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天气有点反常,进入六月份不久,气象厅就宣布进入梅雨季,但霏霏的淫雨却没有踪影,反倒是干燥而炎热的日子接连不断。
人们很烦躁:这样下去,进了七月份该多热啊!真到了七月份,却意想不到地凉快,持续了一段梅雨天气。
风野比较耐热,但不喜欢晴朗的天气。理由是天气过于晴朗,会影响自己的写作情绪,使人介意窗外,产生一种困窘的心理:为何非要把自己一个人闷在书房里呢?致使稿子写不下去。适合写东西的天气,还是多云或阴天,光线暗淡要比光线明亮更令人满意。
进入七月不久的一个比较凉爽的梅雨天的下午,衿子的身体出现了异常。
那天是星期六,风野提前结束工作,去了衿子的公寓,看到衿子正在愁眉不展地喝咖啡。
“怎么啦?”
“我觉得肚子里有点不对头啊。”
听衿子这么说,风野才注意看衿子的腹部。从她穿着白地配藏青色的水珠图案的连衣裙看,外形没有什么变化。五天之前,衿子曾告诉他说,例假已晚了一周。
风野不了解这方面的东西,以为例假晚一周是常有的事情,故安慰衿子说:“不要急,等等看。”衿子没说话,也希望没事儿。但事实不是这样。
“已超十天多啦。第一次这样。这儿火辣辣的,好像有点儿变大了。”
衿子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部。
“唉……”
风野说要看看,衿子便把胸部的扣子解开了。
衿子身子较瘦,乳房不是太大,乳峰顶端微微上翘。风野认真端详了一下外形,认为乳房并没有变大。
“没什么变化吧?”
“可是,刚才喝牛奶吐啦。”
“牛奶不利于消化,是不是喝急啦?不用担心啊。”
风野尽可能地认为没什么,却难免挂记和忧心。衿子则脸色苍白,疑虑重重。
过往的性生活,风野非常注意避孕。他尝试着用荻野式避孕法[6]或放置避孕环来防止衿子受孕。听人说最简单可靠的办法,还是使用安全套,可衿子不乐意接受。
“总觉得隔着一层多余的东西……”
她这样说,心情是可以理解的。确实是隔了一层薄膜,这会让人觉得相互之间有了一层障碍物。
“可是,不戴那玩意儿有怀孕风险。”
“戴那个还不如服药好呢。”
对风野来说,衿子愿服药避孕,是求之不得的事。因为衿子一直以来没有怀孕,就认为她对此做得很妥当。不承想,她现在突然说怀孕了。
“你不是一直服药吗?”
“开始服过多次,一直没怀孕,后来觉得没事儿……”
看看衿子那么小的腰围,很难令人相信她已经是个孕妇了。风野此刻也忆起自己曾说过“不服药也没事儿”的话。
“难道真是怀孕了吗?”
尽管怀孕是衿子亲口说出来的,她自己仍是半信半疑。
“怎么办呢?”
衿子问风野,风野无法回答。从内心讲,风野不能让衿子生孩子。现在连衿子一个人都应付不了,何况再生个孩子,那就更无法收拾了。再说,假如妻子和孩子们得知了这一情况,自己就陷入了灭顶之灾的汪洋大海。
但就目前来看,还到不了那个地步。确认衿子是否真的已经怀孕,是摆在眼前的首要任务。
“再观察一下发展情况吗?”
“要是去了公司,再发生今天这样的情况怎么办?”
“今天吐了很多吗?”
“量虽不多,但恶心了老半天……”
“还是去医院看看吧!”风野思考了片刻后,认真地说。
衿子却当场拒绝:“不想去!”
“为什么?”
“去医院太可怕。再说这种令人害臊的事儿……”
衿子没怀过孕,对她来说,接受妇科检查也许是件不堪忍受的事。然而真是怀孕了,那就不能不去医院。
“那就观察观察再说吧。”
衿子把手按在前额,唉声叹气。风野看到衿子忧心忡忡的样子,开始感到精神郁闷。
只要不是怀孕就好。真要是怀孕了,不仅生产成问题,堕胎也不得了。
风野认为衿子也不想生孩子,她也不会顺从地去医院做检查。就是去,也会拖着自己一起去!问题是去哪家医院,该怎么向医生诉说?要是怀孕了需要堕胎,手术会顺利吗?万一不成功,那可不得了。手术费用又需要多少呢?风野越想越郁闷。
“没辙啦。”
风野嘴里发着牢骚,心里突然觉得眼前的衿子是个累赘。
难道我要带着这个累赘一直走下去吗?这个念头产生的同时,又涌出一种抛开累赘、及早溜掉的冲动。
然而,在女友怀孕之时,撒手离去的男人,大都是些不堪重负且忘恩负义的人吧。
“别担心……”
风野宽慰衿子说,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
衿子把实情全说出来,心里踏实了,就打开了电视。荧屏上播放的是高尔夫擂台赛,衿子不懂高尔夫,应该也不感兴趣,两眼却一直盯着屏幕。
“要是去医院,去哪家呢?有什么考虑吗?”
“没有啊。”
衿子从未怀过孕,也不知道妇产医院在哪儿。也许是着慌的风野明知故问。
“问问别人吧。”
妻子生第二个孩子是在中野的一家医院。是他以前所在公司的上司介绍去的,医师很热情,病房也相当干净,但不能把衿子带到那里去。
“我觉得去哪儿都行……就是让人给检查一下,是否怀孕了。”
当下的衿子处于因妊娠而不安且情绪烦躁的时期。这期间,如果她受到精神方面的刺激,不知会怎么闹腾。他要尽量避免刺激她。但如果她真是怀孕了,则需要引导她的情绪向人工流产的方向发展。
“我觉得这事儿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风野悠悠地说。
“你说什么?”
风野被冷不防地反问,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想说打胎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又担心此话说出口,会加重衿子的不安和烦躁。
“我说陪你去医院。”
“那可不是简单的事儿。”
“倒也是……”风野只好顺着衿子说。
他懊恼两人为何这样不慎重,导致怀孕。说来主要是衿子的责任。她再稍微注意一点儿,就不致怀孕。他又觉得随便把责任归咎于谁,也有点儿不负责任。
当前最为恰当的是,尽量和气地对待她。
“别害怕,没事儿。”
风野觉得这是句废话,但现在只能这样安慰她。
又过了五天,衿子仍未来例假,两人再次就怀孕的事儿商量对策。
“还是没来例假。有问题啦。”
风野刚和一个熟识的编辑喝完酒回来,衿子迫不及待地向他诉说。
“胸部也大了。今天差点儿在公司里呕吐起来。”
风野查看了一下乳房,乳峰的皮肤绷得很紧,乳头的颜色有点发黑。
“看来是怀孕了。”衿子不无忧虑地说。
一般情况下,女人的例假迟迟不来,还恶心呕吐,往往是妊娠导致的。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往娘家打个电话说一下吧。”
衿子的娘家在金泽,父亲已经去世,母亲和哥嫂住在一起。
“给你妈打电话也没用嘛。”
“因为我害怕。”
衿子未婚先孕,告诉妈妈实情,只会让妈妈担心。衿子因为自己害怕而告诉妈妈,风野觉得既幼稚又可笑。
“别害怕,也别激动!咱们先去医院做检查,确认一下!”
“我不愿意去医院。”
“又这么说。不能放任不管嘛。”
也许是撒娇,也许是畏惧,此时此刻衿子显露了小女人的扭捏作态。风野有点厌烦,却不能发作,只能耐心宽解她。
“没事儿,去看看吧!”
“那我既不能去公司,也不能去外面了。”
衿子坚持着没去医院,时间又过了三天。衿子早晨起床就想呕吐,她终于想通了,答应去医院接受检查。
但她仍把“害怕!”“不会有事儿!”挂在嘴上,并缠磨人,逼风野与她同去。
风野的妻子也堕过胎,并没牵涉风野的时间和精力。妻子说今天要去堕胎,然后就独自出门去了。风野下班回来,看到妻子依然是平时的样子站在洗碗池前。
与之相比较,衿子既胆怯,又矫情。不同之处是妻子在堕胎之前生过两个孩子,衿子尚属首次且是个未婚的姑娘。
“要是医院确认我怀孕了,那可怎么办?”
风野当然是想让她堕胎,但是她如果坚持生下孩子,就难以启齿说不行。
“分娩还是很痛苦的……不过你还年轻。”
“我已经不年轻啦。”
衿子的眼睛里不自觉地含着泪水。
“你不想养育咱们的孩子吧?”
“……”
“好啦,明白啦。明天我就到医院去。”
衿子嘴上很硬,最后还是决定去风野所找的医院。
医院是找到了,但不是托人特别介绍的。风野想:没有更好的医院吗?他偶然从千骀谷附近经过,一块“濑田妇产专科医院”的招牌突然映入眼帘。他被招牌所吸引,进到里面察看情况,这家医院居于一栋白色的很雅致的大楼内,医患进进出出,门庭若市。虽说不了解医术水平等具体情况,仅“专科医院”这种时髦的叫法,好像也能让人放心。风野拍板决定改去这家医院。衿子顺从地答应,恳请风野和她一起去。
“那是要去的。”风野并不推辞。
风野靠运气找到了这家医院,不能不陪着去,又顾虑前去专为女性服务的妇产专科医院,有点不好意思。万一和衿子去那儿被熟人看到,就是个麻烦事儿。
“我跟你到医院门口,你自己进去行吧?”
“讨厌!我自己进去,不知该怎么办。”
“真傻!就和感冒或负伤一样。去传达室挂号,说说名字和概况就行。”
“你就直接回来吗?”
“医院前面有个咖啡馆,我在那儿等你。”
“很快就能完事儿吗?”
“因为只是做检查,时间不会长。”
衿子好像同意了,她不再吱声。过了片刻,她又不安地发问:
“那什么时候去呢?”
“既然要去,还是早点儿好啊。外来门诊是在上午,十点左右可以吧?”
“那就不能去公司上班啦。”
“上午可以找人替一会儿,你稍微晚点儿到,中午以前就能到公司吧。”
“去医院检查后让做堕胎手术,还能去公司吗?”
“不是说能不能去,医生肯定嘱咐要休息,大小是个手术嘛,慢慢静养一下比较好吧。”
衿子脸上渐渐显露出严厉的神色,她表情端庄、口气严肃地问:
“你已经决定让我堕胎了吗?”
“没有……”
“我自己还没确定是否堕胎呢。”
风野听了,感到不寒而栗。在这节骨眼儿上不能和她争吵,把她顺从自己去医院检查的情绪搞坏,也不能再说手术不手术的事儿,尚且定下去医院的日子来就行。
“明天是我的交稿日,不合适去。别的什么日子都可以。”
“那就定后天吧。”
衿子说完,突然想起来什么,又动手翻看日历。
“还不行呢。后天是星期五,是凶煞日。”
“只是让医生给检查一下,用不着看日子、讲凶吉嘛。”
“这个很重要,改为星期六怎么样?”
“好像是门诊半休吧。”
“那就下个星期一吧。”
“干脆就明天!”
反正早晚得去,及早为好。如果磨磨蹭蹭的,衿子的想法可能会发生变化,或者会孕吐得更厉害。再说当下的状态持续下去,也会使自己不能沉下心来工作。
“明天是星期四啊。”
衿子思考了片刻,最后答应去。
“那就定下明天去,你今晚待在这儿陪我!”
“……”
“因为我心中没底。”
风野觉得明天就去医院,今晚没必要待在一起。但既然衿子提出这样的要求,也许万事顺从比较好。
“明白啦。”
风野点头认可,并暗暗思忖:从检查到堕胎,还不知她会有多少要求强加于人呢。故心里有些不爽。
虽然如此,只要能顺利把胚胎做掉就行。女人堕胎的过程肯定是既委屈又受罪,如果陪她能起安抚作用,使她情绪稳定,那倒是件简单的事儿。
“今晚可以吧?”风野岔开就医的话题问。
“什么?”
“那个……”
“你真傻!明天要去医院,今天还干那事儿,会被大夫看出来的。拥抱一下就行了……”
女人这样想,男人却感到不尽人意。风野甚至有点不失良机的思考:反正已经怀孕了,现在行房还不用采取怀孕措施。仅从这一点上说,也许有一些道理。
第二天上午九点,风野和衿子离开了下北泽的公寓。
风野昨晚没回家,妻子一定为他备了饭。
妻子也许会因此不高兴,但绝对不会想到丈夫一大早就和情人去妇产专科医院。
风野陪衿子沿着去车站的路向前走,他觉得自己是个极其卑劣的两面派。
“没辙……”风野小声嘟囔着责备自己。
到车站一看,虽然上班高峰时间已过,但电车上还是十分拥挤。两个人上车并排站着,抓住吊环,谁也没说话。
到了新宿站,两人下了车,改乘出租车。
从新宿到千骀谷乘总武线电车可直接到达。因为是去专科医院堕胎,觉得乘电车去,太过张扬,也怕碰见熟人,于是改乘出租车。
在出租车里,衿子仍不说话。风野为了改善衿子的情绪,说起到了秋天同去旅行之事,衿子眼睛盯着前面,仍不作答。
从千骀谷的车站前行二百来米,向右拐进去就是医院。风野不敢在医院门口下车。
他们在距离医院五十米的地方下了车,待出租车驶离,沿着人行道前行,很快看到了医院白色的大楼。
“那儿!”
风野用手指了一下,衿子扬起了头。
“漂亮吧!”
风野是外行,不知什么样的医院好,他觉得大楼漂亮、门庭若市就是兴旺的证明,就不是差地方。
“那儿有个咖啡馆。我就在那儿等你,行吧?”风野用手指着医院斜对面的咖啡馆说。
衿子又神情不安地瞥了医院一眼。
“没什么难的,是吧?”
“……”
“去吧,我等着你。”风野催促道。
衿子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风野,迈步向大楼走去。
风野目送衿子远去,转身进了咖啡馆,回头再看,衿子小小的身影已消失在医院大门口。
午前的咖啡馆里冷冷清清,只有七八个客人在座。有的悠闲自在地品饮咖啡或读报。有的拿着文件,倾心交谈,可能是协商工作。风野径直穿过这些客人,到最里头的雅座落座。坐在这个位置上,可以透过玻璃门看到医院的全貌。
女服务员端来咖啡,放下离去。接着进来两个女性,坐到了风野的前面,遮挡住了他的部分视线,风野眼睛盯着咖啡,脑子飞速旋转起来。
可能现在衿子已挂完号,在等待诊察吧。一想到那些身着白大褂的医师向衿子问这问那,就涌起一股莫名的厌烦情绪。
猜测衿子在明亮的光照下劈开双腿接受医师诊察的情形,回忆两人置怀孕于不顾而纵欲放荡的场景,体会当下衿子抑郁而烦闷的心情。风野不禁陷入了一种难言的境地:接受诊察的衿子是个可怜的受害者,对她诊察的医师在做有违伦理的事情。
风野又很快从遐思中醒悟过来,他喝了一口咖啡,接着看了看柜台。可能是早晨闲暇的缘故,仅有的一个女服务员正提着托盘,无精打采地站在那里。
风野从柜台旁的报刊架上拿来报纸,阅读起来。报上登着美国总统选举和经济纠纷的消息。风野只看了看标题,就翻页看社会版,又看体育栏。虽是不同种类的报纸,登载的内容和出门前在衿子那里所看的报纸几乎一样。与其说是看报纸,莫如说是装模作样,满脑子都在想衿子的事儿。不过是表面上显得自在而已。
风野放下那张报纸,拿起《体育报》欲看,听见女服务员喊了声:“欢迎光临!”不禁抬头向门口看去,因玻璃门反光,衿子那纤弱的身子仿佛穿越一般地出现了。可能刚从明亮的地方突然进入黯淡的光照下,衿子脸色发暗,神经质般地环视四周后,径直朝风野的座位走来。
她在风野正对面的座位上坐下来,对从身后追来的女服务员说了声“来杯咖啡”,然后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瘫软下来。
“怎么样?”风野关切地问。
衿子不答话,眼睛平视着前方,轻轻地咬住嘴唇。
“果真是预计的那样吗?”
隔了片刻,衿子微微地点了一下头。风野喝了一口水,轻声问道:
“几个月?”
“三个月……”
风野曾有某种程度的思想准备,同时又希望不是现实。然而来到医院,医师确诊,由不得自己不信。风野瞅瞅衿子藏青色连衣裙下微凸的下腹,又瞅瞅她那张因紧张和抑郁而显得苍白的脸。
女服务员端来咖啡,放在衿子面前。风野突然想:可能这个服务员看到衿子是从对面的医院出来的,又通过衿子面无表情的脸色而看穿了一切。风野似乎有点沉不住气了。他满不在乎地用有点粗鲁的动作把香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上火。看到女服务员退到收银台,小声问衿子:
“那大夫怎么说的?”
“大夫问:‘你要生下来吗?’”
“……”
“大夫说第一个孩子,最好生下来。”
风野啜饮着凉了的咖啡,并大口吸烟。
医师为何问这些事呢?看看衿子的外貌和打扮,就应该知道衿子未婚。或许是明知故问吧。假如是这样,不希望他再说一些使孕妇伤感、男人负疚的话。
“现在的医疗技术,堕胎很简单吧?”
“大夫说:‘要是想堕胎,必须在这儿盖章。’”
衿子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有半张便笺那么大的纸片。上面横写着“同意书”三个字,接下来是“同意做手术”的一段文字。再下面有“本人”和“配偶”两个栏目。风野回忆起妻子堕胎时,也曾在类似的文件上签过字、盖过章。当时是顺其自然做的,没思考过什么。而现在看到“配偶”这两个字,既觉得有些刺眼,又感到意味深长。难道医院不顾及没正式结婚的男女看到这个字眼,会多么受伤害吗?或许有的人会因此不敢签字。
风野一边把《同意书》递还衿子,一边问:
“还需要这样的东西吗?”
“万一有什么事儿,才好办嘛。”
“绝对不会出什么事儿。”
风野自信地笑了笑,内心并没感到高兴。
“医生还说什么啦?”
“什么也没说……最后只是叮嘱了一句:‘跟你先生好好商量一下!’”
在情人旅馆或酒吧里,如果男女同去,侍应者常称呼女方为“太太”。妇产医院的医生称呼孕妇的丈夫或男友为“先生”,应是情理相通。无论孕妇婚否,均说得过去,但显而易见,今天听起来像是挖苦。
现在不是对这些事情吹毛求疵的时候。首要问题是如何打掉衿子肚子里的孩子。
“说过什么时间可以做手术吗?”
“说医院是每周一、三、五上午为手术时间。其他的日子只做应急处理。还说下周一和周三的手术已经排满,最早要星期五啊。”
“堕胎的人那么多吗?”
风野突然意识到:在这座白色的豪华大楼里,每天都有几个胎儿被扼杀在母腹之中,想来令人毛骨悚然。
“要是做手术的话,明天就得联系啊。”
“那就在下周五做吧!”
衿子先是点头认可,接着又出尔反尔:
“我不愿意去做啊。去做那种让人害羞的事儿,还不如死了好。”
“但是……”
风野说到半截,环视了一下四周,周围的客人忙于自己的事,没人关注他们。
“还是走吧!”
在这样的地方,谈做手术的事儿,有点不太妥当。风野拿起账单,走向柜台付款。
两人走出咖啡馆,午前的强烈阳光照射在沥青铺设的路面上,使人感到热乎乎的。一个系领带的公司职员急匆匆迎面走过,身后两个年轻人大步流星地笑着超越他们,可能是在附近学校上学的学生。风野朝他们瞥了一眼,举手拦住一辆驶近的出租车。
衿子没有去公司。两人一同回到公寓,衿子换上T恤衫和牛仔裤,开始沏咖啡。
“要是肚子大起来,这个也穿不上啦。”
衿子端坐在沙发上,一边按着小腹,一边说。风野又开始不安起来。
她应该不会想生吧?虽然是开玩笑,却也令人忧心。
“那个大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概四十来岁。长得不是很好看,但稳重、和蔼。”
“那挺好啊。”
风野只想快点儿听到衿子打算什么时候做手术,她却怎么也不说出来。
岂止不说,还节外生枝地望着自己的肚子说:
“我也能怀孕啊。”
“因为是女的嘛。”
“像做梦一样啊。”
虽说采取过一定的避孕措施,但长期以来她没怀孕,如今腹中怀上了孩子,她觉得新奇又不可思议。
“我这样的身体能生育吗?”
“大夫说什么了?”
“说是状况良好。”
良好当然让人放心,但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可就麻烦了。风野为此捏着一把汗,衿子却百般珍惜地抚摸着小腹,充满幻想似的说:
“这个肚子慢慢大起来,乳房也鼓起来,然后就能生出孩子吗?”
衿子一方面为自己初次怀孕而感到懊恼,一方面为验证了自己有生育能力而感到自豪。
“真令人好奇啊。”
“没什么好奇的。”
“是吗……”
风野憋不住了,直截了当地问衿子:
“下一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堕胎啊。不早点儿定下来,日子一长就没法做啦。”
“我可不愿意连这样的事儿都听你吩咐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随意开口‘堕胎’‘堕胎’,这可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做主,该是理所当然的吧?”
“单个人怎么能生孩子,男人也有一半作用嘛。”
“那你负点儿责任,让我生下来嘛。”
“你别急!”
风野敦促自己:不能随着衿子的节拍走!
衿子真想生吗?如果真生了,她就是未婚妈妈,孩子就是私生子。她也不能再去公司上班了,日子很难过下去。即使有风野的帮忙和资助,肯定也会深受其累。衿子明知利小弊大,怎么还要生?不!她从一开始就不想生,是故意装出要生的样子来,或是在窥视男人的态度,或是在捉弄男人。看着一说要生就惊慌的男人,也许挺享受。
不能中她的诡计!要沉着,更要冷静。尽管他反复提醒自己,而衿子说到“想生”,他还是感到惊慌。
虽说孩子是男女的结合体,但女人坚持要生,男人阻止不了。无论怎么喊、怎么叫,孩子由女人孕产。说句极端的话,如果要坚决地阻止分娩,那就只有把女人杀死。
当然,风野他既不敢也不能那样做,他只能采用谦逊的态度,等待着衿子回心转意。
这么说来,谁横下心谁就能赢。女人要是坚持:“无论谁,说什么,我都要生!”男人就会坐卧不安。相反,男人要是严厉抵制,讥讽说:“愿意生,就随便生吧!”女人也会惶惶不可终日。还有恒心与耐心的问题。好像在这一点上,女人要比男人强不少。特别是像风野这样有老婆孩子,还需坚持工作养家糊口的男人,是很脆弱的。
如果他是个不工作、没收入的好酒好色之徒,可能会采取回避的手段。无论别人说什么,都回答“我不知道”。风野却不能这样。当然,这也许有点多虑。毕竟是他的心上人怀孕了,只要沉下心来就能共渡难关。如果过于担心,也许会被别人钻空子。
但是像这次这样意外怀孕是第一次,弄不好会引起大吵大闹。单纯认为自己是在玩女人而不深追究的妻子要是知道了,更不会沉默。
风野要想方设法让她顺利地堕胎,时常在心里暗暗祈祷尽快遂愿。背后还隐藏着一种极为自私的念头:再怎么喜欢她,也要维护家庭的完整。这一初衷是不会改变的。
风野连哄带骗、苦口婆心地劝说,约莫过了一个小时,衿子终于同意将胎儿打掉。
“全身麻醉之后,我也许会就此死掉啊。”
“绝对不会的。”风野安抚衿子。
衿子顾虑做人工流产会死掉,当然有些夸张,因为是首次打胎,心里忐忑不安是可以理解的。
“那就定在下个星期五吧。”
“好吧。没办法嘛。”
衿子好像不甘堕胎,她先叹了一口气,接着说:
“还是要做太太啊。”
风野马上明白衿子想要说什么了。如果她是正式的妻子,就不用费这么多心思去堕胎,马上就能生下来。自己的妻子不就接连生了两个孩子吗?
“无聊啊。”
衿子点燃一支香烟,慢慢地吐烟圈。给人一种与其说是想开了,莫如说是委曲求全,不得已而为之的感觉。
风野按捺住诚心想说“对不起”的情绪,沉默不语。他心想,要是道了歉,也许一切都会断送掉。无论衿子现在说什么,都要坚持让她堕胎,绝不能改变初衷。
“堕胎还是对的啊。”
衿子突然快活地说,并边说边从手提包里取出医院给她的《同意书》。
“填写这儿!”
风野仔细看了一遍说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圆珠笔,开始填写内容。
“配偶者:川崎市多摩区生田……”风野写到这里,停住了手。
填上配偶的正式住所和名字,有什么事需要联系时,便于通知和寻找。
“写得不对,也没事儿吧?”
“为什么不写对呢?”
“就写你的真名字吧!”
风野在住所处写上“衿子”,配偶栏里取衿子的姓,写“矢嶋”,名字写自己的本名“克彦”。
风野这样写完,放下圆珠笔。衿子默默地拿起《同意书》翻看。
“你还是怕泄露真相啊。我在痛苦,你却想给社会一副好脸。”
确实,在《同意书》上将住所填写为衿子的公寓,万一在手术过程中发生什么事,与住所联系根本就找不到人。再说配偶矢嶋克彦这个人物根本就不存在,所有联系均会落空。
“我在医院万一有事……”
“打上麻醉剂就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啊。”
衿子所害怕的不仅是堕胎,好像还有麻醉之后的神志不清。
“讨厌啊……”
衿子担忧的心情可以理解,也让人觉得可怜,作为男人的风野无法代替她,只能以安慰了事。
“没事的。堕胎手术本身不是大手术,不用担心。”
“怎么就怀孕了呢?”
直到刚才,她还在为能怀孕而自豪,此刻却又自责起来。
“这么说还是不好吧?”
“什么……”
“像我们这种关系,很难啊。”
腹中有孕而不能生下孩子,衿子此刻才深切认识到她和风野这种情人关系的空虚和渺茫。相爱而没有正式结婚的情侣往往会分手,常常会以未婚先孕为导火索。
风野想安抚衿子,稳定其情绪,但现在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过几天就……”
“过几天就什么?”
本来是毫无意义的敷衍话语,被衿子一反问,风野更无法回答。
“就是生下孩子,将来也不管用嘛。”
“那你怎么生孩子了呢?还是觉得有孩子好吧?”
说实在话,风野并不是抱有什么特殊目的才生下孩子的。因为当时快三十了,是适婚年龄,与妻子婚后待在一起,顺理成章地有了孩子。仅此而已。
“并不像你说的抱有什么目的性。”
“没想生却能生,真羡慕啊。”
无论再说什么,怀孕的衿子都会和风野的妻子做比较,怀着偏见去看待一切。
手术前的一周,风野尽量回避易产生摩擦之事,不去刺激衿子,即使到达吵架的临界点,也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不去发作。
据说女人在怀孕期间易情绪焦躁、情感脆弱,但衿子并不是特别不好伺候,只是时不时地瞪着眼睛发呆,好像是有什么挂心事儿似的闷闷不乐。
她应当还是担心堕胎的事儿才郁郁寡欢。此刻也不宜胡乱安慰或多嘴多舌、以免打乱术前的平静。
风野最为担心的是妇女周刊杂志上那些新闻广告信息对衿子的影响。
某妇女杂志上刊登着一个新婚不久的男歌手与妻儿的合影,其妻子刚生了个男孩儿,夫妻俩抱着婴儿在微笑;另一本杂志上热闹地叙述了某个上了年纪的女演员克服高龄初产的困难,顺利诞下一个女婴。还有一本妇女杂志上刊登着一则科普知识——“夏季孕妇和产妇的卫生”。
衿子不太爱看妇女周刊杂志。风野常在下班时买回杂志,放在房间的某个地方,闲暇时拿起来看看。每当杂志上介绍幸福的婚姻或产婴的消息,风野就感到不安,悄悄把杂志藏到房间的角落里。尽管衿子已经想通了,但这类消息只会使一般人开心,对衿子这种状况的女性,则是一种刺激,令其感到精神忧郁,哀叹命运不公。
为什么要大书特书这样的消息呢……
风野原先对这些消息弃置不顾,现在却觉得很可恨。
曾经有一次,他和衿子一起朝办公室方向走,路上碰见一个肚子挺大的孕妇。看样子有七八个月了吧,行动笨拙,走路慢吞吞的,怎么看都不漂亮。那孕妇提着购物篮,与和她并肩走路的妇女谈笑风生,脸上洋溢着丈夫爱自己、生下孩子更幸福的那种自信,完全没有身怀六甲、行走不便的那种精神负担。
衿子见状没说话,和那个妇女擦肩而过。风野马上从孕妇那里收回视线,观察衿子的情绪。后来,他对挺着肚子,满不在乎地走在大街上的孕妇感到反感和气愤。
手术的那天早晨九点钟,风野和衿子匆忙离开了下北泽的公寓。
手术在十点钟开始,医生希望提前十分钟到。
堕胎不是大手术,没有需要特意准备的东西。只带着睡衣、毛巾和替换的内衣,就足够了。如果手术顺利,下午就能回家。
风野起先打算把衿子送进医院的病房,后来思考在衿子手术期间,自己待在病房里等着,既不太合适,也不好意思,就决定只把她送到医院门前。
“没事儿的。征询过大夫好几次意见了。”风野说。
衿子达观地进医院去了。
说实在话,风野曾想在病房里等着衿子的手术结束。如果可能的话,还想在手术期间握住她的手,给她以安慰。当她从麻醉中苏醒过来,第一眼就看到自己在她身旁。
然而,四十多岁的男人陪着小自己十多岁的女性做堕胎手术,的确不太合适。无论谁看到,都会认为两个人的关系不一般。如果自己再惶惶不安,更会引起医生和护士的好奇心:那个男人算什么东西!
风野在医院门前把衿子扶下车来,目送衿子步入医院,转身进了上次去过的那家咖啡馆,要了咖啡。
“祈祷手术顺利……”
风野好久没祷告了,对“神”的依赖又自然显现出来了。
手术万一失败了,就是大事。听说有人做堕胎手术,出血时间过长,造成荷尔蒙失调,引起炎症,此后不能再怀孕了。特别是初产妇堕胎,后果不能令人满意。
衷心希望一切顺利,千万别因手术失误而死或因麻醉过量休克而死。麻醉剂好像是静脉注射,一般没事,但也有死亡的病例。
万一衿子有事,医院会马上往下北泽的公寓打电话联系。
风野想起了《同意书》的内容,赶忙离开咖啡馆,回到衿子的公寓。
以前,风野在衿子的公寓里,从没主动接过电话。今天的情况不同以往。要是电话铃响,马上就要接。风野不间断地注视电话,心想:如果电话铃响了,就是大事。他一边祈祷铃别响、手术会顺利结束,一边瞅着餐具柜上的座钟。
十点十五分。
按照原定计划,十点钟施行麻醉,麻药发挥作用也需要点时间。然后正式做手术,手术顺利的话,三十分钟就能结束。
那么,麻醉剂已注射过了吧?要是手术稍晚一会儿开始,也许到十一点左右结束。
十一点以前不来电话,就没问题。
风野再次注视着电话祈祷:在十一点之前你不要响!不要响!由于内心急躁,嗓子干了。他站起身来,去洗碗池那儿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了下去。
“祈祷顺利……”
风野又回到沙发上祈祷,耳畔仿佛听到了衿子抽抽搭搭的哭泣声。
终于到了十一点,电话没响。应该是顺利结束了吧。也许是医院里人杂事多,开始时间滞后了。风野决定再等三十分钟。依然注视座钟和电话,祈祷手术顺利结束。
妻子做手术时,他没这么担心,只是思考:现在正在做手术吧,很快就会结束的。仍安心工作。那时他还在公司里工作,或许是工作忙碌的缘故,或许是人多搅和在一起,感觉不到烦闷和焦急。
再说公司离医院不远,心中有踏实的感觉:万一有事,可以赶过去。
现在他与衿子是一种不愿为人所知的关系,故而总是忐忑不安,方方面面往坏处想,精神负担大得很。
眼瞅着时钟指向了十一点半。耳畔突然传来了收废品者的吆喝声:“收旧报纸、旧报纸……”
风野站起身来,从窗户里往外看。只见公寓入口处有两个妇女,抱着各自的孩子,面对面在交谈。载着废品的轻便客货汽车缓缓地从路上驶过。风野又朝远处张望了一会儿,走到洗碗池旁,沏上一杯速溶咖啡,开始喝起来。
按时间计算,手术应已结束。会不会人在手术中大出血,医生进行应急处置,没有时间打电话呢?要是往患者家里打电话,情况就相当糟糕吧?
“不会有那样的事儿。”
风野尽量使内心平静,拿起早晨的报纸来读。然而眼睛看着标题,内容却读不下去。于是又打开电视机,节目是天气预报。天气预报播完紧跟着正午报时,午间新闻又开始了。风野再也憋不住了,抓起听筒,开始拨打医院的电话。
“我姓矢嶋,衿子的手术结束了吧?”
“矢嶋先生?”
“我问的是今天十点钟做手术的那个人。”
“请等一下!”接听电话者应是年轻的护士。
过了一小会儿,听筒中传来似乎有点上了年纪的女声。
“矢嶋小姐的手术已经做完了。”
“什么时候?”
“一个多小时以前。人现在在病房休息。我想再过一个小时就可以回家啦。”
“没什么事儿吧?”
“没有。不用担心啊。”
风野手握听筒,长吁一口气。
太好啦!风野不由得欢欣鼓舞,接着又像突然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瘫软下来。
已经没事儿啦。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虽已卸下“包袱”,但教训必须汲取,这样的折腾不能再反复了。要好好与衿子协商,采取必要的预防措施。再也不能经历这样的痛苦啦。
风野开导着自己,做好了出行的准备。
衿子再过一个小时才能回来,还是去接一下比较好吧。
风野跟衿子说:他会不断地和医院取得联系,请她放心。起初他打算追随衿子手术的全过程,因为衿子堕胎之后出现悲哀之时,陪伴或许是解除痛苦的唯一一剂良药。后来才决定静候佳音。
根据刚才的通话情况推断,衿子已经从麻醉中醒过来了。麻药渐渐失效之后,人会疼痛不已。或许她正忍着疼痛,凝视着病房里白色的天花板。直到现在,风野才后悔没一直待在病房里等她。
早晨送衿子去医院时,他不敢和她一起进去。觉得一个大男人恬不知耻地跟着女人去堕胎,是蒙羞的事,让人看到很不合适。
要是现在去病房接她,同样觉得不好意思。风野又往医院打电话,问当下情况。
“需要人去接一下吗?”
“无所谓。她一个人也没事儿。”
听筒中传来的还是那位上年纪的护士的声音。
“家在下北泽,离那儿挺远。”
“我给叫出租车,不用担心!”
就算是十点开始做手术,到现在才三个小时,她身体吃得消吗?风野对护士轻描淡写的话感到困惑,他悠悠地问道:
“那下面呢……”
“今天休息一天就没事儿了。同时也服些药。”
好像真的不用特意去接她。风野说了声“请多关照”后挂断了电话。
一个半小时后,衿子独自回来了。她脸色苍白,满面倦容,走进房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不再动弹了。
这样的时候,该说些什么呢?想说“辛苦啦”,又好像是迎接工作回来的人。
“怎么样?”风野关切地问。
衿子一边艰难地大口喘息,一边双手按住小腹。
“疼吗?”
“……”
“赶紧休息一下吧!”
风野进入和式房间,把衿子的被褥铺好,又拿来睡袍。
“来,换上衣服!”
衿子站起身来,慢吞吞地朝卧室走去。身子有点前倾,双手依然按着小腹。
风野目送衿子进入卧室,吸完一支香烟,也走进卧室,见衿子仰面躺在床上,脱下来的连衣裙像蜕下来的皮一般,叠放在枕侧。
“药呢?”
“刚才服过啦。”
“把光线调得暗点儿好吗?”
风野把脸凑上前去,看到衿子微闭的眼睛里渗出泪水。
可能还是疼,抑或带着堕胎的哀伤,不管怎么样,风野无以言表。他关上窗帘,把冷水和毛巾放到衿子枕侧。
“我在对面房间里,有事喊我!”
风野关上和卧室之间的隔扇,在起居间的沙发上躺下来。他想看电视,又担心影响衿子休息。只得起身再次浏览已经看过的报纸。他侧身瞥见了餐具柜上的座钟。
快四点了。
他今天既没回家,也没去办公室。也许妻子或编辑们在循着行踪找他。而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应该一直陪着衿子。
风野放下报纸,突然觉得肚子饿了。从早晨九点钟送衿子去医院到现在,什么东西也没吃。
风野确认衿子已经入睡,便穿着凉鞋,去了通着车站的商店街。快要到准备晚饭的时间了,街上挤满了提着购物篮的主妇。风野拿不定主意去哪儿采购何物,最后去超市买了点盒装生鱼片、豆腐、鲑鱼块和葱。
如果此举被妻子看到,一定会特别惊讶。风野从没为家里买过做晚饭的东西,当然也没有做过。此时此刻,这个男人却在为别的女人买做晚饭的东西。
风野把东西装进超市提供的纸袋,心情却意外地平静。
尽管不愿让人看到自己当下的状态,但是为堕掉自己孩子的女人做晚饭,也并非不好。按理说,他是在做偷鸡摸狗之事,而悄悄地干这种偷鸡摸狗之事的感觉并不坏。
也许男人在拥有上升志向的同时,也拥有堕落志向。风野边走路边思考,回到衿子住处,见衿子早已醒来了。
“去哪儿啦?”
“去街上买了点儿东西。下面要给你做晚饭。我当学生时自己做过饭,很好吃。”
衿子躺在被窝里笑了。
“疼吗?”
“稍微好些啦。”
“想吃什么东西呢?”
衿子慢慢地摇了摇头,表情却很温和。风野走到洗碗池前,打开了纸袋。
生鱼片可以直接装盘,鲑鱼块可以用铁丝网烤,部分豆腐和葱用于酱汤,剩下的豆腐可以切一下,做成冷豆腐。问题是如何做米饭,用电饭锅放上适量的米和水,好像就能行。
风野哼唱着小曲,打开电饭锅开关。此刻,他发现自己是个两面人:一是在位于生田的家里,呈现着懒散、不和气的大丈夫面孔,二是在情人衿子的公寓里,呈现出甘愿付出、乐于做饭的暖男面孔。
可以有这样不同的面孔吗?自己身上还有吉基尔博士和海德先生[7]那样的双重人格吗?
风野想起以前读过的推理小说中的一个人,那人在妻子和情人那里生活,用不同的名字,扮演截然不同的角色。
“喂,饭做好啦。”
风野去隔壁房间喊了一声,衿子慢慢地在床上坐起来。
“吃吧。”
“谢谢!”
衿子又无力地笑了。看到那副笑吟吟的面孔,风野觉得晚饭没白做。
“你先吃着吧!”
风野回到起居间,拿好筷子,衿子下床了。
风野以为她要坐下吃饭,为她拿出椅子来,而衿子转身去了洗手间。
她还是慢慢地弯着腰走路。过了一会儿,她从洗手间出来,又去盥洗室整了整头发,表情有些舒爽地在桌子前坐了下来。
“怎么样?做得很好吧?”
“是啊。”
衿子以少有的目光朝桌子上打量了一番。
“吃吧!”
“光喝点儿酱汤就行啊。”
“从早晨就没吃东西,要稍微吃点儿!”风野劝说道。
衿子吃了半碗米饭,喝了一杯酱汤。
“好喝吧?有二十多年没做酱汤啦。”
衿子没吱声。风野见衿子已吃完,开始收拾餐具。
“我来收拾吧。”
“那哪儿成……今天全交给我啦!”
衿子仍坚持要收拾,风野硬把她扶回床上。
风野站在洗碗池前洗刷着碗筷,突然想吹口哨。
他有二十多年没做过饭了,隔了如此之久,才回想起独身时代的生活,那时的自己做饭很快活。今天的实践证明,自己做菜的手艺还可以,应当比不会做饭的年轻女性强很多。
如果有熟识的人约自己吃饭,可以把他领来做给他吃。
去超市买东西、做晚饭给女人吃,饭后主动收拾碗筷等,也许不是正统男人干的事。姑且不去评论现代家庭的年轻夫妇,四十多岁的男人洗碗就不是个事。在别人看来,有点不成体统。
现在的风野,倒有点喜欢这种不成体统和吊儿郎当。尽管自我感觉像梳发的丈夫或情夫一般,内心却有种释怀的愉悦。
回想一下,家里的其乐融融已经淡化了很多。自己总是耍一家之长的威风,支配妻女干这干那,持有那种自以为了不起、也不暴露自身缺点的所谓男子汉态度。
这种虚张的威势,也许与他同龄的四十几岁男人普遍都有。
实际上,这与潜藏在他们心里的一种欲求有关:愿在自己喜欢的女人身旁懒散而放纵地生活,成为不考虑收入和地位的难以救药的男人。
可能是风野思想开小差,用手洗着的小碟不小心滑落,碰到了洗碗池的角上。幸亏没破,但边儿上碰掉了一块瓷。他把碎片捡起来,扔进垃圾桶,把小碟放回隔板……抬头看表,晚上七点。
西边的天空还很明亮,夜幕尚未降临。
风野接着烧开水,烧完打开通往卧室的隔扇门,探头问衿子:
“怎么样?喝咖啡吗?”
衿子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听到问话,想爬起来。
“不用起来,躺着就行,我给你端过去。”
“你今天一直待在这儿吗?”
“当然啦。”
“咱们看电视吧!”
风野打开隔扇,以便让衿子从躺着的位置看到电视。荧屏上播放的是电视剧,好像是一对相爱的夫妻之间发生的吵闹。风野转换频道,观看流行歌曲节目。
电视剧中的夫妇之间,会发生各种纠纷,但最后都是圆满的结局。这好像是一种定式。为什么就能那么容易确认爱呢?现实可不是那么顺利的。风野看到这类剧情,就觉得气愤,这也是风野不爱看这类电视剧的原因之一。
转换成歌曲节目,衿子并不说什么,只是跟随着看。
“身上不疼吗?”
“唉……”
“我也休息一会儿。”
风野换上睡衣,躺倒在衿子的身边。
这时候不宜交谈,看电视比较好。
衿子身材矮小,她把枕头垫在身后,与风野并排躺着看。
衿子的体温慢慢地传到风野腿上。
今天的状况,肯定不能和衿子做爱,充其量只能身体挨着身体。故而风野心情相当平静。两人勾着腿,看电视,听歌曲,觉得很舒畅,以前也曾这样待过,但不是这样的心情。
风野觉得两个人越来越难以分离了。
尽管有过各种纠纷,但衿子怀过自己的孩子这一事实却无法否认。无论说什么,两个人都有终身相守、生儿育女的愿望。今后,两人之间无论发生怎样的纠纷,只要想起今天的事,也许马上就能重归于好。
不知衿子怎么想,相信她一定不会再做以前那么任性的事了。
风野享受着衿子温暖的肌肤,想起了“坏事变好事”这句话。
风野在衿子手术前后两天没有回家。他回到生田的家后,妻子没说什么。当然并不是原谅风野,对他不闻不问、漠不关心就是愤怒的表现。
风野讨厌妻子这样消极对抗。有意见可以明确提出来,该怎样就怎样。然而,如果妻子和衿子一样,歇斯底里地吵闹,自己也会十分尴尬,也会吃不消。妻子默默忍受着不发作,才维持了家庭的安宁,说其阴险有点过于自私。
妻子和丈夫之间可以在沉默中对抗,互相试探对方的愤怒,但对孩子们却不能这样。
小女儿放学回来,得知风野在家,放下书包就闯进房间来,用责怪加教训的口吻说:“爸爸去哪儿啦?要按时回家。”
“我有点事儿。”
“老说有事儿,总不在家,妈妈多可怜。”
绝不会是妻子让她来说这些话的,一个小学生竟如此出言不逊。
“喂,咱们说好,从下次开始早点儿回家,来!拉钩。”
女儿说着伸出小指来,等风野回应。风野嫌麻烦,就模棱两可地回答说:“不必如此。”
“讨厌!”
女儿忍不住大喊一声,接着赌气说:“再也不理爸爸了!”转身跑了出去。
两个孩子长大以后,会怎么样呢?也许会渐渐地怀疑父亲的作为,探测父亲的行踪。好像妻子没对孩子说起过衿子的事儿,而孩子们早晚都会知道的。上中学的大女儿最近见到自己,几乎不说话。今天见了面,也没说:“您回来啦!”
像小女儿那样教训自己,还算顾及亲情。也许过些日子,两个孩子都会维护妻子,谁也不靠近自己。
也许那样更痛快些,但真要那样,抚养孩子的意义就不存在了。她们与自己离心离德,也许不是她们的过错,促使她们厌弃自己的,是自己长期以来的家外有家。
衿子那边刚安顿好,这边家里又开始冷战。
衿子术后第二天是星期六,她所在的公司休息,星期一上班。
这天晚上,风野在家吃完饭后,借买香烟的机会,用商店的公用电话找衿子。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身上还疼吗?”
“不太疼啦。”
“我还在工作。”
他已经回家吃完晚饭了,却信口撒谎。不能用家里的电话找衿子,也不想让她得知自己在享受阖家团圆。
“今天就不过去了。”
“没事儿的。”
原以为衿子会诉说寂寞,想不到回答得如此爽快。
“身体没事儿吧?”
“这不算什么啊。”
回答似乎漫不经心,但语气冷淡,看来她的情绪不算好。
风野曾想今晚去衿子那里,但不知不觉走回了家。已是连续两天不在家,再不回家也有点不合适。
“过会儿再给你打电话吧。”
“不用啦。我要休息啦。”
“那就明天……”
风野话未说完,对方就把电话挂断了。
“尽管她不高兴,今天也不能再过去。”风野对自己鼓劲儿说。
今晚他走夜路过来,从远处看到家里灯火辉煌,突然觉得独自待在公寓里的衿子有些可怜。
不管怎么说,自己不在场时,妻子有两个孩子陪伴在身边,而衿子做了堕胎手术后却孤苦伶仃地待着。要说这就是妻子和情人的区别,那就罢了,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公平。
第二天,风野本想及早给衿子打电话,但因事情太多,又拖了下来。
原计划下午与衿子碰个面,不料妻妹两口子过午来到东京,参加什么学会的会议,使他没能抽身。一晃到了晚上,妻子少见地要在外面吃饭,他又陪同去了附近的中餐馆。
妻妹两口子当晚要住下,风野不得已一起回到家里。
可能是很少在外面吃饭的缘故,妻子又恢复了往日的乐观情绪,孩子们也很快活,妻妹两口子再加进来,不大的院落里笑声不断。
过了九点,风野只身进了书房,抓起听筒,给衿子打电话,他沉思片刻后又放下了听筒。
此时打电话,也只是告诉她“今天去不了”。既然去不了,打电话也没什么意义。
风野扣好电话,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又担心起衿子来。
衿子的情况可能挺好吧。她没有主动联系自己,就证明她挺好。也不排除她故意不联系自己的可能。
与其不闻不问,让她感到自己冷血,不如打个电话问候一下。
风野拿定了主意,又拿起听筒来,电话很快接通了。
“我还以为你睡了呢。”
“没睡啊。”
“今天想过去,因为太忙,没抽身,明天一定去。”
“不用来啊。”
对方口气生冷,声音清晰可辨,风野赶忙握住听筒。
“不用勉强来啊。”
“并没有勉强。”
“我认为我们还是不再见面比较好。”
风野屏住呼吸,思量话外之音。只是昨天和今天没过去,衿子又耍小性子了。
“我没能过去,也用不着发火嘛。”
“我没发火。现在是实话实说。我认为我们应该分手了。”
衿子的话音,竟意想不到地平静沉着。
以前,衿子提出过几次“分手”,说过“绝对不愿意再见你啦”。都是吵架时赌气说出来的,不出于本心。而且一边说,一边骂,有时还哭起来。待情绪平静了,关系又恢复如初。
然而,这次的语调与以往完全不同。人很冷静,听上去干脆又明快。
“为什么非要分手呢?”
“为什么?做出那样的事儿,你还拿着不当事儿吗?”
“哪能不当事儿呢?但是……”
“如果继续下去,我们还会反复做同样的事儿。还要怀孕、堕胎。我不愿意再这样了。要是再出现同样的事,我就死。”
“只要处处注意预防就行啦。你要是配合,预防的方法有的是。以后绝对不会失败啦。”
“不是说好好预防就行。你不懂女人的心。总而言之,我不愿意再受那种罪啦。”
“所以才说处处注意嘛。”
“我躺着考虑过。这是上帝为了惩罚我们而给予的考验。这次惩罚得很严厉,促使我下了分手的决心,这一点儿很感谢上帝。”
“喂喂,别急!”
“我已经决定了。”
风野好像误会了。先前他认为:男女关系发展到女人怀孕的程度,就不会简单地分手了。思想观念姑且不说,凭身体建立起来的关系相对牢固,不会轻易地分道扬镳。
但衿子的反应恰恰相反。怀孕和堕胎这些事,反倒成了她下决心分手的契机。
理由是不愿意再做那样的事儿,其实避孕并不是件很难的事。今后采取预防措施,时时处处注意就行。她提出分手并不单纯为这个。如果说女人在其中痛苦或悲哀,那就没有反驳的余地。
如衿子所说,初次怀孕却又堕胎的情况,是不多见的。其实,如果仅此而言,正式结婚的夫妇也有不要孩子的,有的为达到“丁克”,反复堕胎多次。至于衿子,绝不能说把孩子生下来为好。就现实情况看,堕胎应该是最好的处置方法。如果以此作为分手的原因,那可有点强词夺理。如果往坏里想,可以说是她在利用怀孕、堕胎的事情,达到分手的目的。
“别瞎说!”风野责备道。
衿子却用干巴巴的声音说:
“咱就趁机分手吧。你我都能轻松点儿。”
也许分手对双方都有利。之前,风野曾在两人吵闹后考虑过几次:不能再这么麻烦、这么痛苦地和衿子交往了!这样的关系是没有发展前途的。早分手要比晚分手明智得多。
然而,决心尚未下定,两人关系又复苏了。一方面觉得应舍弃,一方面又热衷卿卿我我,喜欢和厌恶并存。其由来不是什么理论或思想,而是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热情。这种热情迸发之时,再怎么开动脑筋、再怎么理智行事也遏制不了。
“就互相轻松点儿吧!”
衿子的声音格外地干脆。
“我马上过去。”
“你不要来啊。”
风野决定立刻过去。急忙换上西装,走到客厅,对妻妹两口子说:“很抱歉,突然来了工作……”
“姐夫真是忙得不得了啊。”
妻妹很同情,妻子却露出不屑的表情,沉默不语。
可能是要去衿子那里吧。妻子很有灵性,很快揣测到了实情。
风野走到门口,换上鞋子。小女儿走过来送行:
“爸爸今晚回来吧?”
“好呀……”
“要按时回来!”
风野没应声,快步离开了家。
风野直接跑到大街上拦出租车,因为是在星期天的晚上,车很少。
他等了五分钟左右,终于驶来一辆空车,便乘了上去。司机是个很开朗的人,热情地问风野:“是要去工作吗?”
“是呀……”
星期天的晚上,穿着短袖衬衫和裤子出门,别人都以为是去做什么工作,不会想到他是为情人提分手而赶去安抚。
风野隔着车窗玻璃,瞅着被厚厚的雨云覆盖着的夜空,后悔从昨天到今天一直没去管衿子。
也许女人独处之时,心里会感到格外不安,故而去思考各种各样的事儿。特别是像衿子堕胎这种情况,情绪特别不稳定。在这样的时候,自己却悠闲自在地待在家里,不能不说是一种失误。
自己经常不在家,妻子怎么不动摇呢?是厚脸皮,还是有自信呢?抑或是具有“妻子”这一合法地位会有稳定感?
风野胡思乱想着,车子很快到了下北泽。走进衿子公寓,看到她正在熨烫晾干的衣服。她今天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从外表看不出是刚做完人工流产手术的人。
“你那样说,我就赶来了。”
“用不着来嘛。”
衿子依然不客气,但还是站起来,给他沏了咖啡。
“你说要分手,我能无动于衷吗?”
“我是为你着想。那样对双方都好。”
“我不愿意。不能分手。”
风野悻悻地说。衿子没答话,把盛着咖啡的两个杯子放到桌子上。
“知道你这次堕胎有很多酸楚,为了这个而分手,你不觉得有点太残酷了吗?”
“……”
“要不是因为怀孕去堕胎,你不会这样吧?”
“堕不堕胎都一样。”
“你以前就想分手吗?”
衿子不回答,脸上带着冷淡的表情,小口啜饮咖啡。
风野原先在这样的时候,会冷不防地把衿子抱在怀里与她接吻。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她抱到被窝里,脱掉她的衣服。衿子当然会抵抗,只要是表露出非这样不可,争执也就到此为止。
现在的氛围既不能接吻,也不能要身体。风野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喝完咖啡后,悠悠地说道:
“我不分手。完全不想离开你。”
“……”
“今天我要住下来。”
“不用啊,你挺忙的,回去吧!”
“不,要住下。”
争执之后,风野那晚还是在衿子的公寓住下了。之前衿子从没比风野早睡过,只有那天晚上例外,衿子先睡去了。
风野上床躺下,妻子和妻妹的脸庞映入脑海,辗转反侧睡不着。后来挨着衿子暖融融的身子,慢慢睡去了。第二天醒来,衿子好像昨天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似的,和颜悦色地对风野道:“早安!”
风野看到她的笑容,终于放下心来。只要两人待在一起,衿子就显得很高兴。尽管风野有时觉得无聊,但想到她孤独寂寞,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那个事什么时候可以做呢?”
“哪个?”
“那个。”
风野瞄了一眼衿子的下半身。衿子见状微微羞红了脸。
“真傻,一直都不行。”
“‘一直’是到什么时候?”
“据说半个月不能做。你不会在这期间乱搞女人吧?”
“绝不会……”
“会和太太做吧?”
“一直没做。”
“真要是忍不住了,只允许你和太太做。”
衿子话罢,紧接着左右摇头,不无遗憾地说:
“不!那样也惹人讨厌啊。”
“从一开始我就说不做嘛。你放心吧!”
“你太太怎么样?她不要你吗?”
“她不像你那样贪婪。”
“瞎说!我可不贪婪。”
风野和妻子处于平静的冷战状态,相互没有激情燃烧。风野偶尔地尽尽义务,妻子勉强地予以应付,根本没有以前的火热和胶着。
然而,衿子不愿相信风野和妻子的性关系冷淡。认为两人同住一个家里,发生性行为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这是没有实际体验过夫妻生活的衿子的专断,不能责怪她。
看到衿子的情绪恢复了,风野也放了心,转而又惦念起家里的事儿。妻妹他们今晨起来,见风野夜不归宿,会觉得不对头。孩子们也会疑惑:“爸爸怎么没回家呢?”面对大家的疑问,妻子会说什么呢?是为了体面找个适当的理由掩饰,还是把丈夫在外搞女人的事坦诚告诉妹妹呢?
不管怎样,现在不能回家去。
风野和衿子一起离开公寓,乘上电车。衿子要去公司,风野在新宿站下车,去了办公室。
衿子是堕胎后第一天上班,从其外貌上看,没有什么变化。
风野想:这个女人几天前还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堕胎还是不堕胎,并担忧会不会在做手术时死掉。现在却一如既往地行走在洒满阳光的道路上。
风野一边目送着衿子远去,一边感受着女人的坚强和魅力。
怀孕,堕胎,还流了很多血的衿子,现在却穿着西装裤,潇洒地走在大街上。上周的这时候,还在为孕吐而烦恼,随之下决心堕胎上了手术台。之后又闹着要分手,最终得到他的安抚。看来,女人的身体发生变化,想法也会随之变化。
人们常说女人情绪变化大,想到她们怀孕、妊娠、分娩带来的身体变化,会觉得理所当然。即使是男人,身体状态发生大的变化,思想、行为也一定会带来变化。只不过男人比较冷静,能保持理性,或许是因为变化总不如女性来得多,来得大。
风野有些信服地走进了办公室。
两天没来,房间里有点儿霉味儿。他打开窗户,换了会儿空气,接着开了空调,又点燃香烟。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他拿起来接听,对方又迅速挂断了。
极有可能是妻子打来的,但无法确认。
鉴于自己在外过夜的日子,时常接到无声电话。现在也不感到意外。也许是妻子在打探自己在不在办公室,抑或是其他情况。总之,这是个令人不快的电话。风野又陷入昨晚在外过夜的忧郁之中。
风野突然想:要是一直不回家,那会怎么样呢?干脆来个下落不明,让一家人陷于恐慌,妻子岂止生气,也许会哭着四处寻找。
他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了一通,上午的时光快要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