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病、躲藏、说瞎话,拖延了三两日,终于没得躲了。今天一早,文有仁把我拽去督战大臣处告状,捋鸡毛曰:“文有智不配合军政要务,故意拖延,万一延误了战机,算谁的错?”我捂着心口:“哎呀呀,嘶……咋的心口又疼了呢?两位上官阁老,恐怕在下难堪重任了,下官愿禀明圣上,告病还乡,免得耽误了大事!想必我皇兄……”文老二拉住不让我说,他知道我在敷衍,便在督战大臣面前担保,今日便把文有智大人遣出去,绝不辜负皇恩。说得像撵狗似的,我也不好发怒,因为两个督战大臣都是皇上的丈人,在众丈人中位高权重、在众大臣中德高望重,家底殷实,根系庞杂,沈家没把他两家的闺女立做皇后,本已经有些不好看了。沈家跟他们说话都得掂量,何况我这个用完就扔的御弟?
我只好应承下来。
午饭都没让吃饱,文老二派人把我的行李、车驾胡乱弄起来,匆匆将御弟打发了。若不是念在亲兄弟一场,给他留点面子,我豁出去暗受内伤、明遭叱骂,也要捏一把他老小子没用的卵蛋再走。
乘车出军营的时候,我看见了那根赤条条的“人棍”。它,(我只能用“它”这个字了,并非侮辱,而是实情描述,因为众人都没有把其当人看),竖直插在一根臂粗的木桩上,两头通达。脏污黑漆的血痕屎迹,沿着木桩爬到地上,苍蝇嗡嗡乱飞,像生来与之不分你我一般。它肉身已然开始腐烂,眼珠子丢了一颗,剩下的一枚,绿中带着黄,无光地垂着。若不是凭着发黄的大胡子,谁能看出,这曾是尊贵的菠丝国王?
我一边安慰恶心作呕的枝枝叶叶,一边冲送行的文老大骂道:“大哥!这他妈就是你说的能工巧匠扎出来的人棍?!”文老大笑道:“还不是得怪老五?他不懂行却瞎指挥,硬给搞砸啦!咱丐帮那几位能手,原先杀鸡剥狗,且是好把式来的!老六,诶哟?两位弟妹……是有喜了吧?”以前在西关镇,文老大确实真的憨,然而这次,连死了的人棍都看得出,他文老大就是在装傻充楞硬诙谐。
所以没人笑。
“六弟,去了西关镇,好好整军备战,”文老二朝我扬扬头,“菠丝使节前来讨要国王尸首,看见已经成了这模样,发誓要大举进行报复,先屠城,再决战,他们气疯了,却忍到现在还没出战,一定是在集结兵力,迟早有一场大战!西关镇首当其冲,老六,你自己保重。”
文老大又笑道:“你二哥可厉害,对西域狗说了句,你们屠来屠去,安城人还在,中土人还在!倒是你们,都等着吧,迟早,我中土人要把你们碎尸万段!说完,当着菠丝人的面,剜出人棍的绿眼珠子喂了狗!你看,是不是少了一只眼?哈哈哈哈哈!”
“二哥威武,大哥凌厉,六弟我佩服,那个……中土必胜!嘿,驾车的这位大哥,军政为首,咋还不走?赶快去西关镇呀,驾驾驾!”
于是车队一行十四五人,绕迷茫山往西关镇去,车马轱辘,走得又急又慌,不待日头挂西便到达了危若累卵的西关镇。路上,遇到一波逃难的安城老乡,泪汪汪地哭诉,说菠丝人大杀了两天,快把安城屠戮光了。我给散了些吃食,老乡问我高姓大名,我不敢说我是文家人,怕他们跟我拼命。
老乡们走后,我坐在颠簸的马车上,惊觉,自己真的成了“安城一害”。)
……
硬被赋予军事要地之位的西关镇,就像硬被赋予防守要塞之任的杂牌军,咋看咋磕碜。此情此景之下,我那间物是人非的客栈被当做军中帷幄,虽然如百鬼岭山门口丐帮那几间茅房一样令人不齿,却又显得那样名正言顺。
众杂毛等我等得早已不耐烦,自作主张,起了构架,形成了“各自为政”的战略部署。大伙儿削价处理、论堆买卖一般,把个走风漏气的西关镇胡乱扒拉成六块。众人吆喝得热闹,但其实除了凝玉父兄的队伍之外,其他的歪瓜裂枣实在不像是能守住西关镇的样子。当王大麻子和边三斤掌门说,百鬼岭人马即将朝西正面迎敌时,我猛然心中一凛;当军师文老五和赵半山等蠢猪摇扇阔论时,我逐渐心生退意;当关二鸡骑着赤兔骡子从门前路过时,我终于坐不住了。
“各位!恕我直言,这么个打法,西关镇绝对守不住,咱们不用费劲了。”
“文大人怎么灭自己威风?何以守不住?!进攻难免不敌,然则我等固守不出,敌奈我何?”一个手下死光光之后,刚投了凝玉父兄的四品武将,按捺不住,当先质问,“不知文大人有何良策,不妨示下!”
听他那文绉绉的用词,便知他手下为何死光了。这号纸上谈兵的货色,比装逼的赵半山之流更可恶,文不成武不就,还压根不觉得自己不球行,反而以为自己文武双全。我不搭理他,这号货色,不值得给脸。
看向凝玉爹,尊称之后,恭敬让贤:“列座的诸位里头,还没有比岳父大人更适合当西路大将军的,无论朝廷是否颁发任免令,小婿都愿听岳父大人军令。”凝玉爹却不搭话,可能觉得我这号文不成武不就的货色,不值得给脸。凝玉大哥弯了弯眼角,代表感谢的笑。
“到哪儿都攀亲戚……”其他人都悄悄的,后排却有个家伙支吾了一句。我探头看去,是浪荡山的一个末位好汉,在名为一百零八实则一万八千人里排最后,这算个什么玩意儿?他叫啥名我不知道,本事低微得要死,在哪儿都显不出来。我不搭理他,免得给他脸。
“各位大人,诸位好汉,大军压境,目前已经分作了六路,再商量也没有区别,不如就按照目前的分派,各自备战,若起战事,各司其职,当然,也要互相驰援!如此行事便可!若有皇命,再行商议!”凝玉爹说话了。需要人主事的时候,他不出头,散会倒是积极。他把自己的兵马设置在通往迷茫山的路口,美其名曰,不可失了与朝廷联系的要道,实际上就是保存兵力,让别人送死。别人没他地位高、兵力强,敢怒不敢言,只能答应,且照着该规矩,谁弱谁先上。
凝玉爹的那份鸡贼,让我感觉他不像我丈人,反倒更像文老二的丈人。
拉倒,没劲,散了散了。
……
“关将军,这匹神兽,你是如何驯服它的?”文老五对跨在赤兔背上的关二鸡表达敬意,“原先都听说,除了我六弟,这家伙谁都不服,想踢谁就踢谁。”
关二鸡用力捋须,仿佛想快快拽长,恢复“长髯公”的美名。他迈腿下骡,抚着赤兔不再捆着拂尘的短毛尾巴:“我俩老早之前就认得,啥时候成了赤兔却不晓得,是不是你给起的名儿?以前,它是刘博中家的牲口,有一年我娘腿脚不好,我带娘下山看病,借刘博中的骡子车用,那会儿就认得了……唉不说了,我老娘都没了,还说这干啥。”关二鸡揉了揉眼角,不言语了。我以为他伤感了,然而他只是在抠眼屎。
我看向赤兔,伤心地发现,赤兔多了好几处伤疤,眼神中透露着哀伤,再无堪比骏马的神色。我问:“它咋伤成这模样?”文老五抢着说:“我听说了,咱客栈后院本来还有匹母马,可惜让西域人给宰着吃了,还要杀赤兔,但无人能近身,赤兔狂躁踢跳,差点杀出重围,被西域人打了一通,后来是荆景雄帮忙说了句话,那贼人爱护大牲口,愿意拿五十只羊换这勇猛骡子的性命,西域人得了利不再追杀,荆老大买归买,却无法驯服,只好放赤兔逃了出去……”
我听到荆景雄,忙问白家老小的下落。文有礼说,听邻居们讲,荆景雄带他们逃走了。我点点头,心说,莲花归我,丈人归他,也算公平。
至于关二鸡怎么跟赤兔结了伴?原来,中土大军攻下西关镇,主力撤走时,把兵器马匹几乎都抢走了,留守的杂牌军只能自己想办法。关二鸡以前的坐骑跑死了,派手下四处找马,可是,或者下手太慢,或者八字不合,总没合适的。前些天,关二鸡出镇巡逻,在镇北面的小河沟旁,遇到一匹正在喝水舔伤的骡子,不远处躺着几条死狼。关二鸡惊讶,前去查看,哪里晓得是以前迷茫山刘博中家的骡子,只看出,狼身上无伤口,有的嘴鼻冒血,有的七窍暴突,都是被踢踩而死,知道此骡武勇,立刻如获至宝!可惜不是战马,关二鸡啧啧叹息着要走。但赤兔认得关二鸡,他乡遭难遇故知,赤兔热情地拥过去,喷着鼻子。凭这几声,关二鸡弯腰一看,认出是迷茫山的老朋友。一人一骡喜不自禁,互相牵拽着回了军营。关二鸡下足功夫医治赤兔,那妖兽恢复得极快,没几天便行走奔跑如初,只是伤感母马之死,总是闷闷不乐。
“恭喜关将军喜得赤兔骏……马,它与我也颇有深交……”我说一句错一句,“兄弟有几枚少林大还丹,赠与将军,望赤兔老弟能早日恢复骏采!”
……
(少林大还丹可能跟寡妇夜轰门的药理有相通之处,刚才写字间隙,我从窗口瞥见关二鸡捂着屁股在跑,赤兔撅着撬杠在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