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帮终于来信,说找到了刘莹。
我略有些失望,拜托他们努力寻找莲花姑娘,也寻找一下黄小雨。那帮低级趣味的怂人,都已经各自持有香草绳了,还要再闻一下我的,说新委托要盖新印鉴!我无奈,只好再次掏出那根臭烘烘的神物,一层一层小心剥开,供他们恶俗了一番。
刘莹是刘老伯的独女,住在东岳城南边一道偏僻的巷子里,跟她丈夫卖豆腐为生,人称“豆腐东施”。听这名字,想必不美。无论如何,我得去找她,解了咒诅,于是带着刘老伯的私密坑人信,穿街绕巷去了她家。
她卖豆腐为生,家里十分简陋破旧。我放下手里的礼品,仰视着面前的庞然大物,昂首说道:“刘大姐你好!我是刘博中老前辈的关门弟子,名叫文有智。”
她俯视着,等我继续。
压迫感直戳心口,早上喝的一杯败火苦菊茶化作满脸动情凄惨泪,我捶胸嚎啕:“师父他老人家……去世啦!哎嗨嗨嗨!”
虎背熊腰的刘莹比我高出整整一头,忽略其头部环看一周,分不出前后左右,她身上的粗布衣脱下来,等于一张被子。年纪大概四十,皮肤胖得撑开,脸上皱纹不深。头发挺黑,但是稀疏,她也不懂得珍惜仅有的几根,就那么胡乱挽着。阔脸无脂粉,宽嘴压两颊,双目滚圆,大耳招风,鼻子像一整头未剥皮的大蒜,眉毛没有。
如此恶煞般的相貌,与刘老伯很难找到几分相似,想必与我无缘得见的师母一脉相传。实在是太惊人了。我先中咒诅,后遇恶煞,惊讶但不意外,满脸悲催地以哀伤师父之死为名,流着思念爱妻之泪。听我说师父去世了,刘莹两腮颤颤,声音如雷,差点将我震晕:“哈?!俺爹死咧?!”
我擦擦眼睛:“两个月前,我亲自把他老人家埋在了春……咱家后院。”
她不接续我开了头的嚎啕去倒地大哭,反而近前一步,神情紧张:“他临终没说啥?”
“师父让我给你封信,还有个光脚板荷包。”我说着掏出递去,“刘大姐,刘大姐夫,你俩作证,我绝没偷看!你俩接到信了,我就算对师父有交代了。”
刘大姐夫个头不到刘莹胳肢窝,虽然也不算瘦弱,但跟刘莹一比,看着就令人担心,不知道他有怎样的独门秘技,能降服这等巨妇。看来看去,大概没有,我进门老半天,他只会呵呵笑,一应事务都是刘莹在应酬,刘大姐夫分明是个摆设。
刘莹接过荷包放一旁,哆嗦着打开信封,才看一眼,突然“嘤嘤呜呜”地哭起来;刘姐夫在旁边伸长脖子挑着眉毛看了一眼,也跟着“嗯嗯啊啊”地哭起来。
搞得我莫名其妙——刚才我说她爹和他丈人死了,俩人没哭,咋地看了信反而哭了呢?难道刘博中师父写了一封催泪的告别信?或者是把遗产留给徒弟不留给女儿女婿?屁啦!论起财产,他除了有头妖精般的骡子,什么也没留下。
没等我说两句安慰话,刘莹突然表情一转,蒲扇似的大手将面盆般的巨脸一抹,涕泪顿止,眉目婉转,虎嗓狐音,对我嗔道:“让人家硬生生等了这么多年,你这个没良心的,这才来了!”
我大吃一惊!这刘莹莫不是受刺激疯魔了?!
惊诧中更添惊诧,那又矮小又老面的刘大姐夫,突然抱住我大哭:“兄弟!你这个没良心的,让人家硬生生等了这么多年,可算把你盼来了!嗯啊……”
我忍住恐惧,安抚他俩:“两位亲人莫急,慢慢道来,让小弟听听,到底咋回事?”刘莹捻着粗壮的兰花指,拿起信嫣然一笑递给我,起身扭着压根不存在的腰,如同颠簸路上满载的水车般晃荡着,掀起破烂的补丁门帘,进了内屋。
我低语了声:“苍天在上,刘老伯,这可不是我要偷看的!”然后紧张而好奇地低下头,只见发黄的信纸上写着两个大字:“照常。”
“照你大爷的常!我照!我照你大爷的常!”我当时的愤慨之情直逼丢妻之痛!就为了平淡之极的“照常”俩字,老不死的刘老伯卷天骂地,诅咒了人间所有行当!你大爷的!
将抱着我腰死死不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刘大姐夫一脚踢开,我要愤怒地去质问刘莹:“你们父女俩是不是太欺负人了?一封莫名其妙的信,凌辱了三百六十行、上下五千年!”
不料,我刚走到内屋门前,刘莹的虎躯突然挤着门框破帘而出,一下子涌现到我面前。
真压迫感!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压抑,我突然间明白了刘大姐夫的泪水。
刘莹不知怎么做到的,在那么短暂的时间里,居然在那么大一张脸上化完了妆。那妆化的,实在不想形容,但不形容又如鲠在喉……
只见——刘莹一笑,腮帮子颤颤巍巍,粉扑扑的脸上的粉扑扑的往下落;红如鸡冠的宽阔大嘴极力缩小,模仿樱桃小嘴,变作鸡蛋那么圆。她头戴凤冠,身披红帔,一股立刻要嫁人的凶模样。那身红嫁衣用足了布料,让刘莹这样百年不遇的巨妇穿着,竟然还挺宽松!依我看,那些布料就算大裁大剪,也足够嫁三个黄小雨。
她原本滚圆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似笑的眼神难以捉摸,不过我终于不用担心她的眼球会弹出来掉地上了。俩个金耳坠,分量十足,把肥厚的耳垂拉得几近贴肩,同时整个面部不幸地受到影响,致使眼角嘴角毫无保留地朝下,正所谓两目国仇、一口家恨。还有她的眉毛!我好不容易适应了的空白眉骨处,突然多了两条细细的眉毛!真的好细,不盯着看,还以为是抬头纹长得太靠下……
天呐,发生了什么!好诡异!!!我内心大喊,差点跑了,但我一介匪徒,面对俩卖豆腐的,岂能退缩?艺高人胆大地三步退到她家门口,跨在门槛上拔出腰间宝剑,大喝:“何方妖孽,快快显身!从刘大姐身上滚出来!”
刘莹那鬼并没有被我的气势吓倒,小碎步走到椅子前,奇迹般坐在椅子的前半部分。从我的方向看去,椅子不见了,仿佛她悬在空中一般,更添诡异。刘莹神态妩媚,若笑若嗔,用左眼看着我!
“哎哟我天!怪不得人称豆腐东施!太可怕了,我还是跑吧!”我心寒,想闪。
可能看出了我有跑的意思,刘大姐夫嘎地止住哭,上前挽留:“大兄弟!你不要着急走,听我慢慢说!”
我宝剑横于胸前:“站那儿别动!快讲快讲,别绕弯子!说慢了不听!”
……
据刘大姐夫叙述——刘莹六岁时她娘去世了,她爹是江湖人士,没法带娃,便把她托付给东岳城的亲戚照料。为免拖累,当年立了规矩,只许他来东岳城看娃,不许刘莹回迷茫山探望。亲戚知道以他的德性,此生再难见面,便问将来孩子长大嫁人的事。刘老伯说,要等个有缘人,让这个有缘人继承他的武功,然后娶刘莹为妻。当时约好,来人会拿着自己的亲笔书信,以荷包为信物。如果主意没变,就写“照常”二字;如果主意变了,自会在信中写明。
为此,老不死的刘老伯咒诅了三百六十行仍不过瘾,还说出更丧尽天良的话:“如果刘莹等不及,提前嫁了人,而后有缘人才来,那么刘莹必须求得夫家休书,仍然嫁给有缘人。”这他妈的,跟我这个有缘人杠上了!我几乎要尖叫——天呐,刘莹?!
莲花丢了我都没尖叫,但此刻我真想尖叫,却又被什么东西压住了胸口,闷得叫不出来,仿佛梦魇!
刘莹在刘大姐夫述说这个惨绝人伦的故事时,一直保持着淑娴、内敛以及悬空的待嫁状态。我看一眼,心里凉一些,看一眼,心里寒一些,看第三眼的时候,我的心冻上了!悲痛地想:“刘老伯,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女儿的年龄?三十年后,对文有智来说,她已经是长辈了!你他娘玩死我了!到底是谁把你打傻的?我他妈弄死他!”
我横剑于喉,决绝无比:“这位大哥!我理解你此刻快乐的心情,但是这门婚事,我是死也不能答应的!大哥,你就死了这份心吧,怪只怪你自己……”
刘大姐夫急了:“大兄弟,你也是个江湖人,承诺延千岁,义气值万金!你别怕,人生挺苦却也短,你看我,不是一眨眼过来了吗?我都给你扛这么多年了,你就不能替我扛几年?!到底咱俩谁是有缘人?咱得讲义气、讲道理!”
我泪都快下来了:“大哥!既然苦,当初为啥要娶呢?”
刘大姐夫悲伤,鼻子“嗯哼”一声:“我是让媒人坑了……”
“我是让师父坑了……”
“我那媒人真不是玩意!”刘大姐夫被痛苦淹没,蹲地抱头,淌泪不止。
“你那丈人更不是玩意!”我也被痛苦淹没,随之淌泪。二人啼泣,互相劝慰。
突然,“轰”一声巨响,粉尘滚滚!我咳嗽着踢开刘大姐夫,擦泪一看,只见刘莹拍桌而起,浑身脂粉,荡涤满屋:“够咧!你俩够咧!俺知道自己长得丑!俺也知道自己老咧!文大兄弟,俺等了一辈子!一辈子啦……本来都不盼这事啦,你又来咧!就因为等你,俺连个娃娃也没敢生!现在老的也生不成了……还有你,俺咋地对不住你咧?你是有房还是有地咧?你个穷猴儿,要不是俺嫁给你,你老死也是个光棍!照料你几十年,起早贪黑磨豆腐,刮风下雨不歇着,要不是俺,你那小身板能干啥?你凭啥不满意?!俺爹不要俺,你也嫌弃俺?!”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刘大姐夫在一旁低着头不敢说话,垂下鼻涕都不敢吸。
我看着手中宝剑,怒也不是,哀也不是:“刘大姐,事已至此,你打算把我怎么样?”
刘莹抹抹眼泪,脸上成了花的,正了身形:“还能咋办?就算你有心,俺也不乐意!跟着你算干啥?除了嫁人那次,俺几十年没打扮过。今天了却心愿,给俺爹个交代就行咧……可惜这几年瘦了些,衣裳不合身了。哎呀就这吧!肯的话,你就叫俺一声娘子,俺叫你一声官人,咱这事就拉倒!以后各活各的互不干扰。要不肯,也不勉强。还有你,姓刘的,你也姓刘俺也姓刘,你真给姓刘的丢柳……丢脸!要是不想过,赶紧写休书,文大兄弟在,你写了休书,咱俩各活各的!文大兄弟要是走了,你就没机会咧!要是还想在一块儿凑合,咱就忘了今天这事!今后,俺该咋伺候,还咋伺候!你!说句话!!!”刘莹的判案,在拍桌声中开始,在拍桌声中结束。
刘大姐夫装作不在,暗着脸不应答。
过了一会,我打破寂静:“刘大姐别生气,姐夫他知错了,爷娘夫妻天注定,你俩还得好好过!我知道你们过的苦,其实兄弟我也很苦!十八岁生日,让老爹赶出家门,睡马厩、坐牢房、倒粪桶、吃剩饭……好不容易有了个心爱的人,还给弄丢咧!比起你来,你盼归盼,没来不算丢,来了也不亏不是?我可是实打实丢了老婆!大姐,姐夫,你俩都消消气,好好过日子!小弟告辞了。”
我继承了刘老伯的武功,给刘莹放下一锭金子,且当买卖,互不相欠。出门的时候,我犹豫几下,低声叫了句:“娘子。”心想,照着刘老伯的规矩,把这事儿结清,能让刘莹大姐了却心事,也能让自己终结咒诅,何乐而不为。
刘莹听到了,掉了一半粉的大花脸,露出欣慰的笑。她让我等一下,自己回了内屋。我忐忑地等,真怕她又变成什么无法理解的东西。刘大姐夫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站在原地低着头,连桌上的金条都没敢看一眼。
不一下,刘莹把诡异的妆容卸了,把霸气的衣服换了,以老样子掀帘走出。她拿出一个布包递给我,随口说了句:“官人拿去。”
那声“官人”,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恐怖,反倒有些真诚感人。我打开布包,看到一本书和一幅画。书名叫做《迷踪腿法》,跟刘老伯的《无影腿法》似乎有若干关联;画是一副花鸟图,可能是个古画,也可能屁也不是。人家给,我就拿着吧。
最后,我左手拿着刘莹大姐送的书画,右手拿着刘大姐夫塞的豆腐,心潮澎湃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