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听岚便有些无措般站着,眼底愈见烟岚迷离。
赵池在一旁站着,棕褐的大眼睛大有不忍之色。
他父亲亦是当年祈王部属,他闻得韩天遥领兵出征立时前去投奔。因其聪慧多智,甚得韩天遥重用。
回马岭事毕后,闻博也不敢再留聂听岚,便遣赵池携了他细述事件经过的书信,悄悄将聂听岚送回杭都,送到韩天遥秘密藏身的住处。
赵池护送聂听岚这些日子,听她叙起过少时和南安侯的往事,又知她夫婿已被凤卫报复杀害,早生恻隐之心,加上聂听岚容貌清丽,举手投足温柔端雅,更是怜惜,这一路便很是照应。
而韩天遥喝了口茶,已不紧不慢地问向赵池:“济王来过了?”
赵池点头,“按理侯爷行踪很是隐蔽,他不该找到这边。”
韩天遥淡淡一笑,“以济王之耳目,必定早已知晓我回京。到现在才找到我大致所在的位置,可见他素日也不大在这些事上用心。”
又或者,这些事他原可以依赖凤卫去办,不必另外费心?
赵池道:“他猜到必和闻家有关,故而去找了闻彦闻二哥。闻二哥自然一问三不知,推得干干净净。但济王根本不信,却叫闻二哥传口讯给你,说他诚然对不住韩家,但你这样对待朝颜郡主和她的凤卫,同样万分对不住郡主。还说你对郡主比他对韩家更要歹毒千百倍,若不能给郡主一个交待,他不会放过你。”
“我歹毒?”韩天遥微哂,“他放着宫。内外那许多事不管,特地跑出城来寻我,就为了让我给朝颜郡主一个交待?”
赵池道:“好像是。以前倒从不知晓,这位济王殿下竟会这么意气用事!算来还是晋王世子宽仁友爱,心胸豁达。”
聂听岚在旁叹道:“济王行。事素来任性。从前还曾和宁献太子争执,一怒将宁献太子都推落水中,不但累得宁献太子大病,自己也差点被处死。人都猜他是不是肖想太子之位,可我后来细细打听过,他其实只是因为宁献太子逼。迫他放弃朝颜而已!他为朝颜郡主痴狂,早不是一日两日了!”
韩天遥的手指不觉又拂上琴弦,眼前依稀便是缀琼轩那伊人垂眸拨琴,在暗香疏影幽幽而奏,用截然不同于平时的那种温润柔美,伴他奏一曲醉生梦死……
她从不缺爱她的人,她缺的只是可以走到她心里的人。
他应该已渐渐走到她心里,可到底还比不了济王青梅竹马的深情厚谊……
如今,更该被济王比下去了吧?
韩天遥无声地吸了口气,问道:“朝颜郡主的确已经安然回宫了?”
赵池道:“是,比济王、晋王世子晚了一天回京,下午便入宫请安,应该不妨事。”
聂听岚叹道:“虽不妨事,到底吃了大亏。最头疼的是,齐三公子因此没了。若将此事怨到侯爷头上,以朝颜郡主的个性,不会就此罢手。”
赵池忙道:“可我听说侯爷的原意,只是想将他们暂时软禁于忠勇军,不让他们回京相助济王。是齐小观执意带郡主离开,才会遭遇施家伏击。所谓冤有头,债有主,要找也只该找施家。何况……何况……施大公子不是已被他们杀害?这仇恨应该算是两清了吧?”
聂听岚蹙眉含愁,“若非侯爷密令下。药,他们那么多人,怎会被相府的杀手暗算到?凤卫多是武夫,且个性多和朝颜郡主相若,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必会记恨侯爷。”
韩天遥默然片刻,方道:“听闻朝颜郡主被秦南带走后,好些日子都没有消息。后来济王和晋王世子不顾京中局势先后离京,并出现在毓秀小榭……可见她当时应该出了状况。我这边才听说是她在那里,随即就听闻她回京,前后不过两三日工夫……却不知那时她遭遇了什么事。”
赵池道:“朝颜郡主武艺高强,来去如风,但这次回京却是乘的马车,且行得不快,估计还是身体出了问题……不是重病,就是重伤,但只是一时惊险,济王和晋王世子看着她没事了,自然也就很快回京了。”
韩天遥不答,锁紧的眉下,黑眸深若幽潭,再看不出其中隐藏着多少的暗流漩涡。
聂听岚细察他神色,取茶壶为韩天遥斟着茶,缓缓道:“我倒觉得不像重病或重伤。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若是重病或重伤,应该没那么快好。”
韩天遥抬眸,“那你觉得呢?”
聂听岚思索道:“相府的杀手里,似乎有好几个擅长用毒的。你可记得,当日小隐园时,便有人以毒伤了齐三公子?我猜,朝颜郡主是不是在被相府杀手追击之际中了毒?那时凤卫的人已被闻大哥迷倒困住,朝颜一时寻不到解药,自然惊险。后来济王去了,似也无计可施,但晋王世子只在毓秀小榭待了一。夜,朝颜立刻好了。想来晋王世子玲珑聪慧,和相府中人多有交往,找机会从相府觅到解药送给朝颜郡主了。”
赵池不由连连点头,“这么看来,便解释得通了……若是中毒,只要解药对症,复原会很快……郡主如今能入宫请安,可见已安然无恙。”
聂听岚亦柔声而笑,“正是这话,所以天遥你完全不必担心朝颜郡主。若实在放不下心时,我可代你一行,去和她说明误会。”
“不必了!”
韩天遥看着茶盏,“杭都近来不会太平。你既然身子不适,我让人先将你送往绍城休养吧!”
聂听岚一呆,不觉抿紧唇,“我说过,我没事。”
“你不用强撑。”
韩天遥深深看他一眼,手指叩向琴案。
聂听岚低头,才发现方才倒茶倒得极满,画舫在湖上起伏,此时竟泼洒了许多,案上淋漓了一片水渍。
所谓倒茶七分满,做人留一线,这道理,出身大家的聂听岚不会不懂得。
若非身体不适,或心不在焉,她不会犯这样的错。
她垂落眼睫,终于道:“我没有强撑。只要在你身边,什么事我都撑得住。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相府的人会抓我回去,怨我连累浩初,要取我性命相祭。但我也时时刻刻想着,我在你的身边,没人伤得了我。”
凝望着琴案上缓缓溢开的茶水,韩天遥终究再无法拒绝。
半晌,他道:“你先安心养好身子吧,十一那里,你不用担心。小观之事,以后我会向她请罪。”
聂听岚急道:“这可不行,朝颜郡主那性情……”
“她的性情好或不好,我对她负或不负,都是我跟她两个人的事。”韩天遥沉声打断她,“不需要第三个人插手。”
聂听岚凝视着他,眼睫一霎,已滚落泪珠,“哪怕……她心怀恨意,取你性命,也不需要我插手?”
“不需要。”
依然是毫不迟疑的三个字,斩钉截铁。
十一引他奉仇人为主,负他瞒他,却也救他惜他,终得两心相印,算不得谁亏欠谁。
回马岭之事,他只欲将十一、齐小观等拖在北境,免得卷入京中漩涡,成为仇人助力。若累得齐小观丧命、十一重伤,终是他的过错。
既然是他的过错,他自当一力承担。
无论,那结果会是什么。
十一毒伤未愈,加之所中蛊,全仗武艺高强才勉强压下,并不肯叫人察觉。她本欲就在宫中歇下养神,也方便就近陪伴帝后,却得报济王去了琼华园。
为的是姬烟。
凤卫到底与济王府交谊深厚,姬烟之事,十一原想押后处置,不料还是被宋与泓知晓。
十一匆匆赶回琼华园时,宋与泓已经径奔关押姬烟的阁楼。
未入门槛,已听得阁楼内传来争执,而看守在外面的侍卫眼见十一到来,面色便有些尴尬之色。
十一挥手令他们退下,走向前听了听。
只闻姬烟在内冷笑道:“是,我温顺,细致,善解人意……你盼着云朝颜也能这么对你,却求之而不得,所以才对我爱若珍宝……我无时无刻都不过是你的朝颜的替身而已,你何时心里真的有过我?”
宋与泓却似已被激怒得失态,声音竟有些变调,“不论我心里有没有你,我何尝有过一日亏待过你?你面善心毒,向朝颜暗下毒手时,可曾想过当日。你母亲重病,父死难葬,沦落街头险些被人卖入青。楼之事?你觉得我对你不够好,心里没有你,所以宁愿自己还过那种日子?”
撇开感情不谈,姬烟如此对待救过她并宠爱她的主人兼恩人,着实恩将仇报。
宋与泓被如此背叛,伤到的还是他一心想维护的朝颜,自然愤恨之极。
但姬烟闻言却笑了起来,“宋与泓,宋与泓,你还真以为是你救的我?可见果然姜是老的辣,你这辈子……注定只会是施相的手下败将!”
宋与泓惊愕,旋即醒悟,“从头至尾,都只是施老儿的安排?你……你这恶妇!”
姬烟双手被反捆着坐在椅子上,此时已弯着腰笑出眼泪来,“其实也不是他的安排,只是我母亲重病、父死难葬时,是他帮的我,我这毒妇没别的好处,却还晓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便提出愿为他尽心做事,以报恩情。于是……于是曾在我身上发生的那些惨事,很快就重新发生了一次。只是这一回发生在你跟前,救我的自然成了你。只因父死母病什么的都是真的,你决定纳我为妾时查我身世,怎么查也查不出破绽吧?”
宋与泓盯着她,不知是气是恨,眼睛里都泛出了微微的红,点头道:“果然都是……都是聪明人!”
这时,身后便听人淡淡道:“聪明人,不过自以为聪明的人!”
宋与泓转头看见十一,眼底的怒意顿时一扫而空,甚至有片刻安静得出奇,好一会儿方道:“朝颜,你不是预备在宫里歇着吗?”
十一向他笑了笑,“泓,此刻应该在宫里的,是你,而不是我。”
宋与泓向后退了一步,身姿踉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竟是连着三句致歉,压抑了不知几许的惨痛和愧疚。
韩天遥害她,害凤卫,是因为他;姬烟害她,同样因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