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他不会客,我会客即可!”
少年持剑在手,也不见如何作势,便已越过拦他的数名伙计,便待踏入那边屋子。
迈腿之际,他似有所感应,忽顿了顿身,疑惑地转头看向宋昀这边。
他的目标显然不是宋昀,目光从他身上转过,又飞快转到别处,仔细看了几眼,方才踏入槛内。
宋昀不解,转眸看向十一时,顿时愕然。
十一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座位上空空如也。
他不假思索站起身寻觅时,却觉眼前一花,竟是十一从自己身畔站起了身。
原来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矮身藏于他身畔,借着桌椅和他宽大的袍袖掩住了自己的身形。
她瞧着那少年消失的门槛处,眸光说不出是伤感还是欢喜,若有晶莹的水光闪动。
宋昀正要问时,十一扯了扯他袖子,低声道:“阿昀,我先走了,别和人提起看到过我……帮我把美酒都收好带走,回头我跟你去竹楼住时,还可以好好品上几回……”
阿昀……
宋昀心头一暖,下意识地点头,还未及追问更多,十一身形闪动,竟如轻烟般飞快窜上了那边假山,瞬间不见踪影。
几乎同时,那边正屋里忽有人失声叫道:“师姐!”
方才进去的少年风一样卷了出来,阳光般明亮俊朗的面庞浮着一层仓皇,慌慌张张地四下打量。
宋昀不过略略顿了顿,便已面色如常地轻啜美酒,顺带以好奇的眼神瞥向那少年。
少年负着剑,分明的锐气凌人;但他此刻的神色,却脆弱如失群的孤雁。
“师姐……”
他终于认定恍惚间听到的师姐的声音不过是他的错觉,无奈般低低唤了一声,才转身回屋。
明明那样明朗洒脱的少年,眉眼间却已多了几分挫败和沮丧。
假山上,碧绿的藤箩间,有个乱蓬蓬的脑袋探出来,满眼的晶亮泪光。
“这傻小子!”
她低低笑骂一声,无声地退后几步,却如一只比花花灵巧百倍的狸花猫,飞快跃了开去。
而宋昀照旧慢慢地品着酒,直到盏中酒尽,方吩咐伙计过来,将剩余的酒依旧装入酒坛,用包袱包好,施施然抱起,缓步向外走去。
快到门口时,他才问向送他出来的伙计,“方才进去的那公子是谁?”
伙计答道:“哦,那公子姓齐,好像挺有来头……对了,他叫齐小观!”
十一回到闻府时,却见闻府张灯结彩,人人喜气洋洋,门口更是车水马龙,来往宦员不绝。
她从热闹中来,如今最厌恶这些人情来往,遂从角门悄悄回了卧房,寻来小珑儿问时,却见小珑儿也是一脸的喜气。
她道:“十一夫人,果然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人只道花浓别院被一把火夷为平地,韩家少主生死不明,从此韩家算是败落了!谁知老天有眼,公子安然脱身;又有皇上圣明,闻讯格外惜恤,刚刚传来的旨意,已经封咱们公子为南安侯!你看那些宦儿,前些日子多少人避着闻府,仿若不知道韩家出事;如今却一股脑儿奔来道贺,眼见得连门槛都快挤破了!”
楚帝素来宽仁,厚待功臣之后原是意料之中;但若想得到这“格外惜恤”,甚至让楚帝愿意封以侯位,却也没那么容易。
十一看着外面渐沉的暮色,倾听着前院的喧嚣,却觉自己整个人都已随着那夕阳渐渐沉入幽杳无尽的青冥天际。
小珑儿兀自欢喜着,在屋中走来走去,“公子既接了旨,下面应该进京见驾了吧?皇上看重公子,公子从此必定前途无量……咦,从此咱们不该唤公子了,该唤侯爷了,对不对?对不对?”
“侯爷……”
十一疲倦地跟随小珑儿低念着,举目四顾,竟有种心力交瘁般的迷惘感。
一段平静的生涯结束了;另一段难测的生涯来临了。
于韩天遥如此,于她呢?
韩家不缺土地钱财。
即便花浓别院连同其中的财物被人一把火化为灰烬,韩家依然不会缺钱。
纵然久住,到底别院而已,主要家产还在杭都的韩家老宅。何况因历代军功钦赐的大。片田庄还在,抢都抢不去,韩天遥想穷都没那么容易。
于是,那些宦儿们赶来道贺的贺礼,除了寻常金玉之物,便多了些别出心裁的玩意儿,甚至不得不被送到后院来。
竟是两名活生生的大美人。
送她们进来的人,传达了韩天遥的原话。
“侯爷说,交给夫人处置。”
听到这话时,几名闻家侍女的眼神都有些怪异,却明显更多了几分敬畏和惊惧。
而那两名美人也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磕头问安……用的是婢妾叩见主母的礼数。
没错,韩天遥没说十一夫人,直接说的夫人。
小珑儿亦听出来了,连连推着十一,悄声笑道:“夫人,夫人,听见没?”
十一懒懒问:“交我处置?怎么处置?问问闻家有没有年貌相配的小厮,将这二位配给他们?”
地上两名美人顿时惊得花容失色。
明明是送来侍奉南安侯的,怎么一转眼就得禀着副玉骨冰姿去配小厮了?
明明闻得南安侯风。流公子,人在花丛过,片叶不沾身,至今都不曾娶过正房嫡妻……
小珑儿也听傻了,忙提点道:“公子的意思,应该是让夫人安排饮食住宿吧?”
十一笑了笑,拍拍小珑儿的肩,“这等小事,你去安排不就得了?还来问我?”
“可是……”
小珑儿还待说话,那边十一已不耐烦,挥手令她将人带下去。
小珑儿不敢久待,只得将人先带走,愁眉苦脸地去找闻府管事商议,心下却不由抱怨十一太不懂事。连她这么个没长成的小姑娘都知道主母得和姬妾们处好关系,至少初次见面应该和颜悦色,先去博一个好名声,对不对?
这样想着时,她无奈地转头又看了十一一眼,却见十一正从褡裢里取出她那把砍人头比砍西瓜还利落的纯钧宝剑,不紧不慢地在灯下擦拭。
小珑儿顿时背脊生凉,立时改了念头,反觉那些姬妾能完整无缺从十一屋里走出来就该额手称庆了……
至于其他的,好像的确是她想得太多了……
前面喧嚣未息,宾客未去,韩天遥已借口伤势未痊,先行离开。
愈是笑颜相迎,愈是满怀萧索。
往日的山间,他也曾拥有那未必开怀却简单浮华的热闹。
如今也只剩了寥寥的两个人,一只猫。
原来只见过一面的小珑儿,还有,见过很多面曾从来不曾多看一眼的十一。
但这仅剩的人,也已让他心头难安。
来到十一所住的客房时,正见十一在打她的猫。
她几乎无奈地在敲着狸花猫的头,“让你吃!让你吃!吃到撑,吃到吐……这可好,死胖猫,褡裢都塞不下你了!”
韩天遥步入,扫过她叠在一边的几件旧衣,以及旧衣上用锦袋细细包好的纯钧宝剑,唇角柔和地向上弯了弯,“十一,绍城距杭都并不远,咱们带着花花乘马车过去,一路慢慢行着,顶多三四天也便到了。衣衫行李什么的,你爱带就带,不带时,咱们重新置办也方便。”
他这般说着时,黑眸紧紧盯着十一,语气并不那么确定。
闻家曾受过韩家大恩,彼此交谊深厚,见十一衣衫落拓,自然早备下更换新衣及各色簪钗珠饰。可十一这些日子穿的依然是她那几件旧衣,头上刚包着块不知哪里捡来的半旧头巾。
十一揉着狸花猫的脑袋,看向韩天遥的眼睛,果然安静下来。
然后,她淡淡一笑,“韩天遥,你双眼复明,又在朝中寻得有力臂助,从此报仇雪恨也罢,安享富贵也罢,怎样走下去,想必都有你的考虑。”
韩天遥凝神与她对视,“十一,我是有我的考虑。但我的考虑里,必定会有你的考虑。前提是,你得告诉我,你的考虑是什么。”
十一顿了片刻,慢慢将收好的衣物塞往褡裢里,“我的考虑就是,我懒得和你共富贵,也不会和你共进退。既然你没事了,在你家借住两年的恩义我也算报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你未来的浑水,我不会陪你趟。”
韩天遥的面色在昏暗的烛光和墨青衣衫的映衬下愈发地白。
他低低道:“你竟……真打算离开我!”
十一难得那样柔和地笑了起来,“你既这样说,自然也是早有预料。你虽声声唤我十一,应该早就发现,我不过暂时栖身花浓别院,绝不可能真是韩家小妾,也没人有资格纳我为妾。到了我该离去时,也没有人能留得住我!”
轻柔悦耳,却字字钻心。
只有狸花猫从被打的郁闷,渐渐转到被摸的欣喜。
听着主人安慰般的声调,它受宠若惊地在主人手上蹭着,喉间发出呼噜噜的亲热声响。
韩天遥却扶着桌,一晃身坐了下来。
许久,他低低道:“十一,我从未问过你来历,也从未刻意去打听你的来历。”
十一轻叹:“韩天遥,你一直是个聪明人。”
若问得多了,疑得多了,她早已离开。
但韩天遥却道:“我不问,不打听,并不是不好奇。我只是觉得,对于我,你是你,你是我眼前的十一,便已够了。我希望留住并永远相伴的人,就是眼前的你。至于你是谁,原来是什么人,都没有关系。”
十一的眉峰微微一动,青玉般的指尖流转着的光泽清润恬淡,慢慢在狸花猫油滑的皮毛在抚过。
韩天遥继续道:“你可以和我共富贵,也可以和从前一样,选择在那些浮华的富贵里保一方天地,继续你的清静安乐。我不需要你和我共进退。若有一日,我退无可退,无法再给你原有的安宁,我会告诉你,让你安然离去。”
他的声音并不那么柔和,语调一如既往的平淡沉着,仿佛根本不是在向她求恳,求恳她继续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