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个月都在干厨房的杂活,实在没有雅致写字。
今天很难得,休了半天,跟同铺的小周轮换。小周是五大厨师之周大厨的儿子,十二岁,生就是匪窝的人,可谓“土生土长的匪类”。
这半个月,我的体会就是一个座右铭:“门门有知识,行行出状元。”那鬼斧神工的李大师傅不愧是首厨,的确与众不同。每一样食材都要亲自挑选,绝不让其他人碰,做菜的时候,连学徒都不让看。小周学着他的语气,背着手翻白眼:“做菜就像娶媳妇,用别人处理出来的食材,就是娶了别人睡过的媳妇;做菜的时候也不应该有人看着,谁洞房的时候还有人围观?你们都给我小心点!”
做菜等于睡女人,这种歪理我是听不懂的,不过洞房俩字提醒了我,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必须得做点什么!因为宁茜茜正是嫁人的年龄,我若继续这么下去,她也许就让张明达那个衣冠禽兽抢走了。我堂堂一个土匪,被人抢媳妇,该是何等的耻辱?!李大厨子丢了菜都跟丢了老婆一样跟人拼命,我丢的可是真正的老婆,岂能像丢棵白菜一样坐视不管?
说起这个李师傅,人瘦,力气却贼大,杀牛宰羊时候,单手牵住绳子,那些可怜的牲口无论怎么挣扎也逃不出他的魔掌。我有一次见他要杀牛,便趴到墙头偷看,只见他跟一头牛面对面站着,他的表情我看不见,牛的表情我也没看懂,但一人一牛呆立了很长一个功夫。令我我目瞪口呆,心里佩服:“人一动不动倒是可以做到,那头牛居然也一动不动,这李大师傅的杀牛本领该是多么高呢?”正想再看一会,突然有人扯我裤腿,我回头一看是小周。他紧张地四处看了看,比划着让我赶紧下来。
我毕竟身在匪窝,不是在集贸市场,便没有声张,轻轻溜下墙头。到一无人处,小周对我说:“以后可别这么干了!李师傅最忌讳别人偷看——曾经有个小子偷看杀鸡被他发现,后来就失踪了!大家都说,他被李师傅剁成了肉馅……”
听得我一阵发冷:“太可怕了!”还是命要紧,不要太好奇。感谢了救命恩人小周周之后,我竖起大拇指赞道:“你真是个土生土长的好人。”
李师傅做菜的时候在他专用的一间厨房里,门窗紧闭,狗日的也不怕被油烟呛死。有资格跟他学艺的学徒以及没资格学艺的杂役都在外候着,他不叫谁也不敢进去,如果叫了两声还没人进去,大伙就都得挨打挨骂。我真羡慕他,有门技术真吊。
他一般只给寨主家和几个堂主家做小灶;另外四个厨师给上上下下成百上千号土匪做大锅饭。厨房的学徒和匪兵们算一类,可以吃大厨们的饭;至于杂役,跟囚徒算一类,这些人的猪食是由学徒整出来的,口味不是一般的差!我还以为离开牢房就可以吃香喝辣,谁知压根没什么改善,量还有所下降。
但是我很老实,无论多恶心,都逼自己吃下去,受刑一样慢慢吃完。我很快发现,好多杂役比我还没胃口,不少看上去胃口好的,埋头猛吃,筷子飞舞,可也没吃下多少。我便开始留意,究竟是怎么回事。当天便看出端倪,杂役们吃饭的时候就是装样子,等匪兵们、学徒们吃完一走,好多杂役就把碗里吃剩的饭菜往桌旁的桶里一倒,有的把口里嚼过的也往桶里吐。
最后,送饭的老头会收集这些分量十足的垃圾,推车给囚徒们送去……
我猛然间想起,那垃圾桶里的饭,老子吃了整整一个月,还他妈精打细算、细嚼慢咽的!
扔下饭碗,我找了个地方,吐得胆汁都干了。
……
吐完郁闷地往回走,碰到个人,很像狱友郭明。我俩在牢里见过半面,听声音耳熟,我便叫了他一声,果然是他。他也认出了我,俩人高兴一阵。
此人长相普通,远不如我贼眉鼠眼;他出身一般,远不如我沾亲带故。但他反而成了名符其实的土匪,包着红头巾,拥有喽啰的高贵气质。我却是个卑贱的杂役。相比之下,我很自卑。
他那个堂口专司偷盗、刺探。郭明这货长得老实巴交,没土匪习气,挺适合装无辜。而我打小为祸乡里,不如他面善,本身又是个安城人,自然不能在安城当探子。
妈的,我做不了探子,可以做刀斧手嘛!为啥让我当杂役嘛!我文老六就连个土匪都当不成?!越想越丧气!这么下去,啥时候才能娶宁茜茜!
据郭明说,他和土匪丙跟着小头目去了趟安城,装作卖菜,打探哪家商队最近会经过迷茫山。谁知消息没打探到,菜车却被官差没收了。原因是,花名册上没登记,也没提前给县衙吴大人家送过菜。结果连车带菜都拿不回来了。三人亏了本,害怕回寨子受责罚,就去偷一户不大不小的院子。谁料出师不利,又出幺蛾。他们还没翻过第二道墙就被狗发现了,两个护院随即醒来。三个土匪对阵二人一狗,将将打了个平手。郭明训狗有一套,把那畜生训斥得如同亲生;小头目跟护院甲互相揪着耳朵不分伯仲;剩下俩人撕着脸互骂,护院乙当日生吃了大蒜,口气强硬,但土匪丙满口烂牙,不甘退缩。
五人一狗正僵持间,院主来了,一看形势,呵呵笑劝,让双方停手。院主一没去报官,怕官府诬陷他通匪,难免坐牢罚款;二没说重话,免得伤了江湖义气。反倒打点细软干粮,对郭明三人说:“哎呀!早就听说迷茫山黄寨主宅心仁厚替天行道,是个大英雄!在下有心结交却无缘相识,恰逢三位大哥光临,小人家里蓬荜生辉!”接着说了些“来的就是客、未曾远迎、招待不周、失礼失礼、有空常来”等等贴心话。众人一团和气地聊了家长里短,然后提到正事。院主豪气,端出满满一盘银两,表达崇敬之情、结交之意。小头目却没多要,够一车菜略有盈余就行,剩下的退了回去,掏心掏肺地说:“咱们认识了就是朋友,我不能不讲义气,兄弟们有个交待就够,你要多给,我也不要,不然就是害你。万一你在山上有了名气,别的兄弟下山办事,一有不顺,就来你家寻找补贴,你能受得了?我说句自私的,兄弟以后遇上今日这种麻烦,还得来找善人救一命。这点阴凉,我不能便宜了别人。好啦,不打扰啦,以后有事,你直接提迷茫山的名号!道上多少得给些面子!”
院主和护院都感动了,狗也流泪呜咽。众人动了情,感慨万千,依依惜别,从此成了好朋友。
妈的,听得我心痒难耐,巴不得自己也能跟着干几件温暖人心的好买卖。唉,早知道土匪这行这么受欢迎,我应该早点接触学习才好。正所谓,商匪不分家,挣钱娶茜茜!
……
想起钱,我心头一紧。那五百两令我无法释怀,在脑海里想象了无数次,自己拿着那笔钱把生意越做越大,不仅娶了老婆,还嘚瑟地回安城大宴群邻……张明达那货在旁给我扇风拍马屁,我爹在旁对我竖起大拇指,安城达官贵人都纷纷来跟我结交。那几个不要脸的朋友,胡大屁、阿纲、东兴,也来找我混饭吃,但我一脚一个,蹦得他们捂屁股尖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文有智!”一个学徒骂道,“滚过来,把……赶快拾掇喽!”
“哦!来啦!”我的白日梦碎了一地,惨淡而明媚地笑迎上去,“大哥,你叫我?什么事儿?”我是真的没听见。
那学徒受了极大的屈辱,脸都红了。身形比我矮小,但是雄赳赳地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拽到菜堆旁掼倒,把我的脸按在菜里摩擦。
我眼前漆黑,喘不上气,脸跟菜互不相让,看谁先烂。
学徒出了气,提着我耳朵拽起来,冲着耳洞大喊:“把!菜!洗!喽!”
娘的,若在安城,他敢这么干,我早把他的胳膊撅折了!但这是土匪窝。我寻思,黄寨主不像是把我当成了自己人,不然这些家伙也不能这么欺负我。没根没底的,咱岂能太把自己当回事儿?被学徒打骂的,又不是咱一个人。
二哥文有义当年曾在一次街头混战之后,捂着鼻血,回家罚跪,对好奇的我说:“小子,以后有一天你也得靠自己,记住,能苟活,就不要拼命,但只要活着,就不许认输!”说罢,狰狞地把鼻血抹了一脸。当时我还是家里最小的儿子,那一幕过去多年,却记忆犹新。后来每逢遇到挫折,就想起他的倾囊相授,打不过就逃,逃不走就忍,忍不了再打。
被学徒按在菜里辱骂,揪着耳朵嘶吼,离我的忍耐极限还远着呢。我他妈一点儿也不暴躁,还趁机偷吃了一片菜叶。
“我听见了,这就洗,大哥放心。”我的脸赢了白菜,并没有烂。
学徒霸气凌然地走了。我表演着谦虚和服从,趁机又偷吃了一片菜叶。学徒走后,我一边努力洗菜,一边低声自勉:“不许认输!学徒是个屁!张明达算个屁!宁茜茜是我的,我娶定了!就算她已经嫁过去了,老子也要抢回来!没有钱算个屁,没有地位算个屁!为了将来,妈了个巴子的,老子今天受的屈辱算个屁?!迟早有一天,我能当土匪!让刚才那学徒给老子学狗叫,把张明达绑上山当杂役!”
猫腰洗菜,边洗边说,越来越激动,忍不住喊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把身旁的杂役们吓坏了。他们吃惊地看着我,有的拿着萝卜保护自己,有的拿着南瓜保护自己,有的逃到门外,像是看到了李大厨。
“这群棒槌!怂得像坨屎!”我扔下手里的青菜,甩甩手,站起身,揉着酸痛的腰,突然想到一个偷懒的办法。虽然在安城的时候,不太擅长恃强凌弱,但眼下身在土匪窝,应该入乡随俗才对!
走到一个经常懦弱地笑着的哑巴瘦子面前,把他的抹布抢走,捏着他的脖子拽过来,揪着他耳朵朝地上的青菜一指:“把菜洗喽!”
那瘦子冷不丁朝我肚子上狠狠捶了一拳,脱开身又擂了我几拳,然后扬长而去,捡起抹布,继续打扫。
旁边一人冷笑:“你小子欺负谁不行?欺负他?那可是寨主夫人远房表叔家小姨子的亲生儿子!那是寨主的远亲啊!你算老几?欺负他?!”
我捂着肚子弯着腰,惊得冒汗:“我错了!都不是一般人!老哥你呢?”
那人骄傲地抬起头:“我是近亲!”
漂亮。我知道了,乖乖洗菜。
迷茫山的风俗,不是给我准备的,我再也不偷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