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午,朝廷封赏,功臣一大片,个个喜盈盈。我分明不是个功臣,又刚刚失去两个娘子,却被叫去,就是为了被打脸。沈剑高高在上坐着,把众功臣都加了官、进了爵,然后跟他妈沙漠烈日一样,用嘲弄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等我开口。我开你妈逼的口?我不说话。大太监收过我的钱,怕我惹圣上发怒,赶忙接话,勉强给我捏造了几句好听的。沈剑听罢,点点头,没有封官也没有问罪,只是问我想要什么,好像打算撵我滚出中土。其实不用他撵,我早就想走了。
我心里骂道:“老子想要什么?老子啥也不要,只想回到过去,趁你发疯亲枣树时,连你带那树妖,一刀砍成两截!省得被你卖了还他妈给你数钱!省得老子因为你失去一个又一个老婆!我日你妈,我干你爹,我入你妹!”
心里敢这么骂,嘴上不这么说,并非因为他是皇帝我是臣民,并非怕他降罪与我,而是怕他身后内殿之中的妖魔。那里站着十几个曾经熟识、此刻却六亲不认的邪影……就算有个苍蝇靠近沈剑,也会被他们闪电般捏碎。他们才不会认得什么文盟主,他们只认从郭明大人处学会了“驯狼大法”的沈剑大皇帝。张家明不认我,张灰不认我,梁建华不认我,无苦大师不认我……以前不认识我的人更不认我。
所以我高呼万岁。
嘴上不那么说,还因为,挺着大肚子的黄小雨昨天亲自来看我,坐了小半天,虽没跟我说几句话,但她安慰关切的神情,不似作伪。
我高呼万岁万岁。
嘴上不那么说,还因为,我累了,我不想吵架不想打架,我只想走。
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磕头在地:“启禀圣上,大米朝海内升平、一片祥和,圣上威震四海、神武英明,罪臣文有智乃战场败将,不敢请赏,什么都不敢要,皇上不降罪已是皇恩浩荡!臣只愿告病辞官,携家带口去外岛静养,求皇上恩准!”
朝内没个挽留的,连文老二也不吱声。沈剑装模作样地纠结了一下下:“此事……哎,再议!文将军还是有很大功劳的,劝退荆景雄、牵制菠丝军,安城一战,若非死了菠丝国主,恐怕只凭文有义爱卿一众,还不足以克敌制胜!西关一战,文将军大破菠丝五行阵,击溃菠丝兵,随后才有文有义爱卿一众,乘胜追击,扫荡敌寇!”文老二赶忙说惶恐,连连恳求,也要告老还乡。他一开口,包括凝玉父兄在内的满朝文武,要么挽留,要么也不敢领功,只一下下,满朝文武便都要辞官回家种地。演你妈的演。
沈剑冷脸不语,邪影杀气溢出。朝堂便急忙静了下来,仿佛文官也能感受到邪影的威慑似的。群臣瑟瑟,人心惶惶,比天打雷劈还惊悚。
我心下冷笑,打破寂静:“各位大人,皇上需要各位尽心辅佐,你们怎可辜负皇恩?小弟我不同,我以前只是个莽夫,现在只是个病人,不懂戍卫边疆,不会治理一方,已经无法效力了。再者,连丧两妻,实在灰心……诸位大人,各位叔伯兄长,你们岂能不体谅圣上!皇上为国操劳,励精图治,诸位却抛下重任,来日面对烈士先贤,各位情何以堪?”说罢,打算召唤出以前说来就来的泪水,以便烘托悲怆,可惜面对着沈剑,思念亡妻都哭不出来,只好擦擦眼角拉倒。满朝文武倒是真的在抽泣。看来我真的不会演了,你们演你妈的吧!
沈剑演过了挽留的戏,显出了恰好的悲,稳住背后的邪影,利索地准奏了。
退朝后,我走出大殿,文老二跟来,悄悄和我商量事儿,我却没心思听。只觉得浑身膈应,啥都不想再沾。七弟文有信至今杳无音信,我也不打算管了。文老二见我心不在焉,便暂且作罢,让我这几天去他家一趟,好歹当着文老爹的面,对文老大的事儿表个态。那畜生的事我更不想沾,含糊应下,扭头走了。
回到家,看着亲人莲花、小乔、凝玉和纤纤,想起在朝中,假惺惺的沈剑以及冷森森的邪影,我就万分庆幸能携家带口滚出中土。我说,皇帝准了。诸位亲人都松了一口气,悲喜参半,落下泪来。
谢皇上隆恩!真的。)
……
那天在荆老大的营地,群雄跪地听圣旨。我抱着叶叶不敢近前。宣读圣旨的军官仿佛用屁股看到了我,回头看来。我认得,乃是迷茫山堂主,高志方。他承包了迷茫山二手寨主的座位,经营惨淡,咬牙度日。危卵之际,凝玉父兄带兵上山把他们收归了朝廷,这才让迷茫山匪吃上饱饭。高志方看见是我,念我丈人的好,朝我热情招手,叫我赶快领旨,也不看我正丧气地抱着死去的妻子。
妈的,又好像,跪着听圣旨是件美得不行的好事情,死了娘子也不耽误高高兴兴听圣旨,好像圣旨是带肉的大骨头,而老子真的是条狗!
我领你妈的旨。我看都不想看他。先找到枝枝的棺椁,把叶叶和枝枝放在一起。看着两位妻子,又看到赵半山、武青林等壮烈死去、尸骨未寒的英雄,心中不禁凄楚万分!管他妈什么圣旨呢,老子哭先。我径自捶胸嚎啕。刹那间,群雄也受感,哭得断气干呕。
亡的人比活的人多,哎嗨嗨呀!
死的人比在的人多,他奶奶哒!
……
哭到临了,心里琢磨,眼下虽无丧服乐器,但有现成的巴道士,又有上门的仪仗队,够办一场白事。正想到此,恰听到高志方咳嗽着提醒,说圣旨还没读。他妈的,他不提圣旨还罢,他一提,我由悲转愤,胸中翻涌,又带领群雄悲天怆地起来。待后来,我们哭干了最后的眼泪,犹如干掉了最后一碗送行酒,人人含悲,摇头不语。
哭够了,领旨吧。我掐醒高志方,让他麻溜宣旨。
“啊噢……嘶……疼疼疼!奉天承运……”
“少说废话!”我边跪边啐。
“咳咳,皇上夸你们啦,皇上召各位英雄进京领赏,即刻启程,没啦,钦此!”高志方一沾圣旨,便耍起不知哪儿学来的太监把式,几乎连腔调都拿捏得很到位,宣完了还不改回来,“文将军呀,你们老几个,虽败犹荣哩,是丢了西关镇,可也杀了菠丝国主的弟弟呀,制住一大帮菠丝兵,让文二爷集中兵力顺利夺回安城,这不?西域各国答应和谈啦,咱大米朝天下太平啦!哎呀高兴!”
“好,挺好的,太平就好,兄弟们,谢皇上隆恩!”我当先磕了头,起身夹过圣旨转手递给王大麻子,勾过高志方,“高大人,小弟有事相求,你看啊,谁家还没个红白事?有事儿都是互相帮凑,对吧……”
高志方惊诧,环顾,点头。
……
(那天的葬礼很简陋,那天的葬礼又很隆重。边掌门仔细给受伤的巴道士梳头,王大麻子庄严地摆桌案,好汉们捡了几个菠丝脑袋当供品。眼睛肿成缝的巴道士一瘸一拐地挥着拂尘,他悲而不伤、沉而不痛,把法事做得肃穆之极。群雄此时没有哭泣,显得高志方的眼泪极其多余。
天热,尸体终究存不住。有人提议挖坑掩埋,但亡人太多,挖到天黑都不够,况且高志方又催我们早点动身。边掌门提议火葬,说我等都是江湖人士,行走刀尖,能为国捐躯,名垂青史,乃是造化,两位夫人和诸位兄弟要去往极乐,高僧圆寂是火化,那咱也火化。大伙也觉得该火化。王大麻子提出,群雄火葬,适得其所,但两位夫人的葬礼不能如此,她二位应当郑重土葬,不少人听此也附和。于是有的兄弟立刻要去做寿木;有的要在军营里翻些陪葬物;有的好汉献出能保尸身不腐的独家秘药。
我说不用了,请诸位将她俩各自火化吧,莫跟其他豪杰混同,也莫将她二人混同。我说,我离开中土的时候,要带她俩一起走。
众人沉默,动手架柴,寻坛子,记名号。)
……
烟气腾空,英魂远去,只剩灰烬,如同没有存在过一样。众人把英烈的骨灰装进坛子,坛子是在军营里临时找到的普通瓦罐,几乎一模一样,数量不够,好多无名之辈,就混在一起。
群雄将英烈们齐齐摆放在薄木棺材里,悲壮地装上车,嚎啕大哭。
我总觉得枝枝叶叶徘徊了好久,才恋恋不舍地飘走,因为有轻风拂着我的脸,一下一下安慰着,仿佛怕我太伤感。我不再掉泪时,风才停了。我藏好她俩的发簪,抱着她们各自的骨灰坛。
哪怕没有标记,我也知道,这个是枝枝,这个是叶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