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半月有余,虽说乡间饮食药材都远不能和宫中相比,十一身体倒也好转不少,便能走出屋子到院中散散心。
未至门前,便听得陆家小童的欢笑声。
抬眸看时,却见韩天遥正从井边打上一桶水,拿布巾浸.湿,为小童擦脸上的灰尘。
小童仰着脸让他帮拭着,用手指戳着韩天遥同样沾了黑灰的脸,笑道:“韩叔叔,你脸上也脏啦!”
韩天遥刚刚应该是带着小童在灶下烧火,厨房里正传来阵阵的肉.香。
他出身尊贵,下灶烧火这类的事儿从前只怕从未干过,近来虽时常帮忙,到底生疏,难免闹得满面尘灰。但他眉眼灿亮,丝毫不以为意,洗去脸上灰尘,说道:“今天还要不要韩叔叔教你练剑?”
小童拍手道:“要啊,要啊!”
他取过墙角倚着的一根树枝,说道:“我先练昨天教的两招给韩叔叔看!”
树枝挥动,虎虎生风,倒也像模像样。
韩天遥抱肩立于旁边,点头道:“进步很快。可我不是跟你说要用右手握剑吗?”
小童道:“我左手用着更顺。何况韩叔叔用的也是左手啊!”
韩天遥便将受伤的右手抬起,小心地活动着手指关节,眉峰不由地皱了皱。
束循那一刀太狠,有些筋脉骨骼受损,他的右手只怕已不可能灵活如初。
半晌,他道:“嗯,左手也行。叔叔用左手出招,一样可以把敌人杀得落花流水!”
那言语铿锵,又似不只在跟小童说了。
韩天遥不再勉强小童右手使剑,认真地指使小童招式间的破绽,又另外教了两招新的。
小童已钦佩得五体投地,问道:“韩叔叔,奶奶说柳姑姑已经有了孩子,那你有孩子吗?”
韩天遥静默片刻,答道:“有。”
“你也是这样教他武艺的吗?”
韩天遥静默得更久,方道:“我希望……有机会教他。不过他现在还小。”
小童扑闪着大眼睛,“多小?”
韩天遥沉吟着用手向他比划着小小襁褓的长度,“这么大。”
“嗯?”
“哦,也可能这么大,也可能是这么大……其实我也不知道。”
韩天遥将手掌拉开些,再拉开些,身体越发僵硬,连嗓音都渐渐喑哑。
上一次见到维儿,第一次抱到维儿,是在宋与询的陵前。
那时,维儿才一个半月大,小小的一团,眉眼都还没长开,哭起来五官像是挤在了一处;现在,孩子八.九个月了吧?
他不知道八.九个月的孩子会长到多大,但十一说维儿已经会爬了,爬到她怀里撒娇,再隔两月说不定便会唤姆妈了。
他的眸光黯淡下去,却拍拍小童的肩,依然温和说道:“你再练一会儿,去厨房瞧瞧鸡汤炖好没。若是好了,让奶奶先给你盛一碗。正长身体,要多吃才能长得又高又壮!”
小童应了,韩天遥便转身走到这边屋子里,然后对上十一的目光。
他轻轻带上门,忽一张臂,将她拥在怀中。
他的声音有些抖,扑在她脖颈的气息却温温热热,满是男子的阳刚之气,“十一,十一,我们……别走了吧!”
十一想推开她,却听得僵住身形,只是有些木然地道:“你……说什么?”
韩天遥闭上眼,高大的身躯微微地发着颤,一字一字说得清晰,“若真的要不忠不义才能和你在一起,我愿承担所有的骂名,做一个不忠不义之人。我要和你在一起。哪怕漂泊异乡,哪怕清贫一世,哪怕与我们曾经最在乎的那一切完全隔绝,都无所谓。我可以耕地,劈柴,挑水,做饭;我可以守着你,疼惜你,补偿所有我对你的不好。”
他的嗓子又哑下去,赶紧压下情绪,沉缓地说道:“以后有了孩子,我们可以教他武艺,教他琴棋书画,看他们一点点长大,即便我们会一点点苍老,一点点爬满白发,都会……很快活吧?”
十一已无力推他,沉默地靠他的肩,透着门缝正看到陆家小童专注练剑的模样。
眉眼清澈,一脸稚气,想她的维儿长到这么大,应该是这模样,——也许悟性更好,个子更高,毕竟有这样的父母在。
仿若有大团的水汽翻涌着冲上喉间,她努力压下去,只轻轻笑道:“我也觉得会很快乐。”
韩天遥眸光闪动,低头凝视她。
十一道:“这人世其实够无趣。没事做几场美梦,于身心健康大有益处。”
韩天遥苦笑,“你觉得在做梦?可难道你没觉得,这一场几次要夺去我们性命的生死困厄,或许只是上天刻意的考验,然后给了我们最后的机会?”
他们流落异国,伤病之际连他们自己都无法确定能否活下去,更别提身在楚国之人。
宋昀虽曾安排人假扮韩天遥迷惑东胡人,但应该只是发现东胡人还要搜索奸细,根本不能确定他们是否脱险。若他们就此失踪,到远离故土之处隐居,经年以后,亲友部属们只能确定他们已经死去,即便宋昀已是九五之尊,也没法再找出他们来。
既能绝处逢生,那他们能不能从好容易求得生存的罅隙里寻得他们早已失去的那份平安喜乐?
十一看得到韩天遥眼底的希冀和不确定。走到这一步,谁再说不明白对方的感情,未免矫情。
但她终究只是淡淡问道:“你可曾想过你母亲?”
“等我们安顿下来,我会暗中通知她,然后设法将她接来团聚。”
“让她跟你粗衣布服,吃糠咽菜?”
“……”
“便是你可以暂时撇下母亲,我也不能撇开维儿。他在等我回去。”十一推开他的怀抱,打开门眺向南方,“维儿体弱,又有些水土不服,也不知阿昀有没有将他带回杭都。我对宋昀失信了,我对维儿……”
她应允宋昀三日归来,如今一晃已二十余天;维儿年幼,自然不懂得跟母亲要什么承诺,可他自出世后便没和母亲分开过。以他挑剔的个性,指不定已经不愿和母亲.亲近。
韩天遥可以暂时放下母亲,十一却不能放下维儿;韩天遥可以设法接母亲出京,但十一却无法带出维儿。
宋昀视若亲生养育至今,绝不可能放手。
何况,维儿也离不开医药,甚至离不开宋昀。
十一定定神,压着又开始憋闷隐痛的胸肺部,清了清嗓子,说道:“韩天遥,我明天回泌州。你若伤势无大碍,也去许州吧!若许州已然攻克,大部分忠勇军应该已经合围向蔡州了。”
她环顾这简陋的院子和屋宇,怅然低叹。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东胡人对魏人治下的百姓也很是轻视,但陆婆婆只有一个独子行医为生,并无亲人在战场,也便比其他有男丁在战场的人家少了几分提心吊胆,家道也过得去。于是他们养伤的这半个月,竟是这一世少有的平静安谧。
韩天遥看她走出屋子,伸手欲拉,却又无力垂下。
他默默地靠住墙,闭上了眼睛。
维儿本非宋昀亲生,宋昀爱屋及乌,方才事事躬亲,百般爱惜,纵已有一份父子亲情在,在十一不告而去、生死不知后,焉知不会心灰意冷,冷落维儿?
若知晓十一与韩天遥私逃,一旦迁怒维儿,让襁褓中的病弱稚子如何抵挡雷霆之怒?
二人隔着门槛各自静默时,厨房里忽然传来陆家小童欢呼雀跃的高声叫喊:“韩叔叔,陆姑姑,开饭啦!这汤炖得太好喝啦!”
陆婆婆擦着手,看着陆家小童,笑得满脸菊.花开,说不出的心满意足。
有小屋可住,有亲人相依,偶尔喝一碗肉汤,便觉天下最快乐之事莫过于此……也许幸福从来就是这么简简单单,仿若触手可及,偏偏无法拥抱。
十一拄着剑站在冬阳下静静看着,却似披了层月光般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