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望复失望,失望何其多。”
一个月的时间到了,昨天等了一天,傍晚去赴约。我其实都没打算见到黄小雨,不过怀着侥幸去了。人家毕竟是个土匪,岂能奢望什么诚信道义?意外的是,她并未爽约。我赶去的时候,她已经在通道口了。
反常地,黄小雨穿着一身粉色女儿装,轻纱配绫罗,脸上淡淡地涂了脂粉。看上去挺美的,但我却觉诡异,生怕这个妖婆在玩什么花招,于是远远躲在树上看了很久,实在看不出端倪,才溜下来,警惕地朝她走去。
黄小雨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满脸惭愧地站在山洞前。
啥也不用说了,我连警惕都多余。希望破灭的时刻,我的心碎成了千万片,风吹糠秕般无法收拢。俩人无语地站了一阵,她庄重地说:“文有智少侠,对不住,我没有找到莲花姑娘。我承诺的事,绝对算数,一命赔一命,抵给你……但在动手之前,我想请求几件事!”
“等一下,中秋夜,到底是什么人打你们?莲花姑娘可能让他们抓走了。”
“还没弄清楚。”
“你看看这个,”我拿出山寨里捡到的黑色短箭,“这是敌人的武器,寨主他老人家见多识广……”
黄小雨瞥一眼,摇摇头:“中秋夜对敌的时候,我也捡了几根,没人认得,我爹也不认识。中土江湖,各大帮派,没人用这种暗器。至于大米朝以外的势力,一向很少在中土行走,想不出来谁会跟迷茫山有仇……”
“中土以外?有些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连东岳城都没去过。听说,东岳城可以看到海,海的那边还有别的皇上,可惜我只听说了一点点,没机会再听了。唉,迷茫山寨这么小,与世无争,为何会遭此劫难?”
啊呸,我心里骂道,土匪敢自称与世无争,那老子就敢自称富甲天下。我把黑尾短箭扔掉:“黄寨主威名与天同齐,可能海那边的皇上不服气吧。”我想起那封署名“西域荆某”的信,不敢提西域,不停往东扯。
黄小雨听出了我的嘲笑之意:“你可以杀我,不许笑我爹!”
“不敢不敢,寨主威名与天同齐,迷茫山头替天行道,这两句话我铭记在心哩!”我一边敷衍,一边思忖,迷茫山的敌人不是中土帮派,也不是西域荆某否则黄明柱肯定有头绪,那么,或许真是东海那头的皇上因妒生恨,要抢夺与天同齐的名号?
这番思忖,简直扯蛋,黄明柱配么?
可如果真的是东海的皇上……以我文老六的本领,又怎么能把莲花救回来?
不可能也得去救!我鼓励自己,最怕的不是敌人强,而是不知道敌人在哪儿。若真是东海皇上抢了莲花,老子刀山火海也要走一遭!
我思绪万千之际,黄小雨重提以死谢罪的事。
妈的,催什么催?没看见老子正在失落么?莲花姑娘的笑容不停在我眼前闪现,一度令我恍惚,我总觉得只要走进那个黑乎乎的通道,就会看到莲花拿着火把等我。看到我,她会开心地迎上来……
通道却张着黑乎乎的大口嘲笑我:“你幻想有啥用?我已经把莲花吞了!跟我作对?你来逞英雄吧!你文老六威名与天同齐!哈哈哈!”
我被骂得抬不起头。暗恨自己,为了眼前这个女人和一窝饿贼,我把善良的莲花姑娘撇在黑暗里,我把她弄丢了。一度担心,是不是秃鹰把迷茫山有万斤肉的消息告诉了野狼,野狼们回来吃剩饭,没找到幸福桥下的肉,却捉了香喷喷的莲花姑娘……
但愿不会这样,我宁可她被东海皇上抓去当皇后。就算我打不过东海皇上,在那边当个渔夫,守着也行。
“文少侠,在我死之前,想请你答应我几件事……”黄小雨又来催!
碎成一万片的心没处着落,不知上哪里痛哭一场才能减轻悔恨,该死的女魔头,还在提条件!
我心里结了冰,笑声发冷:“哈?你还想怎么样?”
让她说,她又磕磕绊绊:“论武堂的关堂主带兵回来了,正在重建山寨,我爹也快回来了……请你杀了我之后,悄悄离开,不然他们迟早知道跟你有关,一定会杀你!那样我就欠你更多了……我死后,请把我埋在东山坡,朝着东岳城的方向……最重要的一件事,我想请少侠告诉……那个人,我等了,但是他没来。”
我心烦,左耳进右耳出,听到“东岳城”三字,突然想起了刘老伯的那封巫毒不堪、读书不举的勒索信。不耐烦地问:“东岳城?太远了吧?那儿有你的什么人?”我心说你别学刘老伯,要死不死的,还给我找事!我忙得很!你们的破事都来找我,我的正事又找谁去!
她拿出一封信,双手送到我面前。我已经对信件产生了厌烦和恐惧之心,上瞅下瞅,左看右看,绕圈环视,嗅了一通,外皮没有巫毒的坑,让她发誓里面也没有,才不乐意地接过来。我看到上面写着一个字——“剑”。我问这剑是什么人?她羞红了脸,说是东岳城主的儿子。
我心底暗骂:“娘的,你倒是有个好姘头!怪不得还听过海那边的皇上。哼哼,好个剑!”
懒得再问,含糊答应,把信往怀里一塞:“黄小雨,你的坟头能不能准确对准东岳城,我可不能保证,我又没去过那儿,站东山坡上也看不见!要不你自己去东山坡,瞄准东岳城自杀好了,我保证把信送到城主府就是!这样咱们两清,省得我沾上人命,莲花姑娘不会喜欢我杀人的。就算杀了你,莲花也变不出来。”
黄小雨苦笑摇头,又点点头:“文少侠,如果能换回莲花姑娘,我死一千遍也愿意……两个人不能在一起,是最痛苦的事情。我对不起你,文少侠!拜托的事,请放在心上!”说完,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短刀,突然就往脖子上抹!
刀起的一刻,深秋的山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神情复杂,绝望中满是不甘,决绝间带着留恋。我认为,那一刻,她把我当成了她的“剑”。
有些摄人心魂。
莲花丢了,不是黄小雨的错,我本就不同意她自尽谢罪。被这妖婆大杂烩般的目光一刺,我不知何故,脚丫子不由自主,精准地踢飞了她手里的凶器。可惜了,可惜了,莲花姑娘没能看见,她若看到这一脚,必定起脚把看树的心上人踢飞,将英雄文有智排在第一。
我也不用黄小雨承情,其实是刘老伯和赤兔救了黄小雨一条命。
她不明白我阻止她自杀到底什么意思,看着远处的短刀,泪水突然淌了下来。
“这毒蛇居然有如此柔弱的一面,真是怪哉!”我心里奇道,对那泪人说,“好了黄女侠,你真心求死,诚意满满,这就已经死过了,咱俩互不亏欠!我自己会去找莲花姑娘,走到天涯海角,把脚丫子磨平,那是我的事儿,与你无关。你也不用觉得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她,你的信,我还可以送给什么剑,反正我原计划就要去东岳城,不需要我去送的话,这就还给你。”
黄小雨要么死也不哼一声,要么哭起来就不停,脸上的胭脂被泪水冲花,她坐在山洞前的石头上抽泣,吸着鼻子:“我累了,你走吧。”
夕阳已经趴在山头了,我也不想耽搁,对她说:“早点回家吧,一会天黑了,你孤身在外哭哭啼啼,算是干啥?”妈的,我真是个贱人,看到女人梨花带雨就心软。
她抬起泪眼:“我已经是个死了的人,我不回家了!天黑有什么好怕的,你的莲花姑娘不也在黑……”
我最不能听到这个令我懊悔不已的事了,大声打断她:“不许你提莲花姑娘!她被你们抓来,还想着救你们,她本就怕黑,还为你们忍受黑暗。你怎么配提她的名字?”
她低下头不说话了,发梢和裙摆在风中摆动。夕阳不见了,天渐渐阴下来,一股淡淡的萧瑟感,冲击着我破碎的心灵。
我不知是怎么了,突然问了一句:“你要不要跟我去东岳城?”
她一听东岳城,突然害羞,捂着脸,眼睛在手指缝中看向我,大约很想说去,却欲言又止。我说:“你都是死过的人了,连黑都不怕,连穿女装都不怕,连妆容弄花也不怕,居然怕见心上人吗?”她的脸红了。
这个黄小雨真奇怪,穿上黑衣就是土匪,穿上裙子就成了女人,给条围裙,非变成李大厨不可。莲花姑娘会不会也是这样?想着莲花还不知在哪儿受苦,我心里焦急,见黄小雨迟迟不回应,不禁烦躁起来,拉起她的胳膊就走:“行了行了!你说过,命抵给我了,现在我不要你的命,也不图你的钱财姿色,你跟我走。”
“你放开我,你带我去哪儿?!”
“跟我去东岳城!别哭哭啼啼的,像个娘们,等我把你送到剑公子家!你且要哈哈笑呢!都是苦命鸳鸯,成一对儿算一对!但愿老天爷念在我成全有情人的份上,可怜可怜我,把莲花姑娘送回我身边。”
她跟着走了几步,突然大力挣扎,神不守舍:“不,我不能去找他,我是个土匪的女儿,我不配……他不来找我,一定是嫌弃我。我不去我不去!”被我老内力箍着,她挣不脱,哭了起来。
有点尴尬,我只好撒手,往后退几步。仿佛黑黑的通道正在嘲笑我。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这个妖婆还在婆婆妈妈、不依不从,一点都不像莲花姑娘那么体贴依人。我的暴脾气上来了,真想扇她!全靠平日勤于运行的老内力配上文老五的七步百首静心诗才忍住怒火:“最后一遍,要么,跟我去东岳城,你帮我找莲花姑娘,我带你找剑公子,要么,你就在这儿等大灰狼!狼大王来了,把你叼走!”语气焦躁,说法幼稚,像在吓唬娃娃。
她破涕为笑:“山上早就没有狼了。”
没狼好啊!太好了……
“鬼总有吧?!你们干那么多坏事,山上死了那么多人,你看,就说有嘛!你背后从树上倒垂下来了,哇,舌头有胳膊那么长!树下也有,半个脑袋半个嘴,还在冷笑!鬼呀!!!”我比划着,夸张地叫。
喜怒无常的妖婆黄小雨吓坏了,冲我跑来,几乎要躲到我怀里。若在别处,我不见得会躲开,但在莲花姑娘失踪的通道口,无论如何提不起兴趣。我闪身要躲,但她武艺在身,惊怯的动作一点儿也不小鸟依人,反而来势凶猛,二人又只隔了几步距离,近在咫尺,眼看就要贴在一块儿了。
黑乎乎的通道口在骂我:“莲花被我吃了,你要抱着别的女人了?”
心头一扎,我出手推挡。刘老伯的武功是脚法,我没练手劲儿,本想轻轻阻隔,情急之下一出手,才知没有掌握好分寸。她大概也没想到我会这么做,没来得及使出本领,“啊”一声,被我推倒在几步开外。她坐倒在地,低头不说话也不动,一定很没面子。
我批评自己,怎么不知轻重?她虽然是个女魔头,但在约定的事上言而有信,对老弱妇孺不舍不弃,对那个剑有情有义,这么一想,可能她也不是我以为的那么心狠手辣、冷血无情。
我觉得应该赔不是打个圆场,上前几步:“天黑了,起来吧,我逗你玩的,没有鬼,快回家去吧。”昏暗中,她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不敢作声,呼吸急促,吓得不轻。
“实在不行,我送你。”
黄小雨睁开眼,摇头:“我不回去,今天打算死在你手里,才穿了女装偷偷跑出来,这么回去,别人会笑话我的。”死都不怕,却怕别人看到她穿女装,这女侠真是鬼见愁。
“要么就去东岳城,不然恕我不奉陪了,你自己吹山风吧,再见!”心想,一个打家劫舍的女匪会怕鬼?她在黑乎乎的通道里可没怕过鬼,今天穿个女装就变成了小家碧玉?这才见鬼!土匪如果怕鬼,那么莲花她爹见了金条还真该愕然!
说完,我真的转身就走。
黄小雨支吾了一声:“不要走……”
我的心突然震了一下,迈不动脚步。在迷茫山的地牢里,我面壁时蜡烛熄灭了,黑暗中的莲花姑娘抱着我,也是这么说的。
黄小雨真的怕鬼?我不了解,但已经无法继续挪步,只好回过身:“那你起来,我们下山。”
“脚……崴了。”
岂有此理?一个武艺高强的女匪,推一下就能崴了脚?过去一看,只见她穿了双小巧的绣花鞋。我明白过来:“活该!一个骑马杀人的土匪,好好的装什么小女子!”
黄小雨不高兴了:“我本来就是女的,临死也不能穿漂亮些吗?”
我无语地蹲下身,按她脚踝,她倒吸一口气,却没有喊疼。
“没有崴嘛,你都不疼。起来走吧。”
“我忍着呢!!!不能走路!!!”
“好吧好吧,我背你行吧?算我倒霉,心上人丢了,还要背着仇人去找她的心上人!来,让倒霉的文老六背着你,且当背了个粪桶!”
黄小雨笑了,真他妈没心没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调转身子背起她。背上温温热热的,比粪桶软,我心情没怎么荡漾。
“你看你,出来寻死就寻死,还穿什么女装,这哪里像你?如果你死了,阎王爷还以为我杀错好人了呢……噗噗噗呸,麻烦你把头发弄开,挡着我了……还有啊,以后别撒这种香粉!很呛人,我清楚得很!”
“嗯,嗯,嗯,嗯,知道了……文有智,你身上的味道,我觉得很熟悉。”
“不可能,我又没用过你的香粉!”
“我是说,闻起来跟刘老伯家的骡子一个味儿!哈。”
“不可能,我撒了你的香粉,你闻不出来!”
“怪不得这么熟悉。”
……
我们往山下走。我问黄小雨怎么会怕鬼,是不是杀的人太多?
她说:“没有你想的那么多!我只杀过一个人,是个镖局的武师,混乱中不得已才杀的,一直很后悔……”
我相信才怪:“你不乱杀人?你当初还要杀我呢!一个无辜的路人,就因为对庄稼不了解,就要被你砍头!你会后悔杀人?别逗了。”
她笑了:“那是因为你鬼鬼祟祟,像是别的山头来的奸细!”
“照这么讲,我应该当时即兴做首诗,你就知道我是个诗人,不是奸细。”说完,我开始朗诵七步百首。
黄小雨大笑。
我吓唬她:“诶?你杀的那个武师是不是姓张?是不是叫张明达?不是吗?那我知道了……喂!张明达,刚才不是说你,你跟着我俩干啥?嘿!咋还跳到背上来了?下去下去!”
黄小雨笑着勒我的脖子:“别说了,再说,张明达就要掐死你了!”
我突然觉得气氛尴尬,怎么跟她耍闹起来了?文有智,你真是没心没肺,禽兽不如。
……
土匪猖獗的迷茫山,也没个正经客栈敢在附近开,敢开的都是黑店,敢进去的都是神仙。当然,黄小雨除外,附近的客栈都跟她家一样。我说去客栈吧,她却不愿意,怕见熟人。我只好背她去了刘老伯家的破房子。她已经知道刘老伯去世了,但还不知道,背着她的,乃是刘老伯的关门弟子。
赤兔在院里,见到我也不打招呼,一脸怀旧地在已经破损的马厩前沉思。这货好会装,见了黄小雨,平时的坏习惯都改了——也不乱喷沫子,也不随地小便,吃的时候细嚼慢咽。
土匪装淑女,骡子装骏马!这世上还有真诚无伪吗?
只有莲花姑娘,才是表里如一的绝代佳人。可她到底在哪儿呢?
……
(刘老伯家的煤油灯太差劲,写个日记熏得我流泪,算啦,搁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