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氏璧之争只是秦赵斗争的一个篇章,秦对赵的蚕食没有停止。公元前282年,秦国派大将白起攻取了赵国的几座城池,赵国还损失了两万多军队。赵国虽然打了败仗,可是赵军继续英勇抗击秦军,秦军的攻势被遏制了。
公元前279年,秦国派使者进入邯郸,邀赵王在河内与秦王会盟修好。这一突兀举动,顿时又在赵国引起了种种猜测议论,赴约与否,几名重臣竟是纷争不一。
赵胜、赵奢担心,秦昭王不讲信义,会不会故伎重演,使赵王做了楚怀王第二?当年楚怀王就是听信了张仪的鬼话,被秦昭以会盟为由,骗到了秦国,直到老死也没能回去。
只有蔺相如主张赴约,理由只有一个:赵虽实力稍弱,然大体于秦国正当均势斡旋之时,军事兵争犹不退让,邦交安可畏敌退让?至于邦交尊严,蔺相如自请一力承担。赵王本来也怕秦王有背后图谋,不欲应约,然则经蔺相如一番剖析,又觉得不能示弱于秦,思忖再三,便下了一道诏书:会盟秦王,交上大夫蔺相如全权处置,其余大臣各听调遣便是。
当时赵国实行七级爵位制:君、侯、上卿、客卿、五大夫、上大夫、大夫。上大夫只是第六级爵位,地位并不算高。但赵王器重他,扩大了他外交上的权限。
蔺相如奉诏,便先与秦国特使王稽会晤磋商,提出秦赵会盟当在第三国居中地,否则有失公允。王稽同意了。蔺相如笑道:“既然如此,会见地便在河外渑池如何?”“好!”王稽拍案,“渑池韩地,两王路途相当。便是渑池了。”蔺相如笑道:“既是我邦定了地点,便请秦国确定时日了。”“好说。”王稽一挥手,“秦王之意,便在中秋,如何?”“也好。”蔺相如道:“中秋月圆,会盟也是好兆也。”
议定了会盟地点时日,蔺相如便来到大将军府拜会廉颇。
廉颇,嬴姓,廉氏,名颇,是赵奢之后赵国的又一良将。赵惠文王初,东方六国以齐最为强盛,齐与秦各为东西方强国。秦国欲东出扩大势力,赵国首当其冲。为扫除障碍,秦王曾多次派兵进攻赵国。廉颇统领赵军屡败秦军,迫使秦改变策略,实行合纵,于惠文王十四年(前285年)在中阳(今山西中阳县西)与赵相会讲和。以联合韩、燕、魏、赵五国之师共同讨伐齐国,大败齐军。其中,廉颇于赵惠文王(前283年)带赵军伐齐,长驱深入齐境,攻取阳晋,威震诸侯,而赵国也随之越居六国之首。廉颇班师回朝,拜为上卿(上卿为当时高级爵位),秦国虎视赵国而不敢贸然进攻,正是慑于廉颇的威力。此后,廉颇率军征战,守必固,攻必取,几乎百战百胜,威震列国。
蔺相如对这位大将军却是分外敬重,他甘愿执下属之礼拜会大将军府。
门吏如飞般报进,蔺相如尚在门廊下肃立等候,便闻影壁后有力的脚步声伴着浑厚的笑声飞了过来:“大贤士如此礼敬,老夫却如何当得也!”笑语方罢,便见一身材魁梧、发须苍白、气宇轩昂的将军到了面前。此时的廉颇年近五十岁,古人寿命短,五十岁可算老人了。蔺相如连忙便是深深一躬:“在下蔺相如见过大将军。”廉颇哈哈大笑着扶住了蔺相如:“上大夫后生新锐也,我乃粗莽武夫,正欲讨教了。来!进去说话。”拉着蔺相如手便大步进了庭院。
二人坐定,说起赵秦两国会盟的事。廉颇问道:“赵王此行,当真无忧?”
蔺相如说:“大将军只要在壶关屯兵,保持对秦国的威压态势,我蔺相如便可保赵王无忧。”
“好!赵王若有闪失,老夫便拿你是问!”廉颇的黑脸骤然沉了下来。
转眼便是八月上旬,蔺相如总领六千军马护卫,赵王车驾仪仗便辚辚出了邯郸。这一日刚刚过得漳水,却见一支马队沿着漳水河谷从西边风驰电掣而来。蔺相如观望有顷,走马王车旁道:“臣请我王稍候,必是大将军赶来了。”赵惠文王笑道:“这个老廉颇,急吼吼赶到这里做什么来了?”说话之间,马队已到车前,廉颇飞身下马便向王车赳赳走来:“老臣廉颇,请我王移驾百步,老臣有密事启奏。”惠文王略一思忖便道:“好,到那片胡杨林去了。”驭手一抖马缰,四匹骏马便碎步走马去了。
到得胡杨林边,廉颇慨然一拱手:“老臣终疑秦国不善,请以三十日为限,王若不归,老臣则联络重臣拥立太子为赵王,以绝秦国胁迫野心!”惠文王心下一沉:“大将军果真以为,本王便是芈槐第二?”廉颇肃然正色道:“为防万一,老臣不敢掉以轻心!”惠文王思忖笑道:“也好,本王三十日不归,你等便拥立太子好了。”“老臣遵命!”廉颇一躬,便飞身上车,亲自驾着王车回到了仪仗之下,下车却对蔺相如慨然一拱:“上大夫重任在肩,老夫拜托了!”蔺相如悠然笑道:“各司其职,大将军放心便了。”老廉颇便退后丈许,看着王车仪仗辚辚远去,方才回马去了壶关。
“上大夫,你知道方才廉颇所请何事么?”惠文王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走马王车右侧的蔺相如从容笑道:“必是大将军请命,我王逾期不归,便要拥立太子了。”惠文王便有些惊讶:“廉颇也于你有约了?”蔺相如摇头:“臣非重职,大将军不会约臣。”惠文王暗自松了一口气道:“你以为此事如何?”蔺相如道:“大将军忠心耿耿,赵国之幸也,我王何其忧心忡忡?”惠文王道:“赵国痼疾,上大夫不曾闻得?”蔺相如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赵国纵有兵变痼疾,却绝非大将军此等人所为也。”惠文王哈哈大笑:“说得好!上大夫可谓知人也。”
赵王一行抵达渑池,受到东道主韩釐王的热情迎接。韩国夹在秦赵两强之间,谁也不敢提罪,日子非常难过,所以韩釐王把这次会盟看作是韩国斡旋大国邦交的绝好时机,想大大尽一番地主之谊。可是秦国向东发展是其基本国策,韩国是一颗拦路石,因此两国的矛盾是结构性的,不可调和的。韩釐王想对秦昭王示好,但热脸贴上冷屁股,自讨没趣,只得转而迎候赵王。毕竟韩赵魏“三晋是一家”啊。
当晚,赵王与韩王饮酒叙旧,宾主极尽欢洽。而同时,蔺相如与秦国特使王稽则在另一边商讨会盟的具体安排。
次日清晨,大河南岸的三片营地便响起了悠扬的号角。随着阵阵号角,西边行辕的黑色仪仗东边行辕的红色仪仗南边行辕的红蓝色仪仗,便不疾不徐地向中央地带的大营聚拢而来。三方汇聚,红蓝色的韩国仪仗便在大营外围的东南角扎定,单留一个百人马队簇拥着韩釐王的青铜轺车隆隆驶入大营辕门。进得大营中央的高台之下,韩釐王下了王车登上高台东侧的一辆云车,高高地长呼了一声:“大韶乐起!会盟两王入营——”
骤然之间,乐声大起,锺鼓悠扬,萧管清亮,玉磬平和,唱和肃穆。这便是被称为“大德极致,尽善尽美”的《大韶》。相传这《大韶》本是舜帝时的乐曲,自西周之后便成为与《大雅》《颂》并列的天子乐舞。春秋之世,《大韶》流入诸侯入世,得到了礼乐名家的高度评价。吴国公子季札在鲁国听了《大韶》,激动万分,盛赞《大韶》“乐而不淫,忧而不困,勤而不怨,曲而有直,哀而不愁,怨而不怒,大德至矣!”孔子则赞叹说,《大韶》尽善尽美矣!从此,这《大韶》便以其中和肃穆之特性而成为重大邦交会盟中的常用乐舞。然则《大韶》原本乐舞有九节,太显冗长,战国之世便视当时情形而缩编或只演奏片段。此时演奏的,便只是《大韶》的头三节。韩釐王已经让乐师事先算计好了,三节的时间恰恰便是秦赵两王从辕门外进入会盟台的时间。
随着宏大祥和的乐舞,黑红两队王车仪仗同时从两道辕门进入大营。这两道辕门也是韩釐王的精心安排。寻常邦交会盟,都是一道辕门分先后进入。然则这次是两大强国首次会盟,秦国总想在气势上压赵国一头,赵国却是事事都要争平等论交,不愿在任何细节上屈辱于秦国。于是这入场礼仪便成了第一道难题。在蔺相如动议之后,韩釐王实际上便是这场会盟的东道司礼,自然是刻意呵护赵国尊严,与蔺相如磋商时,韩釐王突然灵光闪现,有了!便来两道辕门,同步入场!蔺相如拍案大笑,连连赞叹韩王高见。秦国竟没有争执,事情便这样定了,韩釐王便觉得分外光彩。
车驾进入大营,距会盟台百步之外两王同时下车,分别从东西两条红毡铺地的甬道走到会盟台下。此时韶乐恰好奏完,舞女恰好退出,中央场地便是一片宁静。待两王在中央两张王案前面南站定,韩釐王便是一声高宣:“大河之上,两王诏告天地——”
诏告天地,本是诸侯会盟的传统礼仪。寻常会盟,都是盟主告天,次强告地,其余会盟者则只站在台下念诵陪祭。然则此次会盟本非寻常,韩釐王便揣摩出了这两王同时诏告的新礼仪,连两王之前的国号都不念,而只念“两王”,以免先后歧见。此等匪夷所思之礼仪,当真也是战国会盟中一次奇观了。
宣声方罢,便见秦赵两王一齐回身面北,分别在王稽、蔺相如导引下登上了两座三丈六尺高的祭天台,各执一卷对天宣告完毕便走了下来。两王都在盛年之期,各方相若,便都想在细节上尽可能的显示优势(王位资历虽然是秦昭王稍长,然赵惠文王却是亲政国王,丝毫不比秦昭王有短)。告天文书的念诵,两王都是浑厚高亢中气十足。念毕下台,两王竟不约而同地不要预设内侍搀扶,轻捷利落地走下三十六级台阶,同时在王案前站定,相视一笑,竟都是气定神闲。
“盟约具名用印——”韩釐王走下云车又是一声高宣。
王稽蔺相如便在两张王案上摊开了羊皮纸盟约。秦昭王与赵惠文王便分别提起王案上的铜官笔,在盟约左下方写上了自己的名号。之后两国掌印官员便郑重捧来了王印铜匣,秦昭王与赵惠文王分别打开了印匣,几乎同时说了一声“用印可也”。王稽蔺相如便分别对着印匣长身一躬捧出了王印,结结实实地摁在了羊皮纸盟约上。
“互换盟约,再度用印具名——”
“各执盟约,两王礼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