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东岳城,我先到罐州瘸腿阿狗家住了一晚,第二日一早便走村窜野,直奔浪荡山。在山上与文老二、赵半山、关二鸡等人大醉一场。见着二哥时,我把官府答应撤榜的事儿告诉了他,虽说官匪有别,但他知道我什么尿性,笑道:“他奶奶的!你小子成了官府奸细了!来人呐,给我绑了!”我跟着笑,心下酸楚却没有掩藏好,被他看出心事,借酒问询。我大致说了。赵半山和关二鸡一改唯诺,听闻我被黄小雨无情无义地甩掉,大骂老黄家祖宗十八代。我喝得大醉,其他几人本来没有什么醉意,却也跟着我发酒疯,弄得满屋狼藉,把李大厨气坏了。
隔天一早,我说要去西关镇,文老二不挽留:“唉,可惜贾大哥还在闭关,什么事都得我操心,不然真想团聚团聚!老六你去吧,高兴点,啥事都能过去,代问大哥和老五好。”
再说迷茫山,我上去跟几个半生不熟的人寒暄一番。迷茫山算得上是土匪界的一大奇葩,让我大开眼界。那天,我说完让大伙绑了我报官领赏的不好笑的“笑话”,搞得众人郁郁寡言。众贼闷声喝酒,不一阵都高了,高堂主酒后吐真,说出了自己升任寨主的机缘。我听罢大笑。我本以为黄寨主把迷茫山的事儿交给高堂主掌舵打理,哪料到,黄明柱竟然是转让出去了!高堂主以五千两白银买了寨主的位子,手下笼着百十来个青壮,另举大旗。而黄家老小则彻底跟土匪事业告别了,一眨眼成了皇亲国戚。我笑说:“高大哥太牛了,一仗都不用打,把老黄的家业拿下,自己升成寨主!厉害厉害!”老高眉头紧锁,苦笑道:“我才不想干呢!不由我啊!自打接过手来,朝廷不管咱吃喝拉撒,暗地里还立了不少条框。不许偷不许抢,不许杀人越货,不得绑票勒索……啥都不让干,山脚周遭又没啥买卖,一大寨子人口,过得穷了吧唧的!文兄弟,要抠死理的话,咱都是吃皇粮的,怎么差距这么大?!”他还说,“转让”是城主府沈剑的主意,让黄明柱名义上断绝土匪的名头,而实际上却把迷茫山牢牢控制在手心,与浪荡山一样,都搞成了自己的地头。
我暗叹,沈剑也太会做买卖了!既下流又睿智,比邓老板之流强出百倍!我不由得对沈剑之贱打心眼里佩服。
半残的张黑得亏有两个称为“野种”的儿子悉心照料,竟然活得好好的。见了我,那个半死的货,已经成那吊样了,还不肯放下过往,眼神瞪得吓人,嘴唇抖的激烈,口水流的急湍。我对他微笑,低声说:“张黑大哥,咱俩也是不打不相识,你就别生气了,其实论辈分,我是你长辈哩!”张黑不明就里,气得直流口水。我问小明小亮,你们记不记得灰叔叔?傻孩子点头。我拿起手巾给张黑擦,叹道:“张黑哥,你弟弟张灰,拜我为师了,我们一行在蓬勃岛出生入死,差点回不来了……以往的事儿,都过去了!我当初做得不对,把你害了,你原谅我,其实啊,哥,人能消停地活着才重要,你弟弟要是来看你,你别跟他生气。”说罢,不管他明白与否,我叮嘱小明小亮,一定要好好孝顺他们老爹。张黑的眼里,渐渐泛出泪,“啊呜啊呜”地哭。
离开迷茫山时,高寨主那个没前途的货,假眉假眼地送我出寨门,也不知道巴结巴结文大人,哪怕给我塞点土特产也好看得多啊!竟然让白库英才文大人空着手下山,连百鬼岭的脓包都不如。呸,活该他被沈家欺负。
下山途中,我去第一恩师刘博中师父的废院子里待了会儿,把他和黑白子的坟头扫了扫,跟他们说了阵话。人鬼殊途,草长草枯,时日就这么过去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谁都不知道自己到底何时也会长埋地下,没死之前压根不明白什么是死,等死的时候明白了死,又觉得自己压根没明白什么叫做活着。刘博中为情放纵一生,至死没有解开心结;黑白子一生无谓而过,干了些事儿,受了通罪,死得糊里糊涂,生前的兵器本来还在坟前陪伴左右,谁料死后无人照看,竟然归了小明小亮。(那俩小懵懂扛着两柄巨大的武器分列高寨主左右,那场面真搞笑,把个迷茫山的气势衬得比青林寨还低迷……唉,干啥都不景气,以往只以为商户难干,出门被土匪抢,在家被官府讹,现在连土匪都被官府欺压,看来世上最好的行当就是当官。眼下来看,我虽然情场失意,不过好像其他方面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刚出安城,想做个商户,不料成了土匪,时隔一年,我又从土匪变成了官家人,若回到蓬勃,恐怕还能当个皇帝哩……人生真他妈奇怪。)
下山前,我想起不世出的音乐爱好者——“大魔音”韦无常,当初他送的玉笛,我一直没扔。那玩意好歹是玉质的,打架的时候能唬人,落魄的时候能卖钱,除了吹不响以外,浑身好处。想着若是能跟他见一面才好,否则我年后一去蓬勃,此生就无法见面了。于是我掏出玉笛,作死猛吹了二三十下,无奈还不如个屁响,只得放弃。往山下走,忽然远远看到三个结伴而行的路人,背着包袱推着车,往安城方向去。我喜出望外,急匆匆赶上去拦住他们。
“哎呀你看看!我就说绕远点儿走!你俩非不听!”年长的就地蹲下,气鼓鼓地把包袱往地上一扔,“大王,这是我们全部家当,大王不嫌弃就拿走,高抬贵手,饶我们不死!”
不等我张口,一个壮小伙道:“他就一个,怕他干鸟?跟他闹!”另一人是个瘦猴,听罢士气大涨,从推车上抽出一根锃亮的短棍。年长的见状,觉得有理,也站起身撸袖子要干我。三人大有反抢土匪一把的气势。我急忙制止:“三位误会了,我不是土匪!小弟乃有一事相求。”说着便掏出玉笛,请他们帮忙吹。
“脑子有病!我们赶路呢,不给你吹箫!”壮小伙怒道,“吃饱了撑的,跑到土匪的地界吹箫,你自己吹呗,把土匪吹出来呗!脑子有病!”
我说我不会,年长的说你既然不会怎么却挂身上?我说这事儿说来话长,就问你们会不会吹,不会就走你们的!会的话吹响三声,我送上白银五十两。此时,瘦猴对年长的低声附耳:“七叔,这小子长得好像通缉榜上那个……”他以为我听不见,我并不怪他,但他妈他当着我面斜睨一眼,暗示壮小伙准备动手,这就是在骂我瞎了。正生气间,听年长的冷笑道:“小老弟,你的笛子吹响后,不会从林子里冲出很多土匪吧?不会?那就好,把笛子给我,我帮你吹。”说着就伸出双手,一手接笛,一手来抓我腕。我笑了:“就凭你们也想挣官府的赏金?哈哈哈哈!”年长的一听,手一抖就想抽回去,我反拿了他的手腕:“要抓我文有智,就得抓牢!哪有哆嗦的道理?!”其他两人见情形不妙,扭头就跑。
我大声喊:“跑啥跑啥?都站住,不然我弄死他!还跑?!”那俩人哪里管,只顾撒腿逃窜。年长的已经放弃活命的指望了:“文好汉,让他们走,怪我今儿贪心,要杀就杀我好了!”我说他俩肯定不是好鸟,不然能抛下你不管?年长的说,都是村里的本家后生,跟着自己出来跑买卖的,当初说好,出门在外难免遇事,不能让他们爹妈没了儿,年长的叫他俩遇到危险的话只管逃走。我松开他,感慨道:“出门在外确实难,他们叫你七叔,我也叫你一声七叔,你老人家这把年纪了,不该出来跑动,更不该起了歹念抓人,抓土匪那是官府的事!还好我已经平冤了,不然今天就真得打死你们仨。”七叔没听明白,但得知我不杀他,还是喜得难以自禁,连连称赞我是江湖上少有的好后生。
“哎呀,盗亦有道啊!文好汉不仅仗义,还很文雅,真是难得难得,”七叔甩甩腕子,接过笛子,“我多年不吹,给你吹一首小牧童,吹的不好,献丑献丑!”说罢,滴哩乌鲁地吹了起来,笛声喜庆,如啼鸟鸣唱,道尽了他死里逃生的快乐心情。其实只吹三声就行,但见他吹得投入,我不好打断,便任由他肆意摇摆。吹到一多半的时候,壮小伙和瘦猴鬼鬼祟祟地回来了,远远看着没事,蹭到跟前,尴尬地咧嘴傻笑。我让他俩闭嘴。七叔吹到末尾,已经人笛合一了,闭目吞吐,身形轻扬,仿佛自己就是个小牧童。两个后生听得发呆,我也听得入迷,不知不觉,伴随着一声悠扬的拖长上挑音,演奏结束了。七叔舔舔舌头,回味无穷地撤了嘴,神清气爽,睁眼而笑。
“哎呀,七叔吹得太好了!”我鼓掌。
“七叔啊,你咋还会这一手呢?!”壮小伙鼓掌。
“看来咱七叔年轻时候,在村里头也是个风流人物哩!”瘦猴鼓掌。
“哇哈哈!可算盼回来了!”身后忽然有人大笑鼓掌,“七公吹得太好了!”
我猛回头,看到满头长毛的老猴子韦无常,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路上,满脑袋长毛更浓密了,看得我心生嫉妒。七叔惊得屁滚尿流,把笛子朝天一扔:“唉呀妈呀,吹出妖怪来了!”两个后生又逃跑了。我飞身抓笛,老猴子韦无常也闪身而来,我俩同时抓在手里,不禁笑了。二人互道别来无恙,韦无常邀我去他家住一晚,我心说不必了,鬼知道你那住处是个什么破地方?便说有要事在身,不敢耽搁,咱哥俩去安城附近吃酒畅谈为好。正要走,却见韦无常走到七叔面前,搀扶起磕头捣蒜口念符咒的七叔,给他拍了拍灰尘、理了理衣襟,扑到便拜:“师父在上,受徒弟一拜!”七叔都傻了,怯怯地看着我,大约以为,我这样神通广大、给山妖当大哥的人才是正主。我笑说:“七叔,我这老弟爱好音乐,不拘礼俗,你老人家就收下他吧。”七叔的腿这才渐渐不抖了。
在安城北门外的一个酒肆,我们仨人吃了一通,喝得七八分醉,壮小伙和瘦猴又鬼鬼祟祟地探头而来。壮小伙和瘦猴拜认了长毛老哥哥,五人又吃喝,半下午才散场。玉笛物归原主,因为老猴子韦无常的爱好从唱戏陡然间变成了吹笛子。饭后,壮小伙和瘦猴推车背包回乡,七叔则被韦无常软硬兼施地带走了。
我看他们走远,转身走向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