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天遥好容易才抬起头来,黯淡的黑眸扫过他,慢慢道:“臣自知万死,若皇上能容下维儿,臣已感激不尽!”
宋昀便微微而笑,“朕虽不如南安侯英勇盖世,但论起待柳儿的用心,绝对不会输给南安侯。维儿日夜吵闹,又挑人,她根本照顾不来,朕宁可自己辛苦带着孩子披阅奏表,接见大臣,都不肯让她多费心。如今这孩子也只在朕跟前乖些,朕也当亲生的养育着。稍不尽心,由他哭闹,或许两三个时辰便可能病发不治。只是朕比谁都盼着柳儿能好起来,再不愿有人令她受惊着气,或令朕和她生隙。”
寥寥数语,宋昀说得简洁,但韩天遥却已听得明白。宋昀容下维儿,甚至待维儿比亲生还好,为的无非是他始终不能赢得的十一的心。
他所有行动的底线,都是他的柳儿。对于这段持续了七年的感情,他绝对不会放手。
而韩天遥所威胁的,正是宋昀最输不起的。
虽是九五之尊,但他待维儿的细致周到,已是韩天遥亲眼所见。不论是不是亲生,一个父亲该尽的责任,他已做到了极致。
正因为他对孩子的疼爱众目所睹,若孩子出点什么事,谁也不会疑心到他……他甚至什么都不需做,只需有意无意地让孩子哭闹惊惧。
一旦病发,如此幼小的婴孩,服药针灸都难施为,必定凶多吉少。
宋昀显然也在赌,赌韩天遥输得起多少,敢不敢拿他从未抱过的骨肉和已经另嫁的旧日恋人冒险。
韩天遥如一尊墨青的石雕,定定地立于幽暗的大殿中。
他的黑眸一点点地幽沉下去,似暮云满天,渐掩去天地间所有的光亮。
许久,他抬眼,向宋昀行礼,慢慢道:“臣会把聂听岚的日志令人转交皇上,并妥善安置她的侍女,绝不会让皇上费心!”
宋昀微笑,“那么,京中之事,南安侯也不必挂心。朕只盼南安侯能助朕收复中原,一雪前耻。卿可一展抱负,朕能振兴大楚,才是两相得益的事。还有,韩家的富贵前程,朕也不会有丝毫亏欠。朕并不希望在史册上留下暴君、昏君的恶名。”
言外之意,即便君臣已有嫌隙,为身后声名计,他也不会因此报复韩家。韩天遥将会得到与他功勋相匹配的高位和财富。
韩天遥轻轻一勾唇角,终于有一抹清冽的笑,“臣无需高位财富,只需皇上为我重建一座花浓别院,供我隐居终老即可。臣出山为宦,一为报仇,二为驱除外虏。如今济王已逝,施相……只怕也不远了吧?班师之日,便是臣功成身退之时!”
宋昀笑意清雅,“若你想如祈王般逍山间,安享一世清贵,朕也会遂你所愿!”
韩天遥长揖,转身开门离去,再不回头。
待他离去,宋昀才长长地吐了口气,面上笑意尽褪。他摊开手,正见掌心透湿,早已汗水淋漓。
定一定神,他向外急唤道:“快去瞧瞧贵妃可曾回来。若不曾,立刻将皇子抱来。”
外面应了,不一时,便见那边小轿冒雨疾行,却是阿母抱着维儿又赶了过来。
宋昀远远听得维儿哭得厉害,怒意又起,匆匆从阿母手中接过维儿,低喝道:“滚!”
阿母再不敢吱一个字,忍着泪退了下去。
维儿觉出熟悉的怀抱,听着熟悉的抚。慰声,哭哑了的嗓子这才小了些,兀自呜呜着,泛紫的小。嘴唇委屈地扁了又扁。
宋昀抱着他在方才韩天遥坐过的那椅子上先坐了,小心地拭去他眼角的泪,柔声道:“维儿乖,是父皇不好,不该把你送别处去,父皇……更不该咒你。父皇会好好护着你,直到你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他晶润明秀的眼底闪过恍惚,“我和你的娘。亲,会看着你娶妻生子。那时,我们的头发也该渐渐白了吧?”
而如今他们还很年轻,年轻到有足够的时间去融入彼此的身心,直到她如他这般,矢志不渝。
维儿睁着大眼睛看着他,却似听懂了一般,冲他“咿呀”两声,虽还哑着嗓子,竟咧着小。嘴笑了起来,幼白的双颊露出和十一相似的一对深深酒窝,越发好看得招人怜爱。
宋昀松了口气,唤来画楼道:“叫人再去找!朕不信偌大的京城,便找不到一个合维儿心意的阿母!”
画楼忙应了,匆匆出去吩咐。
宋昀逗弄片刻,一直紧绷的心弦已慢慢放松下来。
正待抱维儿起身时,他的目光瞥到方才韩天遥喝过的酒盏,眼角已微微一挑。
原是预备给贵妃用的酒具,自然是极好的。银制酒盏可辨析毒物,但纯银太软,故融入精钢使其坚硬,并嵌上宝石以示名贵。但宋昀取过酒盏看时,已有宝石从他指间跌落。
质地坚硬的酒盏竟已被韩天遥捏得变了形。
入夜时分,于天赐求见。
维儿已被回宫的十一接走,福宁殿被高大的枝灯照得亮如白昼,仅余一君一臣的大殿便显得格外空阔冷寂,肃穆得甚至带着股威煞之气。
也许,这样的地方,本就不该是有婴儿的啼哭或欢笑。
宋昀终于将于天赐带回的聂听岚日志一页页翻完,然后举起,凑到灯火上,看着金黄的火焰跃起,慢慢将那些字迹吞没,才丢到铺墁金砖的地面,缓缓道:“还真小瞧了这女人,竟来了这么一手!”
于天赐忙道:“此事是臣办事不力,一时疏忽,差点酿成大祸,请皇上责罚!”
宋昀摆手道:“也怪不得你。她在相府如鱼得水待了那么多年,的确有些心机手段。”
于天赐道:“幸亏皇上英明,竟能逼得南安侯将此物交出,不然贵妃那里,恐怕不好交待。”
虽是宋昀心腹,他也不肯问起南安侯为何主动交出日志。越是在宦场待得长久,越清楚什么时候该装装糊涂,什么时候该保持清明。眼前的人再不是那受他聆训的普通宗室子弟,而是能给他和他的子孙带来无限富贵的大楚皇帝。
宋昀看那日志完全焚作灰烬,才问道:“贵妃今日又去了琼华园?待了大半日?”
于天赐点头,“和齐三公子他们用完午饭后,可能在那里休息了一两个时辰,未正后传过太医,似乎是齐三公子传的。”
宋昀皱眉,“必定小观传的,她向来嫌那些太医多事。难道又吐血了?让她凡事少费心,总是不肯。”
“嗯,济王之死,可能已经成了贵妃的心病,这个……只怕难治。后来雁山、陈旷他们也被唤去了琼华园,应该是为相府的事。为替济王报仇,凤卫动作不小。近日京中又有传言,说施相先前为自己相中的墓址有天子之气,又有人四处贴出传单,说什么‘天罗吉祥处,自古龙脉地;丞相欲占坟,不知主何意’,如今京中沸沸扬扬,都在说施相杀害济王,居心叵测,恐怕还会对皇上不利。”
“你信?”
“这……至少目前,施相应该有心无力。莫则虽立有战功,但始终不如孟许国功高。李之孝不通兵法,虽是监军,不过是个名头罢了,有皇上暗中维护,那些新进的将领有几个会真心听他的?何况听说今日相府也召过太医,似乎施相病了。”
宋昀道:“如此,更见得天意都容不得施相心存妄念。”
于天赐会意,“臣会顺着那些流言,再放些风声出去。说来施相这病也的确蹊跷,方才臣暗暗打听过,得的似乎一种会传染的痨病。施相久在京中,饮食起居无不精心,怎会得这种病?”
宋昀哂笑,“会传染?嗯,若贵妃想他得这种病,拿些病人用的东西交给姬烟,只怕那个不要命的姬烟绝对敢给施相用上!”
他的眉扬起,一双清润若有玉辉流转的眸子已闪动异样光亮,“施相这一辈子,笑里藏刀,行。事阴狠,如今被人这样算计……也算得是一报还一报吧?”
于天赐细辨他言语间的意思,忙笑道:“如此也好。若凤卫真和相府硬碰,朝中难免闹得鸡犬不宁,皇上夹在中间,更是为难。”
宋昀沉吟道:“施相这病……应该很难痊愈吧?”
于天赐道:“这个不好说。虽说是痨病,但如今刚刚发作就有太医精心诊治,若用心调理,指不定就好了呢!”
宋昀将手搭上一直不曾批复的那叠奏表,随手翻阅着,说道:“明日一早便传旨,以皇兄之礼,厚葬济王!”
于天赐一惊,“皇上,若厚葬济王,等于是承认济王不曾谋反,那道赐死的旨意错了,岂不是在打施相的脸?”
这些日子,为济王喊冤的大臣很多,但支持施相,举证济王确有谋反行止的大臣也不少。只因彼此争执不下,宋昀似也一直犹豫,所有的奏表一概压着未予回复。但此时他竟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施相的对立面。
宋昀甚至道:“这一回,朕不得不打他的脸!”
于天赐猜着这年轻皇帝已决意趁机收回皇权,只得应道:“是!”
正要告退时,却听宋昀叹道:“济王不葬,施相不死,贵妃心结难解,只怕那病更难好了!”
皇权重要,贵妃也重要,那个贪恋权位的丞相,便注定会成为扎在皇帝眼底的一根刺。
于是,施铭远病得无力指挥党羽应对帝妃,着实是再好不过。
当然,最好病得好不了。
宋昀来到清宸宫时,宫。内很安静,卧房中只点了一只小烛,幽幽暗暗。空气里似飘着暮春里荼蘼落花般的气息,清香犹存,却颓丧无力。
宋昀心里紧了紧,忙奔入看时,却见十一正坐于银烛下,就着烛光擦拭她的画影剑。
烛光摇曳,虽晦暗不明,她的剑锋却水银般清亮出奇,照着那张沉静美丽的面庞。她的眼神很专注,仿佛除了眼前的宝剑,再没有值得她回顾人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