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听岚禁不住哭道:“什么叫移情于我?我从十二岁见你第一面,何尝起过别的念头?而你那时与我相约白首,难道不是对我有情?分明是你自己移情了云朝颜,如今反指责我?”
韩天遥点头,“嗯,是我移情。施少夫人如此精于算计心狠手毒,韩某高攀不起,不得不移情!如今我只得再负心一回,请你……聂大小。姐也好,施少夫人也好,从我韩家滚走吧!立刻滚!”
聂听岚整个人都僵住,仔仔细细地地打量着韩天遥,似完全不能相信,当年那个虽然冷硬却赠予她全部的温柔,以及少女时代最美好回忆的男子,如今竟能绝情如斯。
她的声音也越发地尖厉高亢,几乎是摒弃了她一向看重的清雅风度,在对他嘶喊着:“其实根本不是为小珑儿,也不是为齐小观,只是为云朝颜,对不对?为那个和她亲生父亲一样自大自负自以为是的贱婢,对不对?”
韩天遥冷冷地立于她跟前,并不回避她激烈的指责,却如山间孤岩,巍然不为所动。
见她兀自喋喋不休,又在怨责十一罪臣之后,仗着美貌妖。媚惑众等语,他向外看了一眼,“来人!”
管事进退维谷已久,听得呼唤忙入内应道:“老奴在!”
韩天遥道:“将蓝大小。姐……请出府吧!”
竟是毫不客气的逐客令,似浑然不曾想过,聂听岚为他已得罪施家,如今四面皆敌,出了这府门可能就送了性命……
管事自是顾不上那许多,闻言已堆上笑看向聂听岚,“蓝大小。姐,请吧!”
她娘家不姓韩,夫家也不姓韩,韩府的确没必要养她。
何况她行。事狠毒,公子已为她得罪了朝颜郡主,眼看着未来的主母就这么反目而去,再闹下去指不定连韩府的声名都搭上,自然大大不值。
如此想着,见聂听岚兀自盯着韩天遥不动,管事再踏前一步,只差点没动手去拉扯赶逐。
“蓝大小。姐,别让老奴难做!”
聂听岚盯着自己孤注一掷千里寻回的心上人,慢慢向后退了两步,目光渐渐转作怨毒,唇边已被咬得青紫。
半晌,她方敛去眼底恨意,垂着头慢慢走了出去。
她的素袖随风猎猎,更显得那身形单薄无助,说不出的凄怨悲怆。
管事却已不敢同情,连忙跟着走去,自去安排她出府事宜。
下人明知今日闹得大了,也不敢进去惊扰,只在屋外侯命,竟连大气都不敢喘。
阔朗的五间正房忽然间寂静下来,只有哪里的窗扇在风里嘎吱嘎吱地低响着,似谁欲言还休的轻叹。
空气里的血腥味伴着酒香袭来,却纠集作另一种令人翻涌的气味。
韩天遥忽一弯腰,喉中一直堵住的腥甜的一团已吐出。
竟是暗红发黑的一团毒血。
他看向小珑儿送来的酒,抬手慢慢拭去唇角的血,弯出一抹苦笑。
若最初的恶种是由他一手播下,那最终结下的苦果,也只能由他硬着头皮咽下。
不论,多么地苦涩难当。
赵池护送聂听岚离开时,竟比聂听岚还在凄惶几分。
当日聂听岚私逃,前往北境寻找韩天遥时,所携钱财并不多,倒是首饰还算珍贵,却被小珑儿一场大闹,大半丢到池水里。
后来管事虽重新代为措办,只是她跟着韩夫人身边,又在热孝中,自然只能从简。
如今管事虽容她将衣饰带走,并另外赠了百两白银作为盘缠,可作为曾经的相府少夫人,这点东西已不是寒酸二字所能形容的了。
既是赵池把聂听岚从北境带回,送到韩天遥身边,他便觉得聂听岚落到今日这地步,他有推诿不了的责任。
“聂姑娘,你别难过,侯爷只是一时气急攻心,说话重了些。等他醒悟过来,自然会找你赔礼。”
赵池忙乱地解释着,不敢看她绝望冷寂的眼神,“我先送你出城暂住一段时日,待侯爷回心转意,很快会接你回来。”
聂听岚四面皆敌,再不敢招摇,此时穿着寻常,戴着宽边帷帽,正萧索地撩。开纱帷向外看着,似在一夕间阅尽人世沧桑,饱尝人间冷暖。
忽见得那边大道上有车行来,她匆忙垂下纱帷,走到旁边的店铺内,只微微侧着脸,用眼睛余光向那边瞥去。
赵池亦已见那马车前后俱有衣着鲜明的侍从围护,且气势凌人,迥异寻常,正诧异间,已瞧见朱盖翠缨的华丽马车上悬着小小的樟木牌儿,写着个“施”字,才知是相府的车乘,只得随众人让到路旁,边下意识地用身子挡着些聂听岚的方向,边留意观察相府那些人的动静。
这些随从却也早已习惯众人或景仰或钦羡或畏惧的目光,根本不曾注意到他们,顾自昂首策马,不急不缓地行过。
因天气炎热,车厢两边的帘子敞着,隐见一中年男子倦乏般向后靠坐着,一名年轻妍媚的女子正为他捶着腿。不知中年男子说了句什么,那年轻女子便畅朗地咯咯笑起来。
施铭远位极人臣,身边自然不缺女人。
本朝名士多是诗酒风。流之辈,往往以蓄养美姬娇妾为乐,只是施铭远丧子不久,尚能如此开怀,若不是朝堂得志的愉快冲淡了丧子之痛,便是这姬妾太有手段了。
待一行人过去,聂听岚走出,赵池兀自望着那车乘扬起的烟尘,疑惑道:“车中那女子,仿佛在哪里见过。”
聂听岚叹道:“你来京未久,怎会见过她?她原是济王的爱妾,名唤姬烟,素来极少外出,我也只是偶尔见过一两面而已。不想她竟也是相府的人,无怪济王会一败涂地。”
赵池被她一说,却也想起来了,“咦,我是没见过她。不过她的容貌,似与朝颜郡主有几分仿佛。”
他虽未参予那次回马岭为十一摆下的鸿门宴,却也在迎候时见过。十一容色过人,英姿飒爽,纵然匆匆一面,也是过目难忘。
听赵池提到十一,聂听岗已垂下头,默默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赵池忙岔开话题,“纵然济王宠爱,大约也要不回去了……听闻施相原来想让济王前去守陵,但太后和皇上都不肯依从,据说打算将他安置到湖州去。”
聂听岚道:“若如此,太后和皇上也算有心了!湖州临近太湖,物阜民丰,人杰地灵,出了名的鱼米之乡,丝绸之府,距杭都也近。让济王出京,既可还他自由,免得被权臣陷害,又免得他时时出现在眼前,再引出些别的事端。”
于云太后而言,为难自小看着长大的宋与泓的确不忍心,但留他在身边****提醒自己,是她违背了先皇心意另立新君,却也难免郁闷。给宋与泓一个富贵之地安身,逢年过节又能召回相见,无疑是两相得益的法子。
赵池于朝堂之事不甚了了,见聂听岚张口便道破帝后用心,更是佩服,声音便愈发柔和,“先不用费心别人的事,我先送你出城吧!让他们找到你就不妙了……”
聂听岚忽道:“赵池,我不出城。”
赵池一呆,“那你去哪里?”
聂听岚看着施铭远车辆消失的方向,神情有些古怪。
然后,她道:“你们都认为,若我回施府,必定是死路一条?”
赵池失声道:“聂姑娘,你……你说什么?”
而聂听岚已大步向相府的方向行去。
琼华园里,小珑儿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
齐小观回京后,先回了琼华园。
此时凤卫知晓十一并无大碍,并未重新回城外驻扎,依然隐于京城内外各处,只是彼此传递消息,已比先前稳定有序多了。
琼华园虽被烧了许多建筑,到底还是十一的宅第,雁山等原先驻于此处的凤卫已经回来,督促礼部派来的工匠清理废墟,预备等十一伤愈出宫后再行决定如何重建。齐小观失踪甚至可能遇难的消息早在凤卫中传开,此时见他归来,雁山等喜出望外,连忙遣人飞奔入宫禀报十一。
十一这些日子酣醉度日,固然因为韩天遥的背叛和朝政之事的不如意,而她与韩天遥之间最大的芥蒂,无疑便是齐小观。
闻得齐小观归来,十一终于砸了酒坛,第一次冲出了宫门。
齐小观少了一臂,不知历了怎样的千辛万苦,才能从拖着那样重伤的身体死里逃生。此时虽然勉强归来,伤势仍未痊愈,且意气消沉,沉默寡言,竟与先前那个洒脱阳光的率性少年判若两人。
十一明知他断了一臂,且不说生活多有不便,单论自幼辛苦修习的武艺便已毁去大半,又是心疼,又是愧疚,一时也不知如何开解,见齐小观问起小珑儿时眼中尚有温柔光亮,遂带他去韩府接小珑儿。
小珑儿在府中一直称韩天遥为姐夫,阍者和管事已经习惯,都将十一视作未来主母,径直带入内院,再没料到竟遇到那样的场景。
因皇宫较远,且规矩繁多,小珑儿被安置在琼华园尚未焚毁的屋宇暂住,而那边早有人拿了朝颜郡主的名帖飞奔着去请太医。
施铭远虽一手遮天,但十一威名尚在,又得新帝和云太后格外眷顾,再无人敢轻藐。故而太医院立时将最好的太医遣出,轮班值卫着,可谓尽心尽力。
但那一剑刺得极狠,小珑儿一边肺叶被刺穿,胸腔涌。入大量鲜血,太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止了血,只是小珑儿半边肺叶几乎泡在血液里,呼吸困难,很快高烧昏迷,连和齐小观再说一句话也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