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感觉虽说不太像不背降落伞从高空跳下,但刚开始的时候也确实与自由落体十分相似。我告诉自己:你有任务在身。他们正指望着你能让这个部门有所起色,可不能拿你缺乏经验来当失败的借口。
面对这样的情况,你会怎样做呢?第一条原则,就是不要营造任何假象。你必须保持谦虚,不能把自己佯装成另一个人,也不能不懂装懂。虽说如此,你仍然处在一个领导者的位置上,因此不能让谦虚成了领导他人的绊脚石。这是我在今时今日所宣扬的一个理念,其中的分界线很微妙。你需要提出你必须提出的问题,不要有任何歉意地承认自己不懂的东西,并做好功课,以尽快学到必须学到的东西。没有什么比不懂装懂更能摧毁一个人的自信心了。拥有自知之明,不要假扮别人,这才是真正的权威和领导力的源泉。
幸运的是,我的身边有斯图和泰德。我完完全全地依赖于两人,尤其是在刚上任的日子里。他们采取的第一步行动,便是安排一系列看似没完没了的早午晚餐会议。在当时,任何一家三大电视网[21]的总裁都算电视圈里最有影响力的人物(这件事让我感觉难以置信),但对于行业内的每一个人而言,我都是一个巨大的问号。我对好莱坞的做事方式一无所知,对经营与创意者之间的人际关系或是如何与他们的经纪人打交道也毫无经验。我不理解他们的理念,也不懂他们的文化。对于他们来说,我只是一个由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而突然对其创意生活产生巨大影响的纽约来的商人。就这样,每天,我都会与斯图和泰德为我安排的经纪人、代理、编剧、导演以及电视明星见面,在绝大多数的会议中,我都强烈地感觉到对方在对我极尽质问和试探,努力想搞清楚我到底是何来路,在这儿究竟有何目的。
我的任务就是不要让自尊心占了上风。我要做的,并不是使尽浑身解数给桌子对面的人留下一个好印象,而是抑制住假装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冲动,并多向对方提问。我格格不入,这是无法掩盖的事实。我并没有受过好莱坞的历练,也没有夸张的性格或任何招摇的姿态。
我在好莱坞几乎举目无亲。对此,我可以选择自卑,但也可以让我那相较之下的质朴气质——也就是我的“反好莱坞范儿”——赋予我一种神秘的气息,成为我在尽量多吸收学习的过程中的利器。
来到洛杉矶后,我只有六周的时间来决定1989—1990季度黄金档节目的安排。第一天来到办公室,我就接到了需要阅读的厚厚一摞40份剧本。每天晚上,我都会把剧本带回家,然后尽心尽力地一点点通读,我一边在纸的边框处作批注,一边努力想象着眼前的剧本将如何转换成荧幕上的画面,同时怀疑着自己到底具不具备判断好坏的能力。我的注意力到底有没有放在该放的问题上?有没有什么别人一眼就能看出,而我却全然没有意识到的东西?刚开始的时候,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第二天来到办公室,我便会与斯图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对这摞剧本进行筛选。斯图很快就能把剧本解剖开来——“他在第二幕开头的动机不明显……”——而我则要一边回头在摊在我大腿上的纸页中翻找,一边暗想:等一下,第二幕?第一幕是在哪儿结尾的?(后来,斯图成了我最亲密的好友之一。有的时候,我的问题和经验不足会把他累得够呛,但他仍然耐心坚持向我传授重要的经验,他不仅教我如何阅读剧本,还培养我学会与创意者进行沟通。)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已将那些年观察鲁尼讲故事的诸多经验根植在了脑中。体育节目虽然与黄金档的电视节目有所不同,但是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吸取了关于故事结构、节奏以及清晰度的宝贵经验。来到洛杉矶的第一周,我与制片人兼编剧史蒂文·布奇科(Steven Bochco)共进午餐,史蒂文已经为NBC打造了《希尔街的布鲁斯》和《洛城法网》两档热播大剧,并刚刚与ABC签订了一笔利润丰厚的合同,涉及10部连续剧。我对史蒂文提到,我很害怕读剧本,连行话都没学会,在短时间内对如此多部剧集作出判断的压力就已经落在了肩上。他并不以为意,能从像他这样的人那里听到如此劝解,我觉得很受宽慰。他说:“鲍勃,这可不是高精尖科技。相信你自己。”
当时,ABC的黄金档节目中有几部很受欢迎的作品——包括《成长没烦恼》《成长的烦恼》《罗斯安家庭生活》《纯真年代》以及《三十而立》。但是作为第二名,我们与行业巨兽NBC之间的差距还很大。我的任务,就是缩小这个差距。我们在第一个季度增加了七八个新的节目,包括《凡人琐事》《生活在继续》(第一部将患有唐氏综合征的角色设为主角的电视剧),以及一炮而红、至今已播至第31季的《美国家庭滑稽录像》。
另外,我们也播出了史蒂文在ABC的第一部大获成功的作品。在我到任时,他刚刚递交了《天才小医生》的剧本,此剧的主角是一位在内科医生的角色和青春期之间寻找平衡的14岁医生。史蒂文给我看了当时十几岁的演员尼尔·帕特里克·哈里斯(Neil Patrick Harris)的录像,想推荐他出演主角。我告诉他我不太确定,因为我不认为尼尔能把这部戏撑起来。史蒂文非常客气但也直截了当地否认了我的观点,他和颜悦色地提醒我,我什么也不懂。他告诉我,这个决定主要由他来主导——不仅包括选演员,还包括一部剧的去留。他的合约规定,如果我们同意推进他的某个项目,那么他便能得到至少制作13集的承诺。如果我们否认了某个项目,就需要向他支付150万美元的封杀费。对此剧的批准是我对电视剧所作的首批决策中的一个,很幸运,史蒂夫对尼尔的判断是正确的。《天才小医生》在ABC强势播出了4季,也成为我与史蒂文长久合作和友谊的起点。
在第一季期间,我们还冒了一个比上文中的例子大许多的风险。只凭在好莱坞某家餐厅里写在餐巾背后的一纸概述,ABC剧情片的负责人便为大卫·林奇(David Lynch)和编剧兼小说家马克·弗罗斯特(Mark Frost)的试播集开了绿灯,当时的大卫已凭借其邪典电影《橡皮头》和《蓝丝绒》声名鹊起。这是一部百转千回的超现实剧情片,讲述了舞会皇后劳拉·帕尔默在虚构的太平洋西北部双峰镇被谋杀的故事。两小时长的试播集由大卫执导,第一次观看试播集的情形,至今仍历历在目,我暗忖道:我还从没看过这样的电视剧呢,我们必须把这部剧做下去。
按照惯例,那年春天,汤姆和丹以及其他几位高管来到洛杉矶参加试播季[22]筛选。《双峰镇》播放结束后灯光亮起,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扭过头来看着我说:“我不知道刚才看的到底是什么,但我觉得很棒。”汤姆的兴趣远没有丹的强烈,屋里其他常驻纽约的高管们也都同意汤姆的观点。对于电视网播出的电视内容来说,《双峰镇》太过怪异和阴暗了。
虽然对汤姆尊重有加,但我明白,这是一部重要的电视剧,值得我为之一搏。不得不去面对的改变正在发生,我们现在要竞争的,除了有线电视带来的更为大胆新潮的内容之外,还有崭露头角的福克斯电视网,而视频游戏和录像机的兴起就更不用提了。我觉得电视网的内容已经变得陈腐乏味而缺乏新意,有了《双峰镇》,我们就有机会将独具一格的内容搬上荧幕。在周围事物瞬息万变的时候,我们是不能安于因循守旧的。说到底,鲁尼的教诲也适用于此:拼死创新。在我的劝说下,他们最终同意,让我给一群比来自ABC纽约总部的中老年男士背景更加多样且年纪更轻的观众播放此片。看过试映的观众并不完全支持将此片搬上电视网,其中主要原因就在于片子太过与众不同,但恰恰是在“与众不同”这个原因的驱动下,我们为片子亮了绿灯,并制作了7集内容。
我决定将片子定在“季中”播出,时间选在1990年的春天而非1989年的秋天。每一季都会不可避免地出现几部失败的剧集,而我们则会保存一些剧集作为替补。与秋季开播的内容相比,这些替补剧集担负的压力要稍小一些,因此对于《双峰镇》来说不失为最佳策略。于是,我们便以春季开播为目标开始了制作,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前几集的粗剪版本陆续传来。汤姆已经提前几个月给我下达了制作许可,但在看完几集之后,他还是给我写来一封信表示:“这内容不能播出。如果搬上荧幕,公司的名誉就难保了。”
我打电话给汤姆,告诉他我们必须播《双峰镇》。当时,我们在制作此剧的消息已在好莱坞内外疯传。就连《华尔街日报》的首页也刊登了一篇文章,报道我这个来自ABC的做事严谨之人是如何在创意上铤而走险的。一夜之间,我便开始接到来自史蒂文·斯皮尔伯格(Steven Spielberg)和乔治·卢卡斯的电话。我到史蒂文当时正在执导的《铁钩船长》的片场与他会面,也去了乔治的天行者农场拜访他。两个人都饶有兴致地与我探讨了他们与ABC可能展开的合作。如此级别的导演竟然有兴趣制作电视剧,这样的理念,在ABC开始制作《双峰镇》之前可谓闻所未闻(两年后的1991年,乔治将《少年印第安纳琼斯大冒险》交到我们手中,一共播出了两个季度)。
我告诉汤姆:“我们这次的冒险,在创意圈里引来了盛赞。这部剧必播不可。”难能可贵的是,这句话让汤姆听了进去。作为我的上司,他明明可以回答说:“不好意思,我有权驳回你的看法。”但他明白争取好莱坞创意人的支持所带来的价值,也同意了我认为值得去冒险的观点。
我们在3月下旬的奥斯卡金像奖上对这部片子进行了宣传,并在4月8日周日播放了两小时长的试播集。大约有3500万名观众收看了节目,这个数字几乎是当时所有电视剧观众的1/3。之后,我们把此剧安排在了周四晚间的9点,不到几周的时间,《双峰镇》便成了我们在四年间安排在这个时间段里最为成功的节目。节目登上了《时代》杂志的封面,《新闻周刊》对其的形容则是“与你在黄金时段看到的任何节目——甚至普天之下的任何节目——都迥然不同”。那年5月,我来到纽约参加“预览会”,也就是电视网为广告商和媒体预先播放即将上映的剧集的大型春季集会,并受命上台发表关于ABC的讲话。“一位电视网络的总裁偶然也有铤而走险的时候。”我话音一落,观众们立即起立欢呼,这是我职业生涯中最为振奋人心的体验。
然而,这股欣快感几乎在转眼之间就被打破了。在不到六个月的时间里,《双峰镇》从一种文化现象跌为了令人扼腕的失败之作。我们给大卫提供了创作上的自由,但随着第一季结局的靠近,我和他在关于观众期望值的问题上争论得僵持不下。整个电视剧的关键点在于到底是谁杀害了劳拉·帕尔默,而我却觉得大卫忽略了这一点,只是在四处抛撒面包屑,给人留下一种随意而意犹未尽的感觉。
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大卫都是一位杰出的电影人,却没有电视剧制片人的头脑。制作一部电视剧需要遵从的组织纪律(比如按时交剧本、管理演职人员、确保一切按计划往前推进),是大卫全然不具备的。另外,电视剧的故事叙述也有其对应的原则。对于电影而言,你需要做的就是让观众在影院里坐两个小时,为他们带来美好的体验,然后期望他们兴味盎然地离开。对于电视剧来说,你需要做的则是让观众一周周、一季季地忠实跟剧。直到今日,我依然对大卫抱以喜爱和尊重,也永远对他的作品叹为观止,但他对于电视制片工作敏感度的缺乏,造成了故事的收尾过于开放。
“你必须揭开这个谜,至少要给观众一点答案终会揭晓的希望,”我对他说,“故事已经让观众摸不着头脑了,我也一样!”大卫却认为,秘密并不是整个节目中最为重要的因素;在他脑中的理想版本里,观众永远也不会找出凶手是谁,而小镇的其他元素和角色则会陆续呈现出来。在周旋了许久后,他终于同意在第二季中揭示凶手的身份。
从那之后,《双峰镇》搅成了一锅粥。在谜底揭穿之后,故事失掉了推动剧情的引擎。雪上加霜的是,制片过程缺少纪律,由此搞得困惑四起、进度延期。我逐渐认清,大卫虽然是个杰出的影人,却不应担任此剧的制片,而我也开始考虑是否该解雇大卫,并雇请一批经验丰富的电视制片人来接手。我最终推断,这样做会两败俱伤,而我们也会因解雇大卫·林奇而受到舆论抨击。于是,我们将《双峰镇》挪到了周六晚间播出,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减小一些收视率方面的压力,但当收视率出现急剧下跌时,大卫却在公开场合把责任归咎到了我头上。他说,是我给这部剧判了死刑,先是催促早点揭秘,后又将之安排到了一个没人收看的晚上。
现在回看此事,我不确定当时的我是否作出了正确的判断。我所运用的是较为传统的电视剧制作方式,而大卫或许已经超越了他所在的时代。从内心来说,我认为是大卫挫伤了观众的积极性,但也很有可能,是我对揭开杀害劳拉·帕尔默凶手身份的要求把剧集抛进了另一种叙事的混沌中。或许,大卫从一开始就是对的。
管理创意的过程,首先就要理解创意不是科学——一切皆主观,对与错往往是不存在的。创造作品需要满腔的热情,而不难理解,绝大多数创意人士都会在其概念或具体执行遭受质疑时表现出敏感。与行业内的创意人士打交道时,我总会努力记住这一点。当有人让我分享见解或提出批评时,我也会小心考量创意者为项目付出的心血和肩负的风险。
我从来不会在消极条件下开始着手某事,除非已经进入制作阶段的末期,我也绝不会从小处入手。我发现,人们往往会把注意力放在细枝末节上,以此来掩盖他们对清晰连贯的大格局缺乏把握。如果着眼小处,那你的格局也就会显得狭隘。如果大的图景是一片混乱,那么小的细节就无足轻重,你也无须花时间把注意力放在上面。
当然,任何情况都有其特殊之处。为J.J.艾布拉姆斯(J.J.Abrams)或是史蒂文·斯皮尔伯格这样经验丰富的导演提供反馈,自然不能与为相比之下经验和自信匮乏许多的导演提供反馈同日而语。第一次给瑞恩·库格勒(Ryan Googler)提供我对《黑豹》的意见时,他的焦虑我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他从来也没有制作过像《黑豹》这样体量的作品,这部电影承载着巨额的预算和巨大的压力,非要出成绩不可。我特意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你打造了一部很特别的电影。我对此有一些具体的建议,但在把建议给你之前,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们对你抱有很大的信心。”
所有这些都是在讲述一个看似明显但往往被人忽略的道理:管理人员要对任何创意作品的经济效益负责,但在行使这一责任时也要多加防范,不要对创意过程造成任何适得其反的伤害。这二者之间的平衡,是我们必须把握的。想要合理管理创意,同理心是前提条件,而尊敬心则是不可或缺的。
没有想到的是,《双峰镇》的停播并不是我们那一季最大的败绩。1990年的春天,我批准了《警察摇滚》的制作,而这部电视剧,不仅成了深夜节目中的笑柄谈资,也在史上最差电视剧名单上留下了永久的印记。但时至今日我依然觉得,自己当时的决定是正确的。
在我们最早进行的一次会议中,史蒂文·布奇科告诉我,除了《天才小医生》之外,他还有一个创意:一部按照音乐剧方式制作的警匪剧。一位想要把《希尔街的布鲁斯》做成音乐剧的百老汇制片人曾经找过他,但他出于种种原因没有答应。但这个想法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是制作一部百老汇警匪音乐剧,而是制作一部警匪音乐电视剧。他不时跟我提及这个想法,而我没有给出回应。我想要的是史蒂文制作的警匪片,但不是音乐剧。可是在那个春天,仍沉浸在《双峰镇》第一季带来的喜悦中的我终于想通了。“我跟你说,”我告诉他,“为什么不呢?我们试试看。”
此剧背景设在洛杉矶警察局,从各方面来说,都与精心设计的常规警匪剧无异,唯有一点不同:一到情节激烈之处,角色们便会放声高歌:包括布鲁斯、福音歌曲,还有大型团体歌舞。看到试播集的时候,我就感觉到这个组合并不好,有可能成为臭名远扬的烂剧,但我同时也想到,自己的判断有可能是错误的。我非常欣赏史蒂文的才干,我下定决心,不管怎样,一旦加入,我就要力挺到底。
《警察摇滚》在1990年9月首播。通常,在一部电视剧首播的时候,我便会让纽约的研究部主管给身在洛杉矶的我打电话,汇报前一晚的收视率。而这一次我却告诉他说:“如果收视率好的话,就给我打电话;如果不好,发传真就行。”清晨5点,我被传真机的嗡鸣声吵醒,然后又闭上双眼,睡了过去。
没有想到,观众并没有给出清一色的差评。我记得有一个人对这部剧的“大胆创新”给出了称赞,也有人说,去掉音乐,还是能享受到一部来自史蒂文·布奇科的优质警匪片。但剩下的几乎所有人都说,这部片子实在让人看不下去。当年12月,在播放了11集后,我们停播了此剧。史蒂文在片场举办了一场收工派对,对节目的停播同时表示庆祝和哀悼。在发言的最后,他说道:“好吧,在胖女士开口唱歌之前,一切都没有结束呢。”话音未落,一位体态丰腴的女士乘坐高空秋千引吭高歌,从我们的头顶滑翔而过。
我站起身来,对演职工作人员发言说:“我们进行了一次大胆的尝试,但没能成功。宁愿冒巨大的风险承受偶尔的失败,也远比裹足不前要强。”
这的确是我当时内心的真实写照。对于这次尝试,我毫不后悔。几个月后,当我们停播《双峰镇》时,我的内心也抱着同样的想法。我不想踟蹰不前,而是希望为创造伟大提供可能。在第一年管理黄金档节目的工作中,我所学到的最重要的经验,便是适应失败的必要性。这失败并非不够努力所致,而是出于一个不可避免的事实:如果想要创新——你也应该无时无刻不这样想——那就需要提供允许失败的空间。
《警察摇滚》的惨败,由史蒂文和我一起承担。我们以轻松的心态看待这次失败,但我绝不推脱自己的责任,毕竟批准此剧上映的人是我。在我看来,这件事仿佛就是几年前我在ABC体育部会议室里学到的经验的升级版。我们不能将自己所犯的错误抹去,也不能把自己的错误决策推脱到别人身上。自己的错误,必须自己来承担。在失败之后给予他人以支持,与在成功时给予他人以肯定一样能为你赢来尊敬和感恩。
《警察摇滚》留下的伤口稍微愈合之后,史蒂文告诉我,他想要制作一部他所谓的“电视史上的首部R级[23]电视剧”。我回应说:“史蒂文,你为NBC打造了《希尔街的布鲁斯》和《洛城法网》。而我们呢?我先是接了一部《警察摇滚》这样的警匪片,现在你又想要做一部让广告商们避之不及的片子?”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史蒂文觉得自己已经做腻了其他类型的节目,一心想要做些不同的尝试——另外,他也在密切关注着电视界的重大转变。他认为HBO[24]很快就会将我们击败,因为他们的节目创作者不必遵循电视网审查员的严格标准,也不必担心冒犯广告商。就这样,我们将《纽约重案组》作为电视网络中首部R级电视剧进行了宣传推广。
在史蒂文看来,电视内容日新月异而我们的平台却止步不前,我虽然同意他的看法,但也知道,我是无法获得把一部R级电视剧搬上荧幕的批准的。营销部的员工是这样告诉我的,我也是这样向史蒂文转达的,就这样,我们把这个主意暂时搁置到了一边。但是我仍然坚信,我们可以制作一些挑战极限但不至于触碰R级的内容,而这个提议也最终引起了史蒂文的兴趣。他问我:“如果按照这个方式,我们能做出什么样的内容来?”
我和他咨询了审查人员,列出来一份我们在“PG-13”级[25]的电视剧中所能做和不能做的事情。我们制作了一份词汇表,包含了所有从严格意义上合规的词语(“蠢货”可以用,“蠢蛋”不能用。你可以说某个人很“屌”,但这个词不能拿来指代某器官)。我们拿出一个笔记本,在上面用简笔画随意画出裸体的人像,然后考量哪些角度可以裸露得恰到好处但又不会太暴露。
下一步就是让丹·伯克接受这个构想。丹乘飞机来到洛杉矶,我们三个人在史蒂文办公室附近共进午餐。我和史蒂文给他看了我们的词汇表和简笔画小人儿,向他解释这部电视剧为何对我们有重要意义。丹终于发话了:“你们可以去做。但是,出娄子是迟早的事,一旦大事不妙,我可真是兜不住你呀。”他指着我说。
在一定程度上来说,我之所以敢于冒险,便是出于丹和汤姆给予我的信任,而这件事又一次证明了这一点。他们给了我这份工作,我很快做出了业绩,这也进而让我在他们那里得到了巨大的自由空间。虽然不能为所欲为,但我还是拥有足够的空间行使相当的权力。这样的信任,是前任总裁布兰登·斯托达德从未赢得过的。他拒绝尊敬两人,因此两人也不尊敬他,这也就意味着,当他努力争取想要达到的结果时,得到的回应便是两人坚决的否认。
得到了丹的批准后,我们经历了漫长而艰苦的前期开发阶段,在此期间,史蒂文往一个方向努力推进,但ABC的内容监管人员却努力往反方向推,直到双方最终达成妥协为止。电视剧在比我们原本计划的时间晚了整整一季的1993年9月首播。美国家庭联合会呼吁抵制;多家广告商拒绝掏钱购买广告位;在我们的225家合作机构中,有超过50家都对此剧的第一集表示否决。但是,剧评人的反响却好得超乎想象,到了第二季时,这部剧成功跻身电视剧收视排行前10名。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这部片子成为黄金档节目中的中流砥柱,斩获20座艾美奖,也被评为ABC电视网有史以来打造的最优秀的剧情片之一。
在我管理黄金档节目的5年任期中,我们的收视率在颇受关注的18~49岁观众群中4年夺冠,就连让NBC在尼尔森排行榜榜首连续稳坐了68周的布兰登·塔奇科夫(Brandon Tartikoff),也被我们挤下了王座[ABC居首的榜单发布后,布兰登给我打电话表示祝贺。他是个很有气度的人,也铸造了没有任何人能复制的历史。我告诉他说:“我心里有点儿难受,感觉就像是乔·迪马吉奥(Joe DiMaggio)[26]连胜的纪录被打破了一样。”]。
我们的成功一向是团队共同努力的结果,但这也是我在职业生涯中遇到的首次公开归功于我个人的成功。从另一方面来说,别人缔造的成就却归功于自己,这感觉有些奇怪。初到ABC娱乐时,我对这份工作一无所知,而这支杰出的团队则将他们的经验倾囊相授。他们努力工作,不因我担任上司而对我有所顾忌。由于他们的慷慨,我们才得以共同取得成就,但谁知其中主要的功劳却都给了我。
然而,如果没有我的带领,我们的团队也不会在黄金档夺冠,我觉得这样说也不为过。丹和汤姆的信任给了我敢于冒巨大风险的勇气,但若说到我的优势,便是在鼓励创意人士拿出最好的表现和敢于冒险的同时帮助他们从失败中恢复过来。虽然团队永远离不开集体的努力,但这些年管理ABC娱乐的经验,让我对如何将一批才华横溢的人组织在一起打造最高水准的作品有了一层全新的认识。
既要为实实在在的成就接受赞誉,又不要被外界噪声冲昏了头脑,拿捏这二者之间的平衡点,在我担任首席执行官的几年中显得更为关键了。当如此多的关注和赞誉都聚焦在我一人身上的时候,我经常会在共事的人面前自觉惭愧。这种关注的表现形式很奇怪。与公司外的人一起开会时,虽然会议桌旁坐满了同事,但对方往往只会关注我。不知别的首席执行官是否也有同感,但这种感觉让我很尴尬,在这种情况下,我会特意将赞誉和关注引导到我的同事身上。同样地,当我与迪士尼之外的团队进行会议的时候,我也会专门与桌旁的每一个人进行交流和互动。这虽是举手之劳,但我记得作为一名被人无视的副手时的感觉。另外,任何让你认识到宇宙并不围着你转的事情,都是好事。
1992年的感恩节周末,丹·伯克给我打来电话,说ABC的总裁马上就要退休了。汤姆想让我搬回纽约,接替他的位置。这件事并非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汤姆和丹让我担任娱乐公司总裁时曾经建议说,如果我干得好,他们希望最终让我掌管整个电视网。即便如此,当我问他们想让我什么时候开始时,还是吃了一惊。“1月1日。”丹说,也就是说,还剩下一个月多一点的时间。
我很愿意回纽约去,原因不仅是出于工作。那年稍早时,我和苏珊分居了,她带着我们的女儿搬回了纽约。苏珊一直不喜欢洛杉矶,分居后这感觉就更明显了。纽约才是她心中的家,而我对此也不能有什么不满。我尽可能多地飞回去看孩子,虽然如此,这一年还是很难熬。
我在短时间内售出洛杉矶的住宅,收拾行李,搬进了位于纽约上东区的马克酒店。就这样,在1月1日,43岁的我成为ABC电视网的总裁。虽然我已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但当事情真正发生时,还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的老前辈们——新闻部的鲁尼和体育部的丹尼斯·斯旺森——现在都要向我汇报工作。我在ABC娱乐的位置,由曾和斯图·布隆伯格一起教我如何当一名电视节目总监的泰德·哈伯特接替。
过了不到一年,在1993年年底的一天,汤姆·墨菲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对我说:“丹准备在2月退休。我需要你来接替他的工作。”
“恕难从命,”我说,“我才在这个位置上刚刚开始。电视网由谁来运营呢?你得等等。”虽然我的直觉在极力鼓励自己接受每个机遇,但这件事还是让我感觉太突然了。
八个月后,汤姆又一次来找我。“我需要你接手这份工作,”他说,“我需要有人帮我运营公司。”就这样,成为ABC电视网总裁一年九个月后,在1994年的9月,我成了大都会/ABC广播公司的总裁和首席运营官。这样的职业轨迹让人头晕目眩,甚至时而失衡。通常来说,我并不推荐像他们提拔我一样如此迅速地晋升某个员工,但重要的事情,我还是要再强调一次:正是两人在每一阶段对我表达的信任,才造就了我的成功。
成为首席运营官后不久,1995年的春天,华特迪士尼公司首席执行官迈克尔·艾斯纳(Michael Eisner)开始打探并购大都会/ABC广播公司的事宜。刚开始的时候,这场谈话毫无进展,而差不多就在这时,汤姆告诉我,他想要跟董事会讨论由我接替他担任首席执行官的问题。那年7月,我们在爱达荷州的太阳谷参加一年一度的艾伦公司传媒峰会。我站在停车场和汤姆交谈,不远处,我能看到我们最大的股东沃伦·巴菲特和迈克尔·艾斯纳也在谈话。他们招手示意汤姆过去,在他走开之前,我对他说:“答应我,如果你决定把公司卖给迈克尔,事先给我点提示,好吗?”
没过多久,短短几周之后,迈克尔便找到汤姆,开始正式商讨迪士尼收购大都会/ABC广播公司的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