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努力地挣开眼,终于看到了自己满手的血水,以及宋昀苍白异常的面庞。
那双和宋与询相类的双眸,不复原来的清亮,迷离着大团水气,然后在低头掩饰的一瞬间,有水珠热热地滴在十一脖颈。
十一隔了好一会儿才悟出那是泪水,并想起自己正处于怎样的境地。
她仰一仰头,便轻松地笑出了声,“来得一点都不晚。阿昀,我还活着!”
她两边面颊都被刮得鲜血淋漓,因蛊毒发作时的翻滚挣扎,此时血污几乎糊满了她的面庞,长发和衣襟亦粘连了许多血迹。又因不曾得到及时医治,她的伤处已开始腐烂,创口从红肿处翻出,正缓缓向外渗着红的黄的液体。
高烧到神智不清,自然是因为受伤的缘故。
眼前早已不是国色天香绝世倾城的朝颜郡主,而是受尽折磨容貌尽毁的女囚。
若非宋昀已经肯定朝颜郡主的确囚在此处,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女子竟然就他朝思暮想的柳儿。
但就在此刻,在十一不屈地仰起头,说她还活着的那一刻,眉眼间的神情分明还是他们熟悉的那女子。
张扬,疏狂,峻傲……
和她是不是身系囚笼,是不是重伤在身,是不是失掉了女子最引以为傲的容貌……完全没有关系。
她揉着她滚烫的额,正试图让自己恢复清醒,至少也能耳聪目明,弄清眼前的情形。
外面尚有厮杀声传来,分明战斗未歇;而门口正有侍卫守着。十一定睛看时,已认出竟是济王府的涂风。
他正远远地看着她,眼底湿漉漉的,再看不出是感伤还是欣慰。
十一低头,已看清宋与泓素袖上的龙纹刺绣,心口微微地一凉,苦笑道:“你是……皇帝了?”
宋昀黑黑的眼睫霎了霎,悄然眼底波澜掩去,方轻声道:“柳儿,我是阿昀。”
十一便问:“与泓呢?”
宋昀柔声道:“放心,他没事,暂时住于仁明殿。他一直悬心你。我打听到你被关的地方,便跟他借了人手帮忙。”
他瞧着十一狼藉的面容,眸心一点点黯淡下去,叹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原以为能和施相交涉成功,隔些日子便能让他放人……我再没想到他会这样对你!”
十一便忆起被囚不久便送来的伤药和美酒,眸光闪了闪,凝到宋昀面庞,“你应了他什么?如今你固然尊贵,他得到的……应该更多吧?”
宋昀面色白了白,却忙柔和笑道:“我先带你回宫治伤,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
十一摸。摸自己的脸,“很可怕?丑成什么样了?”
宋昀道:“不丑。和从前没什么差别。”
十一道:“我也觉得和从前没什么差别。”
宋昀看她若无其事的神情,清莹依旧的双眸,不知怎的越发难受,竟似有什么满满地压住胸口,连喘气都异常艰难。
听得外面兵戈声渐止,他起身挽扶她,“应该差不多了,咱们先离开这里!”
这时,外面忽有步履匆匆,便见一侍卫奔来,急急禀道:“皇上,南安侯领人赶来了!要不要拦着?”
宋昀怔了怔,忙道:“不用拦。他自然不会伤害郡主。”
他又向十一道:“他也一直在找你。我通知了他,但心急没等他,先带人赶过来了!好在施相也怕招人眼目,安排守卫的高手并不多。我们且等等他。”
十一道:“等他做什么?走了,我一刻都不想再在这里待着!”
宋昀忙扶她站起身时,门口蓦地一暗,已有高大的身影冲了进来,然后猛然顿住。
韩天遥定定地站在那里盯着十一,一双如夜黑眸收缩,再收缩,声音已完全变了调,“十……十一……”
十一,他的绝色倾城举世无双的十一,竟这样血肉模糊形销骨立地出现在他跟前……
十一无视他不可置信的眼神,将手搭在宋昀臂上支起身,说道:“走吧!”
宋昀小心地扶着她,低低道:“撑着些,他们应该已经备了肩舆。”
十一道:“放心,既然没死,那么就死不了!”
轻而淡然的声音,仿若毫无锋芒,狰狞毁败的面庞掩在血污下,也看不出任何异样。
但宋昀居然没敢接她的话。
而韩天遥却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他的眸心深处有什么在跳跃着,面色也越来越白。
宋昀挽着十一从韩天遥跟前走过,侧头颔首以示招呼。
韩天遥全然看不到,却在和十一擦肩而过时,将十一的伤处看得愈发分明。
他颤着嗓音低喊道:“十一!”
十一没有回头,甚至连向前踏出的脚步都不曾有过一丝犹疑颤动,仿佛就当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般,顾自走了出去。
韩天遥薄唇翕动,依然唤她,却不曾发出声音。
十一的身影已消逝在长长的甬道里,他眼前便是只剩了那片长长的黑暗。
连着许多个日夜的奔波,仿佛在这一刻走到了终点。
他放松下来,放松地由着沉闷的黑暗和无边的痛意将他吞噬。
他已站不住,无力地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弯下了腰。
因太匆忙太紧张而渗出的汗水糊湿。了额头的碎发,低低地耷。拉下来,再不见以往的冷峻沉静。
涂风没有立刻跟着十一等人离去。
他握着剑柄,冷冷地看着韩天遥,看着这个在最后一刻给了济王致命一击的男子,犹豫着要不要动手。
踌躇片刻,他到底放下握剑的手,哼了一声,转头快步离开。
便是济王已无力反击,朝颜郡主还在。
也许天底下绝大多数女人被毁了容,便等于彻底毁了,但朝颜郡主不会毁。
他已看得分明,朝颜郡主,还是原来的朝颜郡主。
的确和从前没什么差别。
十一依然发着高烧,睡得并不太沉实。
宫中的一切于她都很熟悉,但睡梦里,她似已清醒地意识到,一切已不会是原来的模样。
再醒来,不可能有清晖映世的宋与询温柔注目,也不可能再有顽劣淘气的宋与泓冲来跟她打得头破血流。
太医诊过脉后,有医女领着宫女为她小心地清洗伤处,上药,然后清洁身体,换上柔软的丝质中衣。
宋昀回避在帐幔外,悄声吩咐宫人挪走他最爱的龙涎香,换上安息香和麝香……安息香可行气活血,麝香亦有行气通络、消肿止痛的功效。
随即是云太后带着宋与泓赶来。
只看她一眼,云太后便已掩着嘴哭出声来,“我的儿……”
宋昀待要相劝时,云太后已甩袖快步行出,一叠声唤道:“传施铭远!传施铭远!这混帐东西,到底视哀家为何物!”
她并非心里没有十一或宋与泓,只是和高高在上的权位比起来,这些并非亲生的子女便不得不靠后了。
便如此刻,谁也说不清,她到底是为十一被害成这样而生气,还是为施铭远瞒着她下这样的狠手而生气。
她不会想着取十一的性命。
但新帝根基未稳之际,她想安心做她垂帘听政的太后,十一暂时还是别回宫的好。
十一被关押这些日子并未受太多委屈,无疑是新帝、太后和施铭远搏奕的结果。
十一朦胧间想不出施铭远为何改变主意对她下手,也无力去细想,只微微扬唇苦笑了下。
施铭远顾忌着云太后的尊位,云太后也顾忌着施铭远的权势。
只怕行到半路,云太后便收了为养女跟他翻脸的念头,转而将这事当作跟相府继续搏奕的一个筹码了吧?
旁边依然有人站着,久久都不曾动弹,呼吸很沉重。
十一隔了好久才从昏沉里勉强睁开眼,看清床前站着的那个人。
依然是英气眉眼,甚至在看到她睁眼时,唇角也弯着明朗干净的笑容。他正柔声唤道:“朝颜。”
十一道:“泓,我没事。”
宋与泓便笑了笑,将手覆到她的手背,说道:“我也没事。”
他的掌心依然是从前的温热,仿佛这些年来从未变过,仿佛他还是那个英风侠慨的任性少年。
若他不曾成为皇子,若他只是寻常宗室子弟,也许可以一直这么任意妄为下去,偶尔的悲春伤秋都能被同样张扬的朝颜郡主视作矫情。
也许,依然会有那样意气风发的日子吧?毕竟他们都还在。
春风十里韶光好,豪俊气如虹,曳照春金紫,飞盖相从。
十一便恍惚中浅浅地笑,反手将宋与泓的手握住,那睡眠便开始安然而沉谧。
恍惚间,有微凉的手小心地抚在面庞。
伤处的肿。胀滚烫被那指尖的凉意吸去不少,十一便觉得舒适了些。
十一再次握住,才觉有些异样。
宋与泓的手似乎没那么修长柔软,夏日里更不会这样凉凉的,仿若沁了薄荷的清新。
睁眼看时,正见宋昀浓睫低垂,正静静地坐于床榻前守着。
看到她醒来,他缩回手指,清亮眸光蕴出笑意,轻声道:“你醒了?”
十一向外看了一眼,皱眉道:“方才好像看到母后和济王了。莫非我在做梦?”
宋昀微笑,“不是梦。听说你回来,他们自然会来瞧你。济王在这边陪了你好久,看你睡得熟了,这才回去。”
十一道:“回仁明殿?”
宋昀点头,“济王妃也住在那里,近来又病着,想来也有些放心不下。”
十一明知尹如薇要强,宋与泓未能继位,只怕她比宋与泓还要不甘。
又问凤卫时,宋昀早将自己的安排说出,说道:“如今你回来,我也安心了!晚些时候我便将你回宫的消息传过去,好令他们放心。待你好些,亲自去将他们召集回来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