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儿等自然早就发现韩天遥在此,但如今他与十一、凤卫显然越走越远,故而见十一不理会,便也不敢上前见礼,亦将他当作了透明人。见韩天遥开口,剧儿等面面相觑,再不敢接口。
十一侧头望向韩天遥,慢慢浮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凭什么?”
韩天遥盯着她斑白的鬓发,许久才轻笑道:“听闻小皇子身体不大好,想是贵妃生他时一路奔波招惹了邪气。邪气大约也怕我这样的大恶人呢,指不定我抱一抱,小皇子便好了?贵妃莫非不敢,怕我伤了小皇子?”
剧儿等便觉这南安侯是不是活腻了,找出这么个破理由,惹十一翻起脸来,纵然她身体不济,附近尚有大批扈从跟随保护,每人一刀便能将他砍成肉酱。
韩天遥的笑容也微微泛苦。
时至如今,他的确已找不到理由去抱一抱维儿,抱一抱他的亲生儿子。
所有的路都已在那晚被他亲手斩断。她如此骄傲,只怕至死都会记恨他的侮辱和作践。
他等着她羞辱回来。
但十一凝视他半晌,忽笑了起来,“维儿是皇子,怕你伤他?我便不信,你不打算要你韩府上下那么多性命了!”
她向阿母示意,阿母这才上前,战战兢兢将维儿交向韩天遥的臂膀。
韩天遥顿了顿,飞快站起身来,小心将维儿托到臂腕间,用他温暖宽大的手掌拢住那小小的身子。
或许觉得周围的蓝天白云、青山碧竹新奇,或许觉得揽他的怀抱是从未历过的坚实有力,维儿眨着黑眼睛愣愣地看着韩天遥,居然没有哭泣,只是“啊啊”两声。
他的小手挥舞着,不时蹭到韩天遥的面颊和下颔。
韩天遥从没抱过这般柔软幼小的婴孩,但看维儿依于自己臂腕,又觉得是如此地自然而妥贴。
仿佛这小小孩儿天生便该依在他身畔,在他跟前读书识字,练武习剑,慢慢长成跟他一般高大的少年。
维儿带着奶香的嫩白小手触到韩天遥的皮肤,他竟有难以言喻的快慰和欣喜直涌上来,眼底却莫名地湿。了。
他低眸定定看了半晌,才抬起头来,面色已恢复原先的沉静如水,只微微笑道:“小皇子看着健康乖巧,想来是个有福之人,何况皇上又那等疼爱,贵妃其实不用太过忧心。”
十一懒懒一笑,“我并未忧心,不过带他出来送送济王而已。不过我倒是奇怪,南安侯不该在北方杀敌吗?是几时召回杭都了?果然是我病得太久,这等大事都未听说。”
韩天遥道:“贵妃也知韩某脾性,算不得什么好人,不肯吃那些明亏暗亏。济王之事,多少人疑心是我设计,要为花浓别院之事向济王寻仇。我不否认此事与我有关,却也不甘背这黑锅,让人认定从头至尾都是我在设局。”
十一倚着墓碑,黑眸幽暗,“你想说不是你?”
依然是那等尾音上扬的淡淡口吻,懒散中带着讥嘲。
分明就是不信。
韩天遥仿佛不曾察觉她话语间的敌意,继续道:“闻博的确出尔反尔,但并不是有意陷害济王。他只是被聂听岚策反,以为朝廷已经容不下他,要把闻家逼上绝路。我曾派赵池前去质问聂听岚为何要这样做,被聂听岚含糊应付。随后济王遇害,我却背了这黑锅,着实不大甘心,所以在安顿好军中事务后便秘密回京查问此事。”
“你查到了?”
“我回京时聂听岚已经失踪了。但她的侍女得过她吩咐,给我送来了她的日志。她的日志里说得很明白,一切都是施相主使。侍女也告诉我,聂听岚是被施相的心腹诱去杀害,一则因聂听岚策反闻博是施相的吩咐,如今我既疑心,施相自然要灭口;二则因姬烟流。产,施相又想起了施浩初的死。不论是不是聂听岚所为,到底与她有关。施相从未打算放过她,后来故意笼络着只为策反闻博而已!”
十一微哂,“倒是奇了,聂听岚和闻博的事,施老儿如何知晓?”
“施浩初的死于刀伤,当时聂听岚又在回马岭上,以施相的能耐,自然不难猜出他们间的联系。”韩天遥审视着十一,“凤卫不是一直监视施府?你当知那一晚聂听岚并未出府。后来她的侍女沿着聂听岚被带离的方向找,在角门口的井边捡到了她的随身荷包。贵妃若有机会,不妨设法到井里打捞一回,若能将她打捞出来,让她入土为安,也算不负朋友一场。”
十一一笑,“她虽另有所图,但当初的确有恩于我。只是我这人阴毒,被她害了一回,便再也不会将她当朋友了。倒是南安侯,你们自小儿的情谊,想必会为她伤心痛心许久。却不知南安侯为何不把那日志交出来?以南安侯的影响力,这也可算作是施相的有力罪证吧!”
“你既知我跟听岚的情谊,当知那日志中必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琐事,我怎舍得轻易交予他人?便是施相,我原先还想着继续等等,待看到他的结果再回边疆。如今瞧着,大可不必。”韩天遥低沉一笑,“贵妃筹谋已久,又有皇上倾力支持,这不声不响布的天罗地网,施相还能逃脱?”
十一也不辩驳,只微微挑眉,“你今日到此,就是为了告诉我聂听岚这些事吗?”
维儿的小手恰伸到韩天遥的唇边,小而柔软的手指在他唇上抓挠着玩耍,一对黑眼睛亮汪汪地映着蓝天,映着他的面容,清澈美好得让人心醉。
韩天遥便深深地看着维儿,仔细描摹着娇儿稚。嫩无邪的模样,一点点印到心底,印入脑海。
许久,他才抬起头来,漫不经心般笑了笑,“聂听岚这些事跟你并没太大关系,我何苦特地告诉你?不过眼看一切明朗,杭都并不需要我插手,想着今日是济王断七之日,且来告诉他一声,世间世,善恶因果终将得报。不论他、施相,还是我,都逃不脱。”
宋与泓已逝,他这话其实甚是无礼。
但十一微一恍惚,终究道:“是,所有人都不会知道,那果报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临。”
韩天遥道:“我带琴来,是想谢宁献太子谱出那么一曲《醉生梦死》,让我在果报之前,尚能有片刻醉生梦死的欢娱。”
醉生梦死,其实是一曲令人沉溺的美梦。
美梦中,人似玉,柳如眉,或对月清歌,或把酒舞剑,或琴瑟相和,在春日韶光里寻得属于他们的无限风月,一世和乐。
十一静默片刻,说道:“待你征战归来,重建花浓别院,可以再纳十个二十个美妾,****醉生梦死。那时你展了抱负,扬了声名,又有美人美酒,尽可好好享受这一世的快乐。”
她低头细思,点过胭脂的唇轻轻扬了扬,笑意居然甚是明媚,“你这一世,长着呢!也许,有数十年的光景吧?”
韩天遥目注着她,“我也是这般想的。如听岚之温婉,如贵妃之美貌,虽是难得,也未必世间难寻。湖州城下,是我太想不开,为难了贵妃。如今,唯有为皇上、贵妃效死沙场,尽忠报国,以赎前愆!”
十一眸光微闪,“哦?”
韩天遥慢慢走向前,将维儿交还到阿母手中,缓缓道:“直到听岚死去,我才算明白,上天早已注定,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譬如,皇上宽仁温雅,于贵妃才是最好的归宿;再譬如,我性情孤介骄傲,聂听岚于我才是最合适的。可惜我到底醒悟得太晚。若是我早些悟过来,当初将她留在韩府,她必定不会出事。那么……待我重建花浓别院,她便是我韩天遥的夫人了!琴瑟在御,岁月静好,何等美妙之事!”
十一眸色幽黑,好一会儿才道:“南安侯所言……甚是。如我这般舍不下家国抱负、舍不得富贵荣耀的女人,的确只有如今的皇上最合适。我不后悔和你的相遇,也不会再计较你的羞辱,只因……那恰恰让我比对出,谁才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从湖州回来,我便已明白,他才是我这一生一世的良人。”
韩天遥点头,再看一眼维儿,说道:“臣明日一早启程前往北境,需回去收拾收拾,先行告辞!贵妃请自便!”
他说毕,俯身抱起松风清韵,正欲离开时,十一忽唤住他。
她扶着墓碑慢慢立起,素白的衣衫随风乱舞,居然令韩天遥有种弱不胜衣、凌风欲去的错觉。
她缓缓道:“我有一名部属叫雁山,本是中京人氏,跟我说了多少次,想领兵打回中京去。你可否将他一齐带去,不论能不能帮他实现夙愿,至少也可让他得些功名。”
韩天遥扫过她,一时捉摸不出她的用意。
十一便轻笑道:“就当我派他去监视你吧!怎么,你不敢留他?”
韩天遥眉目一沉,说道:“明日叫他来找我吧!”
十一点头,“可否借你的松风清韵一用?我也想弹一支《醉生梦死》给询哥哥听。这世间,也只有他配听我琴曲。”
韩天遥略一迟疑,便将松风清韵交到剧儿手上,由她递给十一。他道:“这琴就留给你吧!不喜欢砸了也可。我早不待见它了,只是一时不曾寻到更好的。”
阿母怀中的维儿不耐烦了,“呀呀”地哭了起来。
十一将琴放在膝上,抱过维儿哄着,“乖,听娘。亲为你弹一支曲子,弹一支世间最好听的曲子……”
韩天遥将这母子再扫一眼,一拂襟袍,以他惯有的步伐,不疾不慢地走出陵墓。
决绝而去时的沉着冷峻,宛若坚硬山岩,再无半分伤心留恋之色。
走不多远,他的耳边已响起十一拨弦之声。
初时生涩,似已许久不曾弹奏;但片刻后便已流转自如,顺滑若水。
醉生梦死,还是醉生梦死,却已不知这算是谁的醉生梦死。
韩天遥只是忽然在那琴声里想起了许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