐渐从失去亲人的惊痛中走出来,已将同生共死过的韩天遥、十一当作亲人,如今难得出门,却也开心起来,抱着花花一路叽叽呱呱地指点风光,的确令马车里喧哗了些。
但十一显然不厌烦小珑儿。但凡小珑儿到哪个镇上,多看几眼什么胭脂首饰或其他玩意儿,十一便会过去替她买下,且眼光高妙,无不合适。
两三天下来,小珑儿每次对着十一便眼冒星光,和十一更比韩天遥亲近许多。
但十一似乎没想过打扮收拾自己,依然只是素簪绾发,挑着最浅淡的裙裳穿。
见小珑儿围着身畔“夫人、夫人”叫个没完,她便道:“以后唤我姐姐吧!”
小珑儿本就是平民家的女孩儿,并非韩家婢妾,与十一、韩天遥素来的相处也很自在,扭捏了一阵,也便跟着“姐姐、姐姐”地叫起来。
韩天遥也不计较,但那日在驿馆吃完晚饭后忽道:“小珑儿,都是一家人,不用再唤什么侯爷,听着生分。以后便唤我‘姐夫’吧!”
小珑儿愕然,“姐……姐夫?”
韩天遥满意点头,“嗯,顺耳。”
那边十一正饮着映青酒壶里韩天遥不知从哪里觅来的珍品美酒,闻言“噗”的一声,竟喷了韩天遥一袖子。
韩天遥抬眸,黑黑的眼眸似染了窗外湖色的明灿,静静与十一对视片刻,才轻轻拂袖,说道:“浪费!”
十一便转眸看向小珑儿,“你有几个亲姐姐?”
小珑儿道:“两个!不过都嫁人了!”
“堂姐呢?”
“有一个还没嫁,生得比我还美!”
“嗯,回头可以说给南安侯做十三夫人……”
小珑儿目光在那两位身上来回扫了几眼,知趣地闭上嘴,低头喝茶。
她的个头还太小了些,那两位也太强悍了些,真真委屈了她,即便认了姐姐、姐夫也得小心别被两人不知啥时候便会喷出的烈焰烧个焦头烂额……
正一时沉静时,外边忽有驿卒禀道:“外面有位公子求见南安侯!”
韩天遥捻着茶盏漫不经心地问:“谁家的公子?姓甚名谁?”
绍城距京城杭都也不远,此处驿站乃是他们前往杭都的最后一站。韩家在朝中的亲朋故旧原多,若其中有人听说韩天遥封侯入京,提前过来拜访或相迎并不奇怪。
但闻那边驿卒答道:“不知,那人只说姓蓝,是公子柳塘居故人。”
“嗒”的一声,韩天遥手中的茶盏忽然翻了。
而韩天遥的手居然维持着将茶盏带翻的姿势许久不曾动弹,由着那茶渍慢慢浸。湿他的袖。
小珑儿忙上前扶起茶盏,急急拿巾帕去拭那茶水,叫道:“侯爷,袖子湿啦!”
她到底没敢叫姐夫。
韩天遥这才回过神,终于抬起那黑沉沉的眸子,却先飞快地在十一身上飘过,才道:“不妨事!”
也亏得他一身墨青衣衫,颜色深沉,竟看不出那满袖的茶渍和酒渍。
十一持了酒壶在手,懒懒地站起身,问道:“咱们……该回避吧?”
她虽出口相询,却已一拉小珑儿,便待出门避开。
韩天遥面色微微泛白,亦站起了身,却道:“不用!累了一。夜,你们先到里间歇息吧!”
驿馆的屋宇并不像寻常客栈划作单间。韩天遥品阶不低,驿宦安排是一明两暗的三开间,如今他们正在明间正厅里用膳,两次间都是用以寝宿的卧房,用落地隔扇隔开。
若十一等留在里间,透过纱隔亦能将正厅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
十一看向门外深深暗夜,眼底闪过玩味,似嘲非嘲地看了韩天遥一眼,果然拉了小珑儿走向里间卧房,还将映青酒壶在手间灵巧地旋了几旋,竟似心情不错。
韩天遥泛白的面庞便不由又浮上红晕,连小珑儿都看出他虽维持着一惯的沉着冷静,却分明有了几分羞恼。
小珑儿大是好奇,见十一好整以暇地坐到纱隔边,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忙上前悄声问道:“十一姐姐,你知道来的是谁?”
十一饮了口酒,“若你认了来的那位是姐姐,那么,韩天遥差一点就真能成为你姐夫了!”
小珑儿便用心地去理清其中的关系,“来的不是公子,是个女子?差一点……也就是最终没成了?侯爷刚才好像有点儿失态呢,莫非真的有些喜欢那女子?”
十一嗤笑,“何止有点儿失态?若不是她,韩天遥不会纳那么多的妾,却至今不曾娶妻吧?”
小珑儿纳闷,“那女子是什么人?难道侯爷动过娶她的念头?”
十一散漫而笑,“可惜啊,没娶成……”
小珑儿道:“自然娶不成。若是娶了妻,侯爷还怎么娶姐姐?”
十一瞪她。
小珑儿无邪地眨眼,“我说错了吗?侯爷因她纳了一堆的妾,可见她对侯爷不是什么贤妻;侯爷说了要姐姐做夫人后,把旁人送的女子都找机会退了回去,惟恐姐姐不高兴,可见姐姐才是侯爷一心想求娶的!”
“还有,侯爷在姐姐跟前天天失态,时时失态!姐姐和他说话,他就一反常态,也会说很多的话;姐姐若不睬他,他看着也像不睬姐姐,可姐姐一往别处看时,他就会看向姐姐……”
十一好一会儿才能说道:“小珑儿,那是你认识他的时日太短了!他对所有的妾都是这样,否则就凭他那张石雕似的臭脸,怎会传出风。流多情的名声?”
两人低低交谈之际,那边韩天遥已神色如常,迎入了一身材瘦巧的黑衣人。
她穿着男装,戴了黑色的帷帽。
她往内走得匆促,却在看到韩天遥时缓下了步伐,仿佛正仰着脸细细地端详他。
韩天遥静静地立着,一贯的冷肃沉静,只是眸光禁不住地黯淡了几分。
他试探着唤:“听岚?”
黑衣女子便顿住身,在他跟前站了片刻,才缓缓抬手,揭开头上的帷帽。
竟是一清丽绝俗的绝色。女子,眉眼如画,朱。唇如樱,明眸淡淡流转之时,若有轻烟萦缠,令人捉摸不透,却又忍不住向其凝注,欲要拂去那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段愁郁。
正是当年他曾魂牵梦萦的聂听岚。
她低低叹道:“天遥,你到底……还是入京了!”
韩天遥默默地打量着她,“是。五年了……我还是入京了!”
聂听岚道:“若你五年前便肯入京,也许……结果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