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才知云太后怕她再在宫外被相府暗算,心下已是一暖,只轻笑道:“光天化日,他想动手也需多掂量。不过宫禁都在他掌控下,内外消息传递多逃不过他的眼睛,一旦有所变故,的确头疼。”
云太后低叹一声,眉峰蹙得愈紧,眼角的皱眉便层层地浮了上来。
十一也不再说话,立到她身后,为她轻轻地揉。捏肩背。
她是习武之人,于血气运行之道了若指掌,那力道也便用得恰到好处,云太后不由地松驰了肩背,只是盯着外面说话的那人,神色间依然难掩恼怒烦忧。
显然,今日施铭远的行止,又不曾与她商议过。
扶立新君后,施铭远越发不把她和宋昀放在眼里。朝堂之上,辅政丞相已成为真正的主政者,上面的两位,不论珠帘之后还是龙椅之上,都不过是披着锦绣华衣的傀儡罢了。
帘外,施铭远似已从丧子之痛中走出,目光炯炯,神清气爽,呈上证物时更是扫了帘后一眼,分明已经知晓十一到来。
如此胜券在握……
是打算当众便定下十一的罪名,让她再难翻身么?
宋昀从内侍手中接过呈上之物,却是两封书信。
只看了一眼那信封上的字迹,他便已皱眉,急取出其中信笺匆匆览过,便依旧交在托盘中,令内侍递予帘后的云太后。
云太后取过那两封信,却见下方尚有一页小小纸笺,忙打开看时,却是宋昀亲笔,不知何时用蝇头小楷写了一行字:“母后可传济王妃前来质证。”
云太后略一沉吟,便令郭原去传尹如薇。
而下方大殿上,施铭远已朗声道:“听闻先前南安侯与朝颜郡主相交甚深,但此次带伤归来,却和郡主形同陌路。算来南安侯冲锋陷阵,颇有斩获,却不曾听闻受伤之事。究其原因,大约也可从这信函中窥出一二吧!”
宋昀道:“既如此,何不请出南安侯,一问便知?”
施铭远摇头道:“南安侯为人忠义,乃是性情中人,又念着朝颜郡主相救之情,只怕不肯指证郡主。何况,听闻南安侯近日病得不轻,恐怕不宜惊动。但臣已找到参与此事的济王府侍从……”
话未了,却听那边通传道:“回禀皇上,南安侯在殿外求见!”
宋昀唇角微勾,摆手道:“有请南安侯!”
施铭远微微皱眉,侧身看时,韩天遥已经踏入殿中,如仪见驾。
他的脸色并不好,连唇边都没什么血色,一身素色宦袍披于高颀的身躯,愈发显得瘦削如竹。
施铭远叹道:“南安侯忠贞为国,伤病在身,何不多休息些日子?”
韩天遥瞥过他,淡淡道:“听说宫中有事,连病中的朝颜郡主都已惊动,我也很好奇究竟出了什么事。”
施铭远才知他是听说十一匆匆入宫方才紧随而至,不觉摇头道:“南安侯果然是至情至性之人,明知当日路过乃是受郡主之命刺杀于你,令你重伤在身,命悬一线,至今伤势未痊,却还是打算维护郡主到底吗?”
朝臣已然大哗。
经了三年前的事,对大臣们来说,虽有太多宫廷秘闻不得予闻,却无人不知相府与琼华园仇隙极深,如今见施铭远拿朝颜郡主的身世大作文章,左不过是两人又斗上,为的又是皇家秘事,只要不至于让大楚伤筋动骨,大可置身事外,看太后、新帝是怎样的态度再作打算。
但如果十一谋害征战中的主将南安侯,当真称得居心叵测,说她妄图颠覆大楚江山并不为过。
韩天遥目光掠过帘内那个清素。人影,已轻笑道:“施相远在京城,尚关心韩某在北境安危,着实感激不尽!只是我与郡主虽有些不愉快,却绝不可能刀兵相向。天下谁不知朝颜郡主最厌魏人占我大楚河山,忠心为国,又怎会在我出征之时暗算于我?施相多心了吧?”
施铭远叹道:“南安侯果然和宁献太子一般,是个痴心之人……可我这边尚有当日和路过同行的济王府侍从,曾亲眼目睹路过将你刺成重伤,踹下山崖呢!”
韩天遥唇角微勾,“施相,若如此说,撇开追随郡主的侍从不谈,我还可以安县找出一群人来证实是郡主护送我前去养伤呢!”
施铭远便笑起来,“若是郡主对南安侯如此好意,不知南安侯为何令人送信给闻博,说你为路过所伤,让闻博提防郡主和济王?后来为何又密令闻博在回马岭设计,要活捉朝颜郡主,将她和凤卫一起囚禁?”
韩天遥不觉黑眸一暗,举目看向帘内。
帘内那那年轻女子已将两封信函仔仔细细看了几遍,依然放回太监所持托盘上,一双清眸冷若幽潭,淡淡地转向他。
施铭远正继续笑道:“郡主无情,南安侯却还念着旧情,只想囚住想害自己的郡主再作打算,不料郡主逃脱,又遇匪人截杀,差点送命,南安侯便心怀愧疚,哪怕明知郡主想害的是你,甚至是这大楚江山,也一心打算不辨是非袒护着了?可惜南安侯那两封亲笔信已将前后之事说得明白,恐怕南安侯也袒护不了吧?”
亲笔信……
韩天遥九死一生逃得性命,却在岳王庙发现她正冷眼看他奉仇人为主,让聂听岚持龙渊剑,带他的亲笔信找闻博,的确提过路过相害,以及济王、凤卫不可信任之事。
闻得先帝病重,他起程回京,的确又另给闻博送去密信,安排暗算幽囚十一和她的凤卫……
他忽然想起聂听岚离开后,赵池几乎失控地指责他薄情,因为绝望的聂听岚回相府送死去了……
原来,只是想着如何将旁人送往死路!
他心地冰寒,已来不及去感受这其中的荒谬感,只向上行了一礼,说道:“回太后、皇上,因为臣和朝颜郡主有所误会,的确曾在与部属来往私信有所抱怨,甚至心存报复。信中所言郡主或路过相害之事,俱是无中生有,凭空捏造,只为让部属甘心领命。不想却引施相误会,玷污郡主清誉。此事臣有罪,臣愿领罚!”
施铭远、宋昀等齐齐向他注目,却已忍不住地惊讶。
明知亲笔信抵赖不过去,他居然一口认下,顺路认下是自己栽污郡主,那么所谓的证物证据,都已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再难成立。
旁边已有素日与韩家交好的大臣忍不住提醒道:“南安侯,攀污郡主,你可知是何等罪名?”
宋昀不由回过头,看向十一。
珠帘光影交错,泠泠如水纹晃动。十一沉静立于云太后身畔,宛若云中皓月,瞧不见其形其状,但觉其风采峻傲,光华逼人。他再无法看清她眼底是怎样的情愫。
韩天遥面色似比先前更苍白了些,但神情越发平静如水,“当日臣与郡主有些私怨,只是一时私念想略施薄惩,绝无害其性命之意。给部属的也不过私人信函,背地议论而已,倒也没觉得是攀污。臣一介武夫,不如施相清高,天天盯着朝中大臣不说,还得****盯着出征将相,做些鸡鸣狗盗的勾当,着实辛苦!”
施铭远不觉变色。
相府煊赫,无人不知。
尤其操纵新帝废立之事,虽有云太后拿先帝遗旨压着,可宋与泓做了三年的皇子,大臣多将其作为未来国君看待,事先也丝毫未见先帝有另立太子之意,纵然没法在朝堂之上当着新帝和太后的面质疑,背后议论纷纷则是难免之事。
施铭远心中有鬼,的确格外留意朝臣动静,眼线遍布京城,此时被韩天遥提及,早有不少大臣向他看去,神色各异。
旁边端明殿学士薛及已忍不住喝道:“大胆!你攀污郡主不算,还打算攀污施相吗?”
“是攀污么?臣未听说属将把臣的私人信函交予旁人,若非鸡盗,难道施相会召唤术,生生将这信函从北境守将那里召唤到了京城?”
韩天遥一拂袖,笑意丝毫不掩讥刺鄙夷,“臣读书少,薛学士多编些故事糊弄臣不妨,可别把满朝文武都当成了傻。子!”
聂听岚私逃出府去寻韩天遥,本是相府一桩大丑事,此时纵然回府,施铭远也没法说出这信函乃聂听岚所盗。
如果声明是他儿媳盗了南安侯给部属的密信,必定牵扯到聂听岚和韩天遥的关系;她一介弱女子,能从武艺高强的韩天遥或忠勇军部将那里盗来密信,若说她和韩天遥没那么点不可告人之事,只怕鬼都不信。
施铭远丢不起这个脸,便不得不承认是自己处心积虑得来的信函,便免不了鸡鸣狗盗的帽子,连韩天遥所说监视群臣的恶名也难免被扣上一扣……
施铭远到底是臣子,不是君王。
这专权跋扈的声名见长,可不是什么好事。
本是施铭远在劾十一乃是罪臣之女,谋害忠良,居心叵测,可他口中的“忠良”韩天遥一来,三言两语便将矛头指向了他。
云太后在帘后听着,已禁不住向十一道:“这孩子看着不声不响,倒也是个厉害的,怪不得你父皇看重他。居然还这么向着你,也是难得……”
施铭远原得到消息,韩天遥病势不轻,且与朝颜郡主嫌隙已深,不可能上朝议事,便是上朝也不太可能再如先前那般维护她,如今这情形自然意外之极。
但他不过顿了片刻,便已负手笑道:“南安侯忠良传家,却不知是怎样的私怨,要指使部属关押郡主?事前南安侯被人重伤,事后又有郡主带伤回京,一个是担负边境安危的主将,一个是皇家郡主千金之躯,这是何等大事?恐怕不是南安侯轻轻一句私怨便能敷衍过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