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彦却知这女子于韩天遥十分特别,虽是不悦,也只得堆上笑脸,正要代任性妹子赔礼时,十一看也不看,从宋昀手中接过那包袱,问道:“想不想知道我和宋昀私相授受的是什么好东西?”
未等闻彦回答,十一已打开包袱,正见里面端端正正包了三包药。
闻小雅正看得发愣时,腰间忽然一轻,竟是佩剑被十一拔。出夺去。
她也算出身将门,自幼习武防身,身手说不上多高,也不是寻常粗笨武夫可比,却在瞬间被生病发烧中的十一夺走佩剑,不觉傻眼。
下一刻,她更傻眼。
十一将那药掷向曲栏外,扬剑。
宋昀坚持要亲手交给十一的那三包药,顿时化作为碎屑纷纷,散落于秋日清寒的溪水里,在零落残荷间浮浮沉沉,慢慢顺着碧玉般的流水飘开。
十一满意地收剑,向闻彦道:“韩家、闻家都不是一般的人物,既然看不上我为韩天遥准备的药,你们自己去找大夫预备吧!只不过,我提醒一句,如果短期内找不到对症的药,韩天遥的眼睛所受伤害无法逆转,便永远只能这样了……不至于完全瞎掉,却难免终身眼疾!”
闻小雅失色,“什么?那……那是治韩大哥眼睛的药?”
她急扑到石栏边向下观望时,十一抬腿便是一脚。
惊叫声中,众目睽睽之下,闻家小。姐被十一踹下了河……
“小雅!”
闻彦惊呼着扑向石栏时,那边已有三四个随侍奔过来,纵身便要跳下河去相救。
十一眉目一凝,长袖挥洒,便见石桥上银虹纵横,杀机腾腾。惨叫声中,几溜血珠飘过,欲救人的随侍竟纷纷摔倒于地,扶着腿一时站不起身。
闻彦犹未反应过来,锐利锋刃已如毒蛇般侵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架到他脖颈。
几乎所有人都傻住,只余了闻小雅在溪水中扑腾着呼救。
十一轻松控制住场面,还探头往桥下瞧了一眼,说道:“看在闻大人好歹招待了我大半天的份上,我就不削闻姑娘了!不过好歹让她喝几口水,长点记性吧!谁敢擅自救人,拦我代她爹娘教训她,我只能削了他双脚了!”
韩天遥皱眉道:“十一!”
十一道:“放心,我记得你是客人,绝不让你为难!等她还剩一口气时,我必定放闻彦下去救人!”
闻彦此时才晓得这女子何等厉害,甚至远非韩天遥掌控之内。闻小雅有眼无珠,竟拿她当寻常侍妾欺负,难免要遭罪。
他又是惊骇,又是心疼,只连声道:“十一夫人,舍妹无礼,多有得罪,尚祈看到她年少无知份上,多加海涵!她不会水,自幼娇生惯养,只怕……”
话未了,旁边一道素影跃下,“扑通”一声跳入水中,飞快游向闻小雅。
十一左手指尖拈起一柄小小飞刀,待要教训那个敢于公然与她对抗的家伙时,才发现竟是宋昀跳入水中救人。
她默默收了飞刀,摇头叹了口气,“无趣!”
她宁可拖着病体出手,也不肯轻易饶过闻小雅,本就有为宋昀出头之意。但宋昀若不计较,她又有什么可说的?
闻小雅被救了上来,吐出几碗水和两条小鱼、三根水草后,才“哇”地哭出声来;而那边已有人恭恭敬敬带了宋昀去换衣裳。
十一发作一回,出了口恶气,心里舒爽了,面色却愈发不好。
小珑儿看她掷下佩剑,才小心翼翼上前说道:“十一夫人,外面风大,还是先回卧房吧?”
十一道:“我等宋昀。”
小珑儿道:“等宋公子换了衣裳,可以请他进去说话……”
她回想方才十一震慑众人的一幕,又觉痛快淋漓,连脊背都格外挺直,悄声笑道:“这下……应该没人敢拦着吧?”
十一走到金桂下的石凳上坐了,淡淡道:“拦不拦无所谓,横竖这里已经住不得了……”
正说着时,眼前忽然一暗。
韩天遥走到她们跟前,高大的背影挡住了夕阳最后一点余辉。背着光,他的轮廓俊挺深邃,凝望十一的眼眸同样幽深如潭。忽地,他微微地一笑,眼底若有浅浅涟漪漾过,将他那身不容亲近的冷峻荡涤得干干净净……
他解了自己外衣,轻轻披到十一身上,低低道:“十一,若我住得,你便住得。”
十一睨他,“你住得,所以你的妾也住得?”
韩天遥静了片刻,说道:“我住得,你便住得。不论你是我的妾,还是……我的妻。”
他说得平淡无波,却有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十一盯他看了片刻,便笑了起来,“也罢,且看……你的能耐吧!”
分明轻柔笑语,却嶙峋如瘦硬山石,硬生生地把人噎得无言以对。
韩天遥却神色自若,坐到她身畔,闭了眼静静养神。
他一身新伤旧伤远比十一严重,只是他素来强。健,又一直服药调理,倒还受得住;独双目不时疼痛,且视线模糊,着实倍受困扰。
闻彦见妹妹并无性命之忧,这才放下心来,转而到十一跟前赔罪:“十一夫人,此事千错万错,都是舍妹的错,我一定多加教训,严加管束,绝不允许她再如此放肆无礼!”
十一额上滚烫,头脑昏沉,闻言笑得懒意洋洋,“闻大人怎样教训令妹,那是你闻家的事,就不必向我禀报了吧?”
闻彦鼻尖沁出汗来,急急道:“我是说……我是说一切怪舍妹无礼,怪闻家管教不严,请十一夫人千万别放心上,更别因此耽误医治公子双目!可否请夫人重新开出药方来,我好尽快派人重新抓药给公子煎服。”
十一厌烦道:“我别的倒不放在心上……只是你这时候来和我问药方,是打算趁我病糊涂了,把药方给哄过去么?”
闻彦这才恍然大悟,为何明明有使唤之人,十一却舍近求远,托宋昀前去抓药,且务要亲手交给她。
她竟是怕闻府之人泄露她的方子,才请了不涉宦场、不会武艺的宋昀代为抓药。
而十一尚在病中,方才含怒出手,眼见气色不佳,显然更不会亲自出门抓药。
闻彦正焦躁时,忽闻身后有人清清淡淡道:“我尚记得药方,可以再去抓一回药。”
抬头看时,宋昀换了件浅蓝色的衫子,正微笑着站到跟前。他清瘦高挑,这衣衫便显得过于宽大,但他神色坦然,不改温雅,自有种与众不同的出尘气度。
闻彦暗自惭愧,忙道:“我派人护送公子前去药铺吧!”
宋昀道:“不用。若有旁人在身边,我一紧张,容易记错药名……”
他眉眼含笑看着十一,显然是向她保证,绝不会泄露她的药方。
十一便道:“宋昀,我倒没觉得你多少年书读狗肚子里去了,只觉得你是读书读傻了!”
宋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其实并非书上所教。”
十一道:“可韩天遥死不了……顶多瞎掉而已!”
宋昀笑了笑,也不再答话,竟自一揖,转身离去。
闻彦这才略略放心,难堪地向韩天遥干笑一声,说道:“这事儿……真让公子见笑了!”
韩天遥始终冷眼旁观,此时才淡淡一笑,“闻兄别放在心上,今日十一病得有些糊涂了,做事才会出人意表……”
十一拧眉瞪向他。
韩天遥却低着眉眼,双臂将她一揽,已将她扶起,顾自往后院走去。
十一一挣,欲将他挣开,才觉他手上力道极大,竟于不动声色间将她扣得极紧。韩天遥一身武艺并不下于她,此刻她带病发作一回,正是体虚无力的时候,一时竟挣脱不开。
韩天遥距她极近,虽是视力模糊,亦能看出她眼底的怒气。他的唇角便向上轻轻一弯,“若想把我也痛打一顿,只怕得等你休养好再说。”
十一手中已无剑;便是有剑,此刻她的体力好像也差了些。
于是,十一眯了眯眼,配合地向卧房的方向走去。
等她复原如初,找机会把身边这男子痛打一顿,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韩天遥很满意,静默地一路挽扶着她,待快到客房前,方轻声问道:“十一,如果宋昀不帮忙,你真会放任我双眼残疾或完全瞎掉吗?”
十一道:“那还有假!”
韩天遥鼻子里哼出一声笑,“嘴硬!”
若嗔怪,又若宠溺,异样的声音让十一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了。
韩天遥不紧不慢搭手将她扶稳,说道:“十一,小心!”
十一用力一甩,终于甩开这个自恋自大的男子,奔入自己屋子。
韩天遥总觉得那一刻她的脸庞应该红了。可惜他定睛注目,眼前依然十分模糊,再看不清她的神色。
又或者,是她面上敷的什么药太厚了?
来日方长。
他总有看到她真面目的那一天。
闻小雅落水淹个半死,又被兄长狠狠教训一顿,再不敢轻捋虎须,更不敢再去阻拦宋昀。但宋昀既觉自己不受欢迎,下面再也不曾踏足闻府。
但闻家几乎不曾断过来客。
有来自京城的,有来自本州宦府的,也有来自北方的。韩天遥一边服药调理,一边每日在敞轩里会客饮茶,顺便赏红枫,观秋菊,竟似十分逍遥,浑然不似刚被人灭了全家,自己死里逃生,还差点双目失明。
他的药是十一亲自看着小珑儿煎好,药渣也是她亲自收了,等病好些时一起丢入了溪水里。
再问小珑儿,十一在芳菲院时对这些事便已十分留意,竟是真的不肯让一人知道她用的是哪些药。
她明摆着对解药讳莫如深,也从未提起过韩天遥中的到底是什么毒。但韩天遥一双眼睛到底保住了,并且视力一日比一日清晰,渐渐能看清十一脸上颗颗雀斑,以及得过天花后留下的坑洼不平。
好吧,如此让人不忍直视的皮肤,足以令任何人忽略那明明很端正的五宦,更何况她如此不修边幅,蓬头乱发……
韩天遥曾试图让小珑儿替她收拾收拾,可惜那位毫不领情,出口赶逐还是小事,怒起来握剑在手,连狸花猫都会猫仗人势弓起腰来,“喵呜”之声格外气势磅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