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子笔应声跳动,迅速写出七个小字,笔画前后勾连,变成一道光芒,咻地钻进方飞嘴里,化作一股热流,径直抵达胸口。男孩的后背又痒又麻,似有什么向外拱动,热乎乎,湿漉漉,呼啦,抖出了一对银色的翅膀。
翅膀阔大有力,仿佛与生俱来,体内澎湃的力量传达到每一根羽毛。
方飞惊喜交集,鼓动翅膀,翻滚两下,适应了风势,尝试左翼在上,右翼向下,极力转过身子,面朝下方的大地。
狂风依旧猛烈,前方的白云纷纷退散,一如褪下面纱的少女,下面的山川露出了真容——
山峦奇形怪状,有的两峰交缠,像是拥抱的恋人;有的山峦间横着弯曲的石粱,螺旋似的层叠向上;还有的山腹里洞穴连环,仿佛成形以前,曾有巨龙从中钻过。
树木的颜色也很奇怪,阳光洒在上面,仿佛造物主打开了百宝箱:冰蓝如宝石,火红如珊瑚,深紫的像水晶,明黄的像金块,更多的却是洗过的翡翠,前涛后浪,涌向遥远的天边……
飞了不知多久,狂风停了下来,方飞刹住势头,回头看去——
红日当空,白云泻地,人和鹏全都不知去向。
鳄鱼形的山脉横亘东西,山上的石头深红发紫,就像是凝结已久的血块。
漆黑的河水从山里流出,在戈壁上迂回写下了若干个畅快淋漓的“之”字,最后消失在一片火红色的沙漠里。
狂风吹开流沙,露出残垣断壁。石像面孔斑驳;华表拦腰折断;宏伟的祭坛一半完好无损,另一半嵌着黑色的陨石,活是一只苍凉的眼睛望着天空。
嗤嗤嗤,一只三尾蝎爬过沙地,居中的尾巴高高竖起,俨然雷达的指针,左右两条尾巴上下翻飞,就像两把锋利的铲子,左尾钻入沙子,袭击了一只熟睡的兔妖,毒素注入兔颈,那肉团顷刻毙命。蝎妖掣出锋利的前螯,刨出猎物开肠破肚。
饱餐一顿,蝎妖继续上路,它是沙漠里的坦克,经过的地方,留下一大串狼藉不堪的尸体。
空气传来细微的波动,蝎子警觉起来,中间的尾巴飞快地转动。
“蛇!腾蛇!死!该死……”它一面咒骂将来的克星,一面爬到附近的石像后面。
蝎妖刨开流沙钻了进去,颜色急剧变化,由深褐变成火红。
腾蛇没有出现,绿光从天而降,沙地上多了一个黑衣男子,宽大的袖袍向后飘扬,活是一只硕大的乌鸦。
乌鸦沉默地面朝石像,石像的眼珠离地十米,有些悲伤地望着他。
“人!”蝎妖的毒素大量分泌,脑子里尽是人肉的美味,它钻出藏身之所,悄无声息地向前爬行。
十米、五米、三米,呼,蝎妖腾空蹿起,闪电扑向男子。
嗤,一道火光飞来,蝎子由红变黑,由黑变白……变成一团灰烬,随着狂风散去。
“咭!”石像的头上传来一声轻笑,乌鸦举头望去,巨像的耳轮上站了一个绿衣女郎,白嫩的肌肤跟周围格格不入,脸上笼罩绿纱,眼珠溜溜一转,让死寂的沙漠有了生气。
“你太不小心了!”女郎声音娇柔。
乌鸦扫一眼蝎子的残骸,冷冷说道:“多管闲事。”
“他是谁?”女郎身边人影一闪,多出来两个少年道者,说话的白净秀气,一头刺猬似的短发冲天直立,两眼瞪着乌鸦,其中充满敌意。
“一个朋友!”女郎回答。
“朋友?”刺猬头怒气冲天,“你不是带我们来找金神蓐收的宝藏吗?多一个人又怎么分?”
“宝物又不止一样,”女郎笑着说道,“你挑完了,剩下的归我!”
“你有这么好心?”另一个小道者圆头圆脑,眼睛不时瞟向女郎,“殷若小姐!”
“我就这么好心,”女郎伸出雪白的手指在他的脸上摸了一下,那人踉跄后退,差点儿摔下石像。
“好害羞的孩子!”女郎眼里带笑,小圆脸跟她眼神一碰,差点儿再次摔倒。
“鹿耀你个大闷蛋,”刺猬头瞪着同伴又妒又恼,“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你今天叫殷若?”乌鸦冷不丁开口。
“是呀?”女郎笑着回答,“你有什么意见?”
“今天叫殷若?”刺猬头心生疑惑,“那昨天叫什么?”殷若笑笑不答,眺望远处:“那家伙还不来?”
“快了!”乌鸦说道。
“什么?”刺猬头一跳三尺,“还有人来?”
“喏!”殷若望了望天,“他在哪儿?”
“下面。”乌鸦回答。
远处沙丘起伏,势如潮头推进。刺猬头看得一愣,忽见沙丘向上一扬,掀起十米高的尘暴,劈头盖脑地拍打过来。
乌鸦一动不动,沙尘遇上无形的屏障,簌簌簌地在他身前筑起一堵沙墙;殷若鼓腮吹气,狂风掀起面纱,把近身的狂沙切成两半;刺猬头握着笔狂挥乱舞,仍然免不了吃一嘴沙子;鹿耀更惨,被沙暴打落石像,头下脚上地插进了沙堆。
“大闷蛋!”巫昂骂了一声,正想去看同伴死活,地上的流沙旋转,呼地蹿出来一头苍黑色的怪兽,尖头长尾,酷似蜥蜴,两眼殷红如血,鼻子上竖着一只灰白色的弯角。
怪兽背上坐着一个怪人,无手无鼻也无眉,张开薄纸似的嘴唇,发出尖刻的狂笑。
“地龙。”刺猬头望着怪兽倒吸冷气,忽听殷若笑道,“鬼八方,你来晚了。”
刺猬头应声一颤,瞪眼望着殷若:“你叫他什么?”
“鬼八方!”殷若若无其事。
“你……”刺猬头两眼翻白,忽听鬼八方尖声怪叫:“艳鬼,这小子是谁?”
“艳鬼?”刺猬头仓皇举起毛笔,绿光迸闪,他的笔飞了出去,身上多了一道金灿灿的光绳,将他从头到脚捆了起来。
刺猬头挣扎一下,金绳深深陷入肉里,他痛叫一声,摔在地上,随着金绳勒紧,整个儿缩成一团。
“他叫巫昂,”艳鬼收笔说道,“阴暗星巫史的儿子!”
“巫史的儿子?”鬼八方盯着巫昂舔了舔嘴唇,“看起来很好吃!”
巫昂的下身一阵湿热,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鬼八方,”艳鬼注目怪人,“你拿到隐书了吗?”鬼八方哼了一声,森然盯着黑衣人:“影魔,你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好说的!”乌鸦回答。
“我来替你说,”鬼八方吞吐舌头,“你勾结你妹妹,背叛了大魔师,你弄丢了隐书,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叛徒。”他身下的地龙感受到主人的怨气,冲着影魔龇牙咆哮,露出一嘴脏兮兮的獠牙。
影魔扫了地龙一眼:“鬼八方,把它管好,不然我把它的大癞头塞进肚子!”
“你倒试试看。”鬼八方的两眼眯成细缝。
地龙吼叫助阵,猛地向前一凑,乌黑的舌头舔向影魔的脸颊,冷不防燕郢左手突出,一把攥住独角,尽力向下一按。
这一下大力惊人,妖兽下颚着地,地皮震动,上颚像是铡刀落下,长舌头来不及收回,就被活活咬成了两段。
地龙几乎疼昏了过去,嘴巴合在一起,咬不了,叫不出,想要挣扎起来,头上像是压了一座大山,唯有四肢乱刨,将火红的流沙刨出一个大坑。
“嘶……”鬼八方一抖双袖,蹿到半空,吐出舌头,舌尖跳动惨绿色的光焰。
“有意思!”影魔信手抽出毛笔。
艳鬼后退一步,眼里闪过惊慌。这两人一旦交手,这片废墟难逃劫数,就连血山、死水也要遭殃。
“怎么回事?”地下响起一个声音,“我的左手和右臂打起来了?”
声音苦闷压抑,夹杂沉重的喘息。地面的流沙应声聚散、上凸下凹,变成一张巨大的人脸——双颊瘦削,额头高耸,鼻梁仿佛新磨的刀锋,眼睛则是两口深深的枯井。
“影魔,放开地龙,”沙脸如此巨大,当它说话的时候,整座废墟随之抖动,“鬼八方,把舌头收回去!”
影魔收回手,地龙呜咽着退开,一股流沙裹着断舌送入了它的嘴里,绿光闪过,断舌连接如初。地龙形同挨了打的小狗,舔着爪子呜呜哀鸣。
“魔师大人,”鬼八方恶狠狠盯着影魔,“他是个叛徒……”
“红尘里的事我都知道了,”沙脸人打断他说,“先来说说你吧,鬼八方。你自大又任性,做了许多蠢事……”
鬼八方目光飘忽,嘴里长舌出没,似乎有些不安。
“你把肥遗带到红尘,可又控制不了它的凶性;你几次追踪龙姬,都被她耍得团团转!真丢脸啊,鬼八方!”沙脸人一边说话一边喘气,话语中充满无法形容的疲惫。
“魔师大人!”鬼八方喃喃说道,“龙姬她……”
“隐书就在她手里,”沙脸人声音一扬,势如雷霆滚过沙漠,“可你把它弄丢了。”
鬼八方哆嗦一下,忽听沙脸人又说:“可我不太明白,龙姬为什么要庇护那一家裸虫?”
“谁?”鬼八方呆柯柯问道。
“方可和安岚,还有他们的儿子。”
“方可和安岚,我拿到了他们的档案。”影魔探手入怀,取出一张符纸,丢进沙脸人的大嘴。
沙脸人闭眼时许,轻声说:“噢,他们是谪仙的后代。”
“谪仙?”鬼八方一脸懵懂,“那是什么?”
“永久留在红尘的道者,”艳鬼娓娓解释,“谪仙的后代如果在红尘出生,力量会逐代削弱。方可夫妇是第几代?”
“第三代!”沙脸人回答。
“那么他们跟普通的裸虫没什么两样。”艳鬼笃定地说。
“是吗?”沙脸人冷冷说道,“影魔的妹妹为什么要点化他们的儿子?”
艳鬼一愣,诧异地看向影魔,后者木无表情,两眼定定望着远处。
“我猜,”艳鬼字斟句酌,“他一定有点化的价值。”
“什么价值?”
“隐书?”艳鬼迟疑一下,“但那不可能!隐书不会选择一只裸虫。”
“他真的是裸虫吗?”沙脸人幽幽说道。
艳鬼瞪大双眼:“大魔师的意思……”
“把他带来,让我瞧瞧。”
“我这就去。”鬼八方急不可耐地想要将功补过。
“不行,”沙脸人断然说道:“你只会带来一具尸体。”
“我去!”影魔说。
“你得避嫌,”沙脸人漫不经意地说,“你的妹妹是他的点化人。”
“这么说还是我?”艳鬼咯咯直笑。
“你得去一趟南溟岛。”沙脸人说道。
“干吗?”艳鬼一愣。
“联络鲛人,给燕玄机找一点儿乐子。”沙脸人说到“燕玄机”三字,影魔的眼睛眯了一下,眼眶里的红光有如死灰复燃。
“无相魔!”沙脸人高叫一声,废墟微微震动。
“无相魔,”艳鬼迷惑地顾望四周,“他也来了?”
“来了!”影魔接道。
“呷呷……”石像下方传来一阵闷笑,艳鬼应声望去,鹿耀的身体动了起来,忽然翻一个身,摇头甩掉沙子,笑嘻嘻说道,“魔师大人,你找我吗?”
“你?”艳鬼两眼出火,“你这个装神弄鬼的死东西!”
“你、你说我吗?”鹿耀变回局促羞怯的样子,“我是大闷蛋鹿耀,好害羞的孩子,殷若小姐,你行行好,再摸一摸人家。”
“去死!”艳鬼捏一个沙球掷过去,鹿耀闪身躲开,叉着腰哈哈大笑。
“了不起,”鬼八方嘶嘶吐舌,“无相魔,你连艳鬼也骗过了。”
“一般般,”鹿耀的双手插进兜里,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如果骗过影魔就更好啦……”斜眼瞅向“乌鸦”,“改天让我骗一次好不好?”
影魔一言不发,冷冷直视前方。
“无相魔!”沙脸人又叫一声。
“魔师大人,”无相魔应声上前,“请吩咐!”
“带一个人回来,”沙脸人顿了一下,“记住,我要活的。”
“小事一桩,”无相魔打了个响指,“我要借用一个人。”
“巫昂吗?”沙脸人问。
“对,”无相魔踢了刺猬头一脚,后者痛哭流涕,“阴暗星的儿子就是玉京的通行证。”
“可惜啊,”沙脸人有些遗憾,“巫氏的元神辛辣带酸,充满了嫉妒和野心。”他闭上眼睛回味,“那是我喜欢的味道!”
“你答应了?”无相魔问。
沙脸人“唔”了一声,无相魔抓住巫昂的脖子,两人四目相对,空中似有电流通过。巫昂的眼角剧烈抽动,过了一会儿,脸上的恐惧消失了,露出悠然自得的笑容。鹿耀的神情却迷茫起来,他左顾右盼,啊的一声,丢开巫昂撒腿就跑。
“噢!”沙脸人张开大嘴,黑暗深处蹿出一道绿光,刷地缠住鹿耀,活活拖进深渊。
鹿耀发出撕心裂肝的尖叫,叫声回荡不已,越来越小,直到完全消失。
“噢!”深渊里响起一声满足的叹息,绿光闪动,鹿耀的身子又飞了出来,砰地摔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嗤嗤嗤,沙里蹿出无数三尾蝎,围住鹿耀,挥舞大螯,享用一场血肉的盛宴。
“我好多了,”沙脸人吐出凛冽寒风,“你们想象不到,整个世界压在身上是什么滋味?”他神情落寞,忽又声音上扬,充满狂暴的怒气,“我要隐书,不管是谁,把那玩意儿给我带来!”
艳鬼畏缩后退,鬼八方目光飘忽,巫昂的脸上也流露出一丝恐惧,只有影魔无动于衷。
“影魔!不,”沙脸人幽幽说道,“也许我该叫你燕郢。”
“燕郢已经死了。”影魔回答。
“我太不确定,”沙脸人沉默一下,“你在红尘里的表现让我很失望,你本能做得更好,可你好像在逃避什么。”
“我尽力了。”
“我有几个问题。”
“请说。”影魔说道。
“你见过你妹妹吗?”
“见过,”影魔说道,“我想知道她来红尘干吗?”
“见过方飞吗?”
“见过,在车祸现场。”
“你见过他和你妹妹在一起吗?”
影魔摇头:“没有。”沙脸人声音变轻:“你认为方飞得到了隐书吗?”
“我不这么认为,”影魔顿了顿,“裸虫得到隐书太荒唐了。”沙脸人冷笑一声,说道:“你知道你妹妹为什么要点化方飞吗?”
“你应该去问燕眉。”
“老实说,”沙脸人叹了口气,“我不相信你的话。”
“好吧,”影魔点点头,“你可以考验我的元神,如果通不过,你就吃了我。”
“痛快!”沙脸人一张嘴,绿光蹿出,缠住了影魔,化为千丝万缕钻进他的身体。
影魔面庞抽搐,似在忍受莫大的痛苦,绿光越来越强,完全将他吞没。艳鬼不忍多看,掉过头去,鬼八方嘶嘶尖啸,眼里里透出莫大的快慰。
“啊啊啊……”无相魔拼命摆脱身上的金绳,“艳鬼,把这该死的绳子解开。”
“关我什么事?”艳鬼头也不回,“我捆的巫昂,又不是你。”
“臭女人,你公报私仇!”无相魔哀叫,
“说对了,女人最爱记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