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葡萄牙的历史,我想除了一个达伽马之外,其他的记忆都已经消失在普罗大众的脑海中了。而西班牙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它第一次为欧洲国家提供了集体打怪的机会,此后的新生列强都建立在西班牙经验的成功基础之上。
中世纪以来,欧洲存在南欧和北欧之争,在宗教改革之后,又基本等同于天主教世界和新教世界的竞争(有趣的是,这种争斗在美洲依然延续)。最终争斗以北方的全面胜利而结束。此后,一系列帽子就扣在南方人头上,比如说拉丁人不会管理国家,拉丁人懒惰成性,拉丁人没有时间概念,拉丁人只会挥霍享受而不懂得生产积累。美国在二十世纪之前,所谓白人其实指的是狭义的西北欧人,而将南欧的拉丁人排除在外。至今西班牙裔依然是美国一个单独的族群,而不是一般认为的白种人。正如美国的老罗斯福总统,喜欢将愚蠢的、没有效率的人称为“中国人”,但是现在的中国人却以聪明和高效著称。西北欧人或许忘记了,地中海是欧洲文明的摇篮,大航海时代的辉煌是依靠南欧的民族建立起来的。
现在一般认为,意大利是欧洲文艺复兴的先行者,伊比利亚国家是大航海事业的先驱。这是欧洲地中海文明的延续和复兴,还是因为阿拉伯势力入侵为欧洲输入了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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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简单的一个问题,欧洲文艺复兴所需要的古籍是怎么来的?一说是意大利保存的,二说是十字军从君士坦丁堡弄来的。这些说法太离奇,都不靠谱。昂贵的羊皮纸对于欧洲来说,承载不了多少章节的文字。
在阿拔斯帝国时期,“伊斯兰教因此在联系那条东欧和近东的中世纪文化纽带中,占据了一个重要的地位。我们应该记住,这种文化是由一条溪水养育起来的,这条溪水发源于古代埃及、巴比伦、腓尼基和朱迪亚,这条溪水注入希腊,然后以希腊文化的形式,倒流入近东。在后面我们就会看到,这条同一的溪水,怎么通过西班牙和西西里岛的阿拉伯人,重新流入欧洲,而给欧洲文艺复兴以很大的助力。”
关于伊比利亚半岛,现在可以说,从阿拉伯人征服伊比利亚开始,欧洲的“再征服”运动随即也开始了。在东地中海的十字军运动的同时,伊比利亚半岛也在推进一场轰轰烈烈的十字军运动,残存的西哥特贵族在欧洲基督教骑士尤其是法兰克人的支持下,对穆斯林控制的领土发动了一系列“再征服”运动。事实证明伊比利亚的十字军运动比在东地中海发生的一切更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
基督教王国卡斯提尔于1085年征服了穆斯林大城市托莱多,此后托莱多逐渐成为阿拉伯科学和哲学的翻译中心和传播中心。在下一个世纪,大量阿拉伯的科学和哲学著作被翻译为拉丁文,无数欧洲学者远道而来,吸收伊斯兰文明的精华。以托莱多为起点,阿拉伯的知识翻过比利牛斯山,传播到法国和中欧,并跨越海峡,传播到英国。
前面已经说过,诺曼人在十一世纪征服了意大利南部,随后征服了西西里岛。西西里之前是穆斯林控制的岛屿,已经拥有高度的文明,也是阿拉伯文献除叙利亚和伊比利亚之外的又一个比较重要的翻译中心。此后在诺曼人的支持下,西西里成为向意大利输入阿拉伯文明的重要基地。抹去这段历史,意大利——就成为文艺复兴的先行者了。
欧洲中世纪的野蛮化事实上已经到了文明断层的地步。他们或许还有少量拉丁文的古典著作,问题是无论多么有文化的欧洲知识分子还是宗教界人士,都已经完全看不懂那些直接从希腊文翻译过来的拉丁文著作了。幸运的是,阿拉伯人作为希腊文明的“冷藏库”,还保留着大量的已经翻译为阿拉伯文的希腊经典。通过翻译这些以阿拉伯文保存下来的作品,欧洲人重新认识了希腊的文明和传统。
过去激进的西方中心论者认为伊斯兰没有对欧洲产生任何影响,即使有也不过是对希腊知识起到了保存作用,并不存在主动的创造和影响。这种充满偏见的看法显然是无稽之谈。如果没有阿拉伯人在智力方面作出的贡献,十三世纪的欧洲在医学、数学、天文学以及艺术和哲学方面的进步显然是不可能的。
十三世纪,依靠欧洲十字军骑士的强大冲击力,卡斯提尔又征服了安达卢西亚的首都科尔多瓦(这是当时欧洲的学术中心),打通了地中海;葡萄牙也南下扩张,基本奠定了葡萄牙现在的疆域。十五世纪伊比利亚的版图,出现了三个基督教王国(葡萄牙,卡斯提尔和阿拉贡)和一个位于南部的穆斯林王国。
1297年,葡萄牙和西班牙签署《奥卡尼塞许条约》,明确了国界,成为欧洲第一个民族国家或者独立国家(当然根据不同的标准,也有说英格兰的,这个无所谓,欧洲人的动员能力是依靠中央集权的民族国家的形式来得到落实的,在中世纪后期,大量的民族国家开始出现)。穆斯林势力只剩下格拉纳达一隅了。
在剧烈的文明冲突中,夹缝中的犹太人的生活很不如意。在阿拉伯人入侵伊比利亚的时候,他们也不满意西哥特人给予的地位,暗中勾结入侵者(犹太人经常扮演这种角色,乐此不疲)。此后在穆斯林和基督徒的均势中,犹太人还能生存;现在基督徒占据了优势,犹太人首先被礼貌地课以重税,不久之后强迫改宗、驱离乃至大屠杀等苛酷政策纷至沓来,勉强得以幸存的犹太人要么公开改宗,要么背井离乡。然而犹太人身负的知识和财富,以及谋财之道,对于西班牙来说其实是一种巨大的财富。西班牙宗教上的成就感和心理上的安全感得到了满足,却为现实中的失败种下了种子。
葡萄牙是在伊比利亚的再征服运动和十字军东征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从十四世纪开始,葡萄牙王室通过与底层平民的合作,削弱了封建贵族的势力,建立起有效的中央集权,这为它的崛起奠定了政治基础。
葡萄牙背山靠海,具有良好的地理条件,这从地图上一看就知(葡萄牙的地理结构非常类似于福建;当福建在世界贸易中扮演核心角色的时候,葡萄牙人还不晓得在哪里)。其实不用解释太多,从威尼斯到葡萄牙,再到荷兰,崛起所仰仗的地理优势非常类似:都位于方兴未艾的海上贸易线路的中枢位置,大江大河在这里汇入海洋,使其拥有廉价的内河航运以深入广阔富饶的腹地;社会组织极其高效,有利可图的事业使得国家或地区充满活力。
1347~1351年,一场空前恐怖的死神一般瘟疫掠过欧洲半岛,它就是黑死病。黑死病是一种快速传播、致死性极强的传染病。据说黑死病起源于中亚地区,1347年传入地中海地区之后,迅速蔓延于整个意大利半岛和马赛。1348年由马赛侵入法国内地,传入西班牙,再由意大利或法国传入奥地利、德国、瑞士及匈牙利。1349年由法国诺曼底渡过海峡传入大不列颠。1350年侵入斯堪的那维亚半岛。1351年末在欧洲北部边缘消失。巧合的是,或许不仅仅是巧合,黑死病的传播线路跟中世纪的海、陆贸易线路极其吻合。在这次大瘟疫中,欧洲人口遭到极为严重的损失,两千五百万人口不幸罹难,占当时欧洲人口的三分之一。
几乎整个欧洲都遭受到黑死病的恐怖袭击,只有少数地区如低地国家、伊比利亚山地民族等幸免于难(这就比较容易理解这些地方成为欧洲贸易和航海事业的成功者)。追述黑死病爆发的根源,不是本书的主旨。但是从根本上来说,当时生产力水平极其落后而且无法取得革命性突破的欧洲已经无法承受几个世纪以来的爆炸性的人口增长,所以一场以削减人口为主题的瘟疫不可避免。当然,它也可以表现为一场战争,或者政治动乱(如后来的太平天国运动),只要能够减少人口就行。事实上黑死病之后的欧洲,人均收入水平以及食物的获取都得到增加,活下来的人是幸运的。
由于山地分割导致的人口散居以及居民相对强健的体魄,伊比利亚人民在黑死病的侵袭中幸免于难,人口不减反增,土地的压力其实没有得到舒缓。狭窄的国土空间和有限的内部资源,使得葡萄牙很难通过国内的适应性变革来解决生存和发展矛盾,唯一的办法只有对外扩张,靠海吃海。
伟大时代自然有英雄人物挺身而出,葡萄牙的航海家亨利就是其中之一,他于1415年征服休达,一战成名。此后亨利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对海洋的开拓当中,从意大利尤其是热那亚网罗大批航海人才,利用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的航海知识,改进帆船设计,在里斯本建立航海学校,开展涉及航海的天文、地理的教育事业,同时对西北非洲展开积极的探险。
跟大多数事业一样,进行海上探险首先需要大量的启动资金,问题是投资巨大却很难说有看得见的回报,单纯依靠市场行为,根本无法推动前途未知的航海事业,所以开拓性的大航海一开始就表现为国家行为。现在谈及东西方,后面几乎都紧跟着“差异”两个字,其实东西方之间在不同的空间和时间,拥有很多相似之处,我们将来会看到更多。
这时候葡萄牙的组织优势就得到了体现。高瞻远瞩的君主依靠巩固的王权将大量国家资源倾注到航海事业中,使得葡萄牙的航海事业取得了长足的发展,尽管根据现在的标准,这个过程何其漫长。
西方的造船技术是在北欧体系和地中海体系汇合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阿拉伯人入侵地中海,为欧洲带来了先进的三角帆(纵帆),阿拉伯三角帆于是被称作拉丁帆,不过阿拉伯人也没什么好郁闷的,所谓的阿拉伯数字,其实是印度人发明的。历史上类似的谬误其实很多,又比如大马士革钢,其实是印度出产的乌兹钢,但是欧洲人并不晓得,他们只知道是从大马士革进的货。
装备三角帆的船只在风向多变的地中海拥有极大优势,逐渐将地中海的横帆帆船驱逐干净。后来诺曼人入侵地中海,将消失了很久的横帆重新带入地中海。葡萄牙在政府的组织下,在这个基础上设计了著名的三桅船。这种船相对庞大的克拉克船而言船型较小,所需人力也较少,适合航海家开展低成本的海上探险活动。一开始这是一种装备纯三角帆的船帆,后来主桅改装了大面积的横帆,有利于在风向稳定的大洋高速航行,后桅杆装备转动灵活的三角帆,有利于逆风中迎风之字形航行,并有利于操控船只。逆风航行对于转向要求很高,于是效率更高的船尾舵正式出现,取代了地中海传统的效率低下的桨舵。
葡萄牙彻底吸收了阿拉伯人和犹太人(这个时期异教徒开始受到西班牙的驱逐)的航海知识,并在航海过程中建立起有效的航海日志传统,日积月累成果丰富。
十五世纪是航海时代的黄金时期,在航海事业的狂热支持者亨利王子的赞助下,葡萄牙在航海科技及全球探险方面开始领先世界。葡萄牙航海家的帆影掠过摩洛哥、马德拉群岛直至无人居住的亚速尔群岛,并为了奴隶及财富开始经营非洲西海岸。
随后的历史进程现在已经非常明朗,在十五世纪末,西班牙支持哥伦布向西航行前往东方的天才设想,结果在1492年发现了新大陆。随后几个冒险家仅仅凭借有限的人力物力以及非凡的勇气和诡计,就不可思议地完成了对美洲大陆的征服。此后美洲的白银资源得到开发,这个非常偶然的过程对历史的重大影响,是怎么强调都不过分的。前面已经讲述过,东方是世界贸易的中心,而欧洲则处于边陲地区,他们如何加入到这个贸易圈中呢?就是依靠美洲的白银。如果没有美洲的白银,那么以后的很多事情包括工业革命都不会发生。
葡萄牙则一如既然坚持南航,最终在1497年达伽马率领葡萄牙舰队绕过非洲好望角,隔年在阿拉伯导航员的带领下到达了印度;两年之后,葡萄牙在大举进军印度的途中,因为过于深入大西洋,不小心“发现”了巴西。
打通印度航线之后,葡萄牙立即展开了期待已久的全球贸易计划。一支支满载水手和士兵的船队接连出发,在不到半个世纪的时间内,葡萄牙占领了大西洋和非洲西海岸所有重要的岛屿,发现并拥有了面积庞大资源丰富的巴西(直到现在巴西依然使用葡萄牙语),以及印度洋沿岸所有重要商站,果阿(1510),马六甲(1511)和香料群岛。
现在回顾十六世纪的历史,我们要避免过于强调欧洲人火炮的威力。这些商站固然获利丰厚,但是仅此而已。庞大的东方还没有丧失竞争力,葡萄牙人在印度必须向强大的莫卧儿帝国朝贡才能获得商品,而在中国则受到歧视和攻击(这一切都曾经在印度洋地区上演)。后来的荷兰人为使贸易顺利进行,不得不向中国的皇帝下跪,还没顾得上考虑尊严的问题。日本屠杀他们的传教士,欧洲人也根本谈不上采取报复。葡萄牙在亚洲的据点,比如说澳门和果阿,能够一直维系到二十世纪,不是因为他们的强大,而是因为他们的顺从。
实际上当时欧洲人在东方开展贸易,主要还是依赖来自美洲的贵金属。因为跟美洲或者非洲不同,工业革命之前的欧洲制成品在东方没有市场(甚至工业革命之后的产品在中国也完全卖不动,否则英国人就不需要靠鸦片来拯救可怕的贸易赤字了),而中国的丝绸、瓷器和茶叶根本不可能通过掠夺的方式获取。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缺乏美洲的贵金属,欧洲人就很难跟东方人开展商品交换。
当然欧洲的火炮在排斥贸易竞争对手方面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尤其是在他们相互之间发生利益冲突的时候,以及面对欧洲人穆斯林对手的时候。
在十六世纪,伊比利亚半岛国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东方的贸易、美洲的贵金属以及大型种植园经济为他们带来数不清的财富。但是一切来得快,去得更快。地理优势可以解释一个地区的崛起,但是无法解释同一地区的衰落。
葡萄牙是依靠集权取得了航海的先发优势,但是在随后的历史阶段,王权却成为葡萄牙进一步发展的阻碍。王室不但希望阻止外国人进入获利丰厚的东方贸易(为此葡萄牙建立了严格的保密制度,不惜追杀外逃的水手),甚至连本国的民间商人也在黑名单之列(这让我想起大明王朝)。航海事业的利润为王室所独占,使得葡萄牙逐渐丧失了活力。
此外,葡萄牙本国的工业实力不强,为了开展贸易,葡萄牙不得不进口生产力先进的北方国家的商品,显然这促进了其他欧洲国家的工业实力,对本国的工业发展极其不利(关于这点,在以后谈及西班牙以及台湾的时候还会涉及)。
葡萄牙虽然在航海时代取得了巨大的航海成就,但是国家太小使得其在欧洲政坛无法出人头地。获利惊人的海外贸易招致周边强国的嫉恨,背后的西班牙是葡萄牙最为危险的敌人。
葡萄牙的陆地环境比未来的荷兰更加恶劣。荷兰还可以利用大国之间的制衡获取国家的相对安全,但是葡萄牙却单独面对了十六世纪最为强大的西班牙帝国。
更加可悲的是,葡萄牙在1578年轻率地发动了一场悲剧性的远征,结果在马哈赞河会战中一败涂地,大批葡萄牙贵族被俘,为了赎回这些贵族战俘,葡萄牙几乎耗尽了历代积蓄的黄金;国王塞巴斯蒂安战场殒命,并没有留下子嗣。菲利普二世对葡萄牙王位觊觎已久,得此良机于1580年派遣阿尔法公爵率领大军进入里斯本,夺取了葡萄牙王位,“统一”了伊比利亚半岛。接受收了葡萄牙的全盘资产和海上力量之后西班牙实力大增,在菲利普二世的眼中,对英国的作战计划逐渐变得可行起来。
在哈普斯堡王朝统治时期,葡萄牙陷入数场战争,其中最悲惨的是1588年西班牙、葡萄牙无敌舰队入侵英国惨遭失败。而且不多久之后,葡萄牙最为自豪的航海事业又受到荷兰人的挑战。经过多年折腾,辉煌一时的葡萄牙海洋帝国逐渐失色,被更加强有力的北方对手取代。
西班牙有所不同。1492年强大的西班牙双王攻陷格拉纳达,彻底完成对伊比利亚的“再征服”;十六世纪初西班牙已经成长为一个核心较大的近代类型的民族君主国。此后西班牙人磨刀霍霍,半岛上的阿拉伯人和犹太人就遭了殃。
同年8月3日,哥伦布率领三艘小帆船离开巴罗斯港,踏上向西方出发寻找东方的海上征途。两个月之后,他们发现了一片苍茫大陆,哥伦布以为找到了东方大陆,不由得兴高采烈……其实这里是美洲,但是当时的人们根本不晓得,在亚欧大陆两端的海洋之间,还存在着一块美洲大陆。从此,东西方的历史走向就出现了巨大的分野,西方的历史机遇突如其来。如果说东方的科技文明为西方的人类革命提供了种子,那么美洲的发现则为西方提供了肥沃的养料。
为何欧洲人能向西发现美洲,而东方人则没有向东发现美洲呢?首先是因为太平洋的宽度远大于大西洋,这是一个让人无可奈何的地理现实。其次,美洲的大西洋沿岸比太平洋沿岸更适合殖民。维京人比西班牙人更早发现了美洲,但是这种发现就好比郑和达到非洲东南部,并没有产生重大的历史影响。美洲的大西洋沿岸地势平坦,大江大河深入腹地;而太平洋沿岸,一条巨大的山脉纵贯南北,夹带着雪地和沙漠,让最早的侵入者无所适从。这也是从西部进入美洲的俄国人铩羽而归,而从东部进入美洲的欧洲人最终占领北美的一个重要原因。
欧洲人对于美洲的控制程度很快就超过了非洲,这是一个比较特殊的情况。欧洲人“发现”非洲的时间远远早于美洲,但是一直在边缘地区活动,并没有深入大陆腹地,瓜分非洲的狂潮要在十九世纪才达到高潮。而在美洲,几个拥有一定文明程度的美洲帝国一下子就崩溃了,造成欧洲人享受了一场贵金属盛宴,进而严重改变了历史。
显然,这是因为美洲大陆的居民对于旧大陆的病毒不存在抵抗力,这比钢刀或者枪炮的威力更大,而造成的后果,远比黑死病之于欧洲大陆更为严重。
十六世纪的西班牙真可谓一个世界性的帝国。古代帝国的辉煌时期都有两个特征,一是拥有伟大的君王,二是君王执政的时间都比较长。
十六世纪的西班牙毫无疑问是查理五世和菲利普二世的天下。查理是哈布斯堡家族王家联姻的巅峰产物,作为尼德兰和弗朗什孔泰的领主,于1516年又继承了外祖父费迪南二世的西班牙王朝,他一登基,就成为西班牙的国王,附属西西里岛、撒丁岛以及那不勒斯,接下来又是西属美洲。
1519年,查理的祖父、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马克西米连一世去世,查理和法王法兰西斯一世为了争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位展开了一场有趣的“选战”。双方比拼的不是人望,而是贿金。查理在银行家富格尔家族强有力的赞助下,获得了教皇的支持,最终当选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自称查理五世。
自此,一个比查理曼帝国更加庞大的欧洲国家诞生了,在囊括了西属美洲之后,人们相信在这个帝国的疆域里,太阳是不落的。最早的日不落帝国,说的是西班牙帝国。对此忧心忡忡的则是法国,打破西班牙帝国的C形包围成为历届法王的终极目标,为此法国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这一时期欧洲的主要政治背景是,西班牙和法国就为了争夺意大利北部的富裕城邦而展开的漫长的“意大利战争”(1494-1559)。不了解这个背景,我们很难理解在大型民族君主国已经崛起的背景下,为何低地国家和英国却能脱颖而出。
意大利北部城邦长期以来是欧洲最富裕的地区,历来是蛮勇的日耳曼和法兰克骑士觊觎的目标。作为应对之策,意大利人一方面建设坚固的城防工事,另一方面花费金钱使用雇佣军保卫城市。但是1494年的法国军队打破了这一平衡。使用重炮的法国陆军轻而易举地摧毁了中世纪以来坚不可摧的意大利城池。
既然城防工事不能起到有效作用,战争逐渐转化为野战,拥有重兵集团的法国和西班牙成为战争的主角。1525年,查理五世在决定性的帕维亚战役中击败法王法兰西斯一世并生擒之,将法国人彻底赶出意大利。由火绳枪兵和长矛兵组合而成的西班牙步兵团威力强大,显示在陆地战争中,轻型火器具有决定性的作用。依靠攻城炮在意大利北部获得优势的法国军队,并不能在会战中占据上风。火炮由于机动性的问题不能及时赶赴战场,在十六世纪还不足以成为战争之神。
教皇克雷芒一世惶惧不已,试图组成一个法国和意大利的联盟,以制衡西班牙在意大利的优势地位。查理五世的回答是,1527年派出一支没有军饷的日耳曼雇佣军(一说这是军队缺饷哗变而自发的军事行为,但是这种哗变对查理如此有利以至于让人无法相信,事实上后来查理对教皇的处理也给出了自己的含有羞辱性的意见)。结果可想而知,日耳曼人彻底蹂躏了罗马,疯狂的抢劫和屠杀让人想起一千年前的那段历史。
此后,西班牙成为天主教的保护者,查理正式加冕为意大利国王。但是法国不甘心在意大利北部的失败,选择了与土耳其结盟的道路,成为欧洲基督教世界的叛徒,但是为了法国的利益,虽千夫所指,法王的意志绝不动摇。
作为战场的意大利北部城邦不甘寂寞,利用雄厚的财力优势加大对城防工事的投入,与火炮的进步展开竞争,新型的城防体系“棱堡”登上了历史舞台,其基本设计概念是巨大的钝角建筑凸出于过去平面的坚固城墙,不但使得实心炮弹跳弹,同时有助于消除射击盲区,并对攻城部队形成交叉火力。革命性的城防工程很快在东南欧、德意志和低地国家得以普及,充满激情的野外会战被沉闷拖沓的攻城战所取代,帝国的事业也变得越来越艰难,不论是西班牙帝国还是奥斯曼帝国。
在西班牙欧洲称雄的同时,一个同样伟大的奥斯曼帝国在东方开始建立起来。十六世纪初他们侵入波斯,将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划入版图;不久之后马木留克骑兵在土耳其火绳枪的打击下溃败,埃及成为奥斯曼帝国新的行省。就这样,昔日庞大而分裂的阿拉伯帝国,已经被更强大更有组织的奥斯曼帝国所取代。
从根本上来说,西班牙帝国的形成,是欧洲对奥斯曼帝国威胁的一种集体性反应。这就好比大一统王朝汉朝的形成促成了草原匈奴世界的统一,政治力量的均势有时候处于自动形成的过程中,当然也需要伟大人物的运筹帷幄(如法王法兰西斯一世的结盟方式)。同时,法王的选择又造成哈布斯堡联络波斯,试图在东方为奥斯曼帝国寻找麻烦,历史证明此举也异常成功。所以说所谓的文明战争,只是地缘政治的另类解读,在历史上往往成为掩饰利益和目的的伪装。
在解决了东方问题之后,奥斯曼苏丹将目光转向了欧洲。之前在1521年,被苏莱曼任命为海军司令的北非海盗巴巴罗萨已经帮助苏丹攻占了罗德岛,拔掉了这根基督教世界插在奥斯曼帝国腹心的毒刺。在昂贵的职业海军还没有建立起来的时代,国家和海盗的结合是最经济、最有效的手段。我们不久之后可以看到,中国在面对西方人入侵近海的时候也作出了同样的选择,但是这种合作不够真诚,也不够长久。
雄才伟略的苏莱曼大帝自然不会放弃欧洲人自相残杀而出现的战略时机。天主教和东正教之间的纠结使得穆罕默德二世征服了君士坦丁堡,而紧跟其后的新教和天主教之间的矛盾,则为后世苏丹提供了向西扩张的历史机遇,何况还有在意大利失败的法国人在背后怂恿。1526年奥斯曼大军在莫哈奇击溃匈牙利骑兵,临时性占领布达;1529年,苏莱曼接受匈牙利王位候选人的邀请(为了对付哈布斯堡王朝的竞争对手,不惜引狼入室),再度占领布达,并在1531年试图向维也纳发起攻击,查理一方面迅速和德国的新教诸侯妥协,得到八万军队协防维也纳;另一方面雇佣了热那亚的传奇海军将领安德烈·多利亚(事实上之前他多次击败西班牙海军)。从1531年开始,多利亚率领他的舰队向东地中海的奥斯曼势力发动多次战斗,攻占科伦,并在那里安插了一支西班牙警卫队,造成的结果就是远征维也纳的奥斯曼大军的后勤补给线被西班牙海军切断,苏莱曼只得在1532年选择撤退。
虽然在个别战争中,陆地的远征可以克服海面上的失利;但是从长远的角度出发,要想在地中海称霸,没有海权则是不可能的。
海权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有能够对陆地发生作用的海权,才是真正有价值的海权。在地中海地区,唯有通过地中海,军队才能解决远途行军和后勤补给的困难,陆路的选择则是漫长和不现实的。苏莱曼对此自然大为不满,要求建立一支更加强大的奥斯曼海军。
维也纳最终成为奥斯曼向欧洲发动进攻的终点(即使奥斯曼军队以良好的攻城训练著称,但是面对新型的防御工事,依然感觉到力有不逮),而匈牙利则丧失了它的独立,一直到1918年。奥斯曼帝国进入它的全盛时期,东到里海,西到阿尔及利亚,南到亚丁,北到布达,黑海和红海是奥斯曼的湖,地中海三分之二的海岸属于苏丹,强大的奥斯曼舰队能对地中海所有的商业活动征收合理的保护费,巴巴罗萨则负责抢劫更多。
1453年之后,威尼斯对奥斯曼的绥靖虽然使得自己的商业利益暂时没有受损,但是奥斯曼苏丹的胃口是无法轻易满足的。威尼斯的中世纪殖民遗产被奥斯曼逐步蚕食,这是对威尼斯人缺乏远见的报应。
法国人和突厥人已经不能仅仅满足于暗中牵手,1536年两国签署正式协议《奥斯曼帝国和法国友好与商业条约》,法奥同盟正式建立。历史上第一个含有“特惠条例”的商务条约正式签署,有效性一直维持到了二十世纪,有意思的是,以后奥斯曼雄风不再、风雨飘摇之际,这个条约被视为西方人强加于奥斯曼帝国的不平等条约的先例。法国人在奥斯曼帝国疆域获得了巨大的商业利益,奥斯曼海军则在法国的地中海港口驻扎、补给,法奥海军对西班牙联合作战。西班牙帝国虽然三面包围了法国,但是法国却让西班牙陷入多线作战的困境。
中世纪十字军的主要参与者,现在居然跟异教徒并肩携手要对自己的同宗兄弟作战,如此离经叛道的结盟方式自然招致不少基督教世界的口水,但是为了配平强大的西班牙帝国,这种做法是无可厚非的。历史已经证明,法国人的做法是国家至上主义的正确选择。正是因为存在战略上的选择性,所以欧洲的统一事业始终无法取得成功,何况不久之后的英国也会加入到欧洲均势的构建当中。
1538年,普雷维沙海战爆发,奥斯曼海军一举击溃人多势众的基督教海军,掌握了地中海霸权。此后的三十分一世纪,奥斯曼海军纵横地中海,没有人敢于挑战这一点。
仔细回顾意大利战争时期的陆地和海上会战的细节,并非本文的主旨。意大利战争时期是欧洲历史极为重要的一个阶段。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均势思维在欧洲政治中已经开始扮演重要角色。随着奥斯曼帝国和法国结盟,奥斯曼深入参与了欧洲政治,强横一时的西班牙帝国不得不面临多线作战的现实,帝国的地缘政治优势逐渐耗尽,而颓势日显。在不远的将来,英国更将欧洲的均势政策发挥到极致。
新教在十六世纪迅速传播,借助印刷术的普及,各种各样的小册子和传单宣泄着普罗大众对教宗和教廷的不满。天主教的桎梏使得新生的资产阶级极端不满,而新教则迎合了他们的一切需求。南欧的成功经验,包括工业技术、金融产业乃至社会管理的方式,在北方被迅速复制,并取得了惊人的规模效应。北方的农业产品的优势一如既往,工业产品的成本更低,波罗的海国家、低地国家和英国变得越来越繁荣。最富有的意大利沦为战场,最强大的西班牙和法国,却在一次又一次的帝国战争中劳民伤财,两国政府只得以借贷度日,最后纷纷破产。
1571年的勒班陀海战中,基督教海军击败了奥斯曼海军;但是仅仅过了17年,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就在英国遭遇了不幸。其实后世都夸大了这两次海战的影响。这两次海战的失败,对于两个帝国而言,都不存在致命的影响,帝国的辉煌依然在延续,真正的失败于时尚早。但是需要指出的是,这两次海战都结束了两个帝国不可战胜的神话。对于敌对的那一方来说,心理上的暗示和精神上的鼓舞远比真正的战绩更加重要。
从技术上分析,勒班陀海战使用的船型,主要为帆桨并用的加莱船和全帆装的克拉克或者盖伦船。前者是地中海的传统产物,而后者则代表着大西洋的未来。海战采取的主要战术依然是勇猛的撞击和残酷的接舷战术,狭窄的地中海无法充分展示全帆装舷侧炮舰的威力,事实上在彼得时期,加莱船依然在波罗的海发挥作用,风平浪静的内海跟波涛汹涌的大洋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