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激荡三十年(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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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2002年:中国制造 (2)

至此,扑朔迷离、一波三折的健力宝产权交易事件,以李经纬的涉嫌犯罪而尘埃落定。无论如何,没有人愿意去同情一个贪污犯。健力宝自此元气大伤,2004年,张海因经营不善被免职,企业一度濒临停产。2007年,健力宝再度易主给台湾统一集团,当年的“中国第一饮料企业”此时已沦为二流公司。让人难解的是,李经纬一直以待罪之身被“限制居住”在医院中,检察院从未对其正式提起诉讼。

客观而言,在健力宝风波中,地方政府并没有搞垮企业的意图,官员们放弃李经纬团队,选择“宁与外客,不与家人”的策略,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担心经营层上下其手,难以控制。二是为了避嫌,害怕承担国有资产流失的责任。“国退民进”在各地实施过程中,始终只有战略而没有具体的法规依据,确实存在私相授受的现象,有很多企业通过暗箱操作的方式实现了产权的私有化,因此,有些政府官员害怕承担有关责任,出于避嫌考虑,宁可把企业卖给人际关系较为单纯的外来者。正是在这种“制度缺陷”的前提下,对现有经营者的强势排除,与对外来力量的盲目信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实业家们被无情地阻挡在他们开创的事业殿堂之外,所谓的资本掮客们则得以轻易地从小门从容进出。在与这些娴熟的“门口野蛮人”的过招中,地方政府表现出了易于轻信和不善博弈的稚嫩。我们看到了中国公司改革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景象。

如果说,地方官员在健力宝风波中展现了猜疑和意气用事的一面,那么同样发生在华南的科龙事件则透露出另外的一种介入思路。今年1月,一个叫顾雏军的人突然成科龙的新主人。

自从1998年底,创办人潘宁以“莫须有”的理由突然“辞职”之后,这家中国家电业最具高科技气质、效益最好的企业从此陷入了神秘的动荡之中。潘宁离去后,接替他的是多年助手王国端,王就任一年半后又宣布“辞职”,容桂镇镇长徐铁峰拍马上阵,亲自出任科龙总裁,在开放之风颇盛的华南地区,由镇政府正职官员转任辖内最大企业总裁,此前并无先例。其人事更迭溅起一片惊呼,或许也是从这种非同寻常的举动中,媒体嗅出了科龙事件的戏剧性。2000年,科龙报亏6.78亿元。对于这家已经8年稳居中国冰箱行业老大的明星公司而言,巨额亏损无疑是向市场投掷了一颗大炸弹,市场对此的反应几乎可以用“骇人听闻”来形容。

根据公开的解释,科龙亏损是经营不善所造成的。可是,从1997年开始,科龙的盈利能力每年都保持在6亿元以上,1999年,净利润为6.3亿元,冰箱产量达到创记录的265万台,实现销售总额58亿元。但是,这样的科龙怎么会在来年掉头亏掉将近7亿元,一来一去将近14亿元的反差如何说得清楚?从财务的角度分析,科龙亏损有三种可能性:

第一种可能是,市场突发重大恶性事件,销售急剧萎缩,因运营成本过大,造成巨额亏空。事实上,这种状况在当时并没有发生;第二种可能是,应收款过大,巨大的呆坏帐,形成财务黑洞。曾全面主管科龙营销的屈云波披露说,“2000年我上任时,科龙拖欠广告费2亿多元。我来之前,科龙的最高应收账款是12个亿,我刚上任时是7、8个亿。而到我2001年底离去时,广告费只剩下几千万了,账面上还有2个亿的应收账款,应在正常范围之内”。如果屈言可信,也就是说,尽管在2000年前后公司的应收款项惊人,却最终并没有形成坏帐。

最后一种可能就是,大股东有转移资产的嫌疑。在潘宁创建科龙品牌之后,其上级一直存在着一个“容声集团”,它是科龙电器的大股东,受政府委托管理集体资产。尽管科龙先后在香港和深圳上市,成为一家公众公司,但是真正握有资产权的“容声集团”则始终隐身其后。科龙与大股东之间的资产状况究竟如何,外界尽管存在种种猜测,但是从来没有得到过清晰的交待。有专家大胆地推测:国有股东在否决了潘宁的改制方案后,采取了“转移资产”的方式从科龙电器退出,在短短三年的时间里,科龙电器被彻底“掏空”和“消耗而空”。【营销专家屈云波曾于2000年到2001年期间担任科龙集团营销副总裁,他在离开后对所了解的科龙实情一直三缄其口,一直到2005年8月,在接受《经济观察报》记者采访时,他才言辞闪烁地说,“由头一年赚7个亿(实际上是6.3亿元)到第二年亏7个亿(实际是6.78亿元),这引起大家很大的关注,一来一回可是14个亿啊。除非是特殊情况,要不就是在专门制造亏损。”他还说,“我可以把亏损这种事变成好事,把领导层的不断更换这种坏事变成好事,但我没有能力把偷钱这种坏事变成好事。”】

2001年10月31日,全国各大媒体的财经记者在毫无预兆的情形下得到一条消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格林柯尔公司成为了制冷家电龙头企业科龙的第一大股东。前者以5·6亿元收购科龙电器20.6%的股权(后来这个金额降低为3.48亿元)。

顾雏军是一个经历很可疑的企业家。他30岁时曾经“发明”了一套以自己名字命名的“顾氏”热力循环理论,号称能够生产节能型空调,潘宁还曾专门派人探询此技术的可行性。1991年,他在惠州办了一家空调工厂,广告自称是“目前世界上耗电最省的家用空调器”,后来被技术监督局认定质量不合格,硬是把厂子给查封了。然后他接着在天津新建了一家无氟制冷剂工厂,名字是“格林柯尔”。

2000年,格林柯尔在香港创业板上市,上市第一年,格林柯尔就宣布实现利润2.69亿元,营业收入在过去三年里增长了3300倍,名列香港创业板盈利第一,在2001年的年报中,公司宣布实现营业收入5.16亿元,毛利4.1亿元,净利润3.4亿元,以严谨的财务分析著称的《财经》杂志直称,“其收入简直是一个无法达到数字。”《21世纪经济报道》则报料,格林柯尔的所谓业绩来自大量的虚假合同,“它的故事的核心就是到处签虚假订单,假订单多得可以用麻袋装。”就是这么一个缠绕着众多灰色光环的企业家走进了另一个灰色大雾中的科龙。据《顾雏军调查》作者陈磊引用一位曾任科龙电器董事会秘书的知情人的话,顾雏军与政府谈判的重要筹码,正是科龙电器与母公司容声集团之间藏于账面之下的大量关联交易,“顾向政府表示,如果让他收购,容声集团欠科龙的钱,就可以不用还了。”

顾雏军后来也详细地回忆了收购科龙前后的情形:“2001年9月27日签约的时候,我们只知道可能亏损一个亿,到11月底,告诉我们亏损可能超过6亿元,当时我们大吃一惊,而签的协议已经公告,这种情况下,我们回去开了一个会,最后得出的结论,科龙的成本控制是有大问题的,如果做得很严格,盈利是有可能的。我2002年1月进入科龙,3月份的时候审计报告出来,科龙竟亏损15亿元,开始报告是18亿元,我们担心那么大的亏损会让债权银行失去信心,就决定通过购并收回了3个亿。大概有半年到8个月的时间,银行对科龙都是只收不贷。”

在顾雏军接手后的2002年4月,科龙电器按惯例公布年报,尽管市场对其业绩表现不抱幻想,可是听到的数据还是让人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在上年度亏损6亿多元的基础上,公司年度继续报亏15·55亿元,两年连续亏掉22亿元,创下中国家电上市公司之最。由这些数据和回忆,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顾雏军得到的科龙已经是一具已经被掏空的虚弱躯体。

在顾入主之后,科龙出现过短暂的复兴,但很快,随着顾雏军展开疯狂的购并风暴,科龙资金再度被大量挪用,2005年,科龙出现36·93亿元的巨额亏损,一举刷新了当年度内地上市公司亏损记录;牵涉93宗诉讼官司,数目之多也创下近年来内地上市公司涉案之最,公司的净资产则为负10.90亿元。一家曾经最被看好的家电企业在隐晦的产权游戏中成了被撕裂的牺牲品。与潘宁有过交往之谊的北京大学周其仁教授发表评论认为,“不是科龙改制才给了格林柯尔机会,而恰恰是没有及时改制。科龙的主要教训就是潘宁时代没有及时发起并完成产权改革,否则顾雏军就没有入主的机会。”他在一篇题为《可惜了,科龙》的专栏中写道:“读科龙的报道,被一个问题折磨:要是还由创业老总潘宁那一代人领导,科龙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吗?知道历史不容假设,可忍不住就要那样想……科龙的结局似乎是时也,运也,命也。欲哭无泪。”

这些产权丑闻在各地此起彼伏地引爆,在当时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一个值得记取的事实是,在大面积的产权改制过程中,出现了“小企业易改,大企业难改,无名企业易改,知名企业难改,亏损企业易改,盈利企业难改”的景象,于是,一些盈利能力强的知名大企业的产权变革便成了难中之难。今年初,一度高调操作的“春兰改制”正式宣告搁浅。

春兰改制有很强的标本意义。春兰的前身是江苏泰州一家濒临破产的县办集体企业――泰州冷气设备厂厂长,1985年,其资产为280万元,负债550万元,净资产值为负。在陶建幸的经营下,春兰在空调市场上异军突起,到1994年,春兰成为中国最大空调生产基地、世界空调七强之一。2000年,春兰的资产规模达到120亿元,净资产80亿元,成为中国家电业的翘楚。陶建幸因此与四川长虹的倪润峰一起当选中共十五届中央候补委员,他同时还入职党政机关,出任中共泰州市委常委。

2000年10月,在产权改革声浪渐起、“苏南模式”开始大规模转型的背景下,春兰董事会发出公告,宣布在不涉及国有资产的前提下,春兰集团公司从近50亿元的集体资产中切割25%,用现金按1:1的比例向经营层和万余名员工进行量化配股。陶建幸认为,春兰改制符合中央政策,因此高调推行,引来舆论广泛而热烈的关注。他看上去已经考虑到了种种可能存在的隐患,比如,改制方案明确规定,公司不得以包括担保、资助、借款等在内的任何形式帮助任何人购买公司股份。为了解决技术性问题,工行、建行江苏省分行和春兰方面达成协议,两家银行以股票质押方式向春兰全体员工提供90%的贷款。为了“避嫌”,他还拒绝接受其他人提出的管理层控大股的建议,而是实行“普惠制”,这也意味着他主动放弃了超过价值数亿元的股份。他对《三联生活周刊》的记者说,“有关部门考虑过给我春兰集团的10%股份,但我拒绝了。在春兰拚死拚活干,真的不是为多赚钱。给我7个亿元,我干什么花呀?在我心里,春兰似乎是自己的。金钱对我的驱动力为零。”

陶建幸的自信和高调,意外地让自己成了舆论讨论的焦点。有人计算说,春兰改制将一夜之间造就上千个百万富翁、上百个千万富翁以及数个亿万富翁,陶建幸本人的财富自然成了最大的聚焦,改制前,他的月薪为3500元,而根据改制方案,他估算可得5000万元(股)左右。

于是,种种质疑追踪而来,第一个质疑是“春兰到底姓啥?”,有人设问道,“春兰的国有股份所占比重为75%,按照春兰的方案,在员工购买股份时还将以1:1的比例配给职工分红权(干股),那么这部分分红权从何而来?是否意味着国有股东放弃其分红权利而让出了一块?这是否存在着国有资产流失的问题?”,第二个很耸动的质疑是“陶建幸凭什么?”,一个大型国有企业的经营者、一个享受显赫政治地位的改革人物,一夜之间“摇身”变成亿万富翁,跟传统的价值判断实在存在很大的认知落差。最后一个更大的质疑是“春兰效应将带来什么?”有人评论说,“当前中国贫富差别正在拉开差距,其中最主要的表现之一,是一些经营者在国有企业的产权改制过程中,实现了财富的迅速膨胀。如果转制成功,陶建幸便可能成为中国国有企业改革的先锋和财富的标兵。春兰集团的举动向世人显示:干国有企业照样可以成为富翁。春兰改制完成之后,中国可能出现一波国有企业大规模的产权制度改革。像青岛海尔的张瑞敏、青岛海信的周厚健、四川长虹的倪润锋都可能成为中国21世纪历史上的第一批资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