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咸丰九年(1859),而在同治八年(1869)考入设在马尾的福建船政后学堂;那时还只有十一岁,比各位进校时的年龄还小三岁。设在马尾的,还有一个船政前学堂,专门训练海军制造人才;而后学堂是训练驾驶人才的;教官都由政府聘请英国海军军官担任。那时的马尾,还只是一片荒地,只有几家渔人的茅房草舍而已;可是政府已采纳了李鸿章、左宗棠、沈葆桢诸海军先进的意见,拨了大批库银,从事造船育才;同时聘请百余名法国造船工程师和技工来闽,预备把马尾建为军港。于是填洼地、设炮台、购机器、造船坞、设船厂、育人才;不到三年,马尾已非昔日的渔村了,而具有军港的雏形。我不久也修完校课而上船实习。学校的功课很简单,没有现在那样高深和完备,普通学科为算术、代数、几何、三角,专门学识如航用天文、航海等也都有学。上船后,仍由教官负责教授,带领到南海及舟山洋面航行,间或巡航南洋群岛及日本海一带。在校时,我们已先学会使用六分仪,来观测太阳及星的方位,以确定船的经纬度,上船后便将在校所学习的应用于实际上。我觉得这是求知过程中很重要的一个时期,因为初由理论进入实践的阶段,凡事皆感到陌生和新奇。所以我始终抱着怀疑和探索的态度去学习。我深知如稍一不慎,将理论和知识运用得不熟练,便会致全船的生命于死地的。可是舰长和教官都因我年纪太小,所以不肯把重要的和辛苦的工作交给我做,怕我的体力和智力不能胜任。表面上,我接受了他们的好意,可是实际上,我的求知欲并不因此而稍减;相反的,仍不时跑上甲板,和士兵们一起工作,譬如检验枪炮啦、油漆啦;结绳啦,有时一起划小舢板,有时又一起解缆。每当下雨时,我必立在甲板上,帮助他们工作。一方面因为与他们共甘苦,可以得到他们的信仰,日后作战时才能做到“上下一致”的地步;另一方面呢,是增长自己的技能,并从而了解他们的生活环境。我觉得这是很重要的。同时,更希望各位将来也能这样,这便是“亲爱精诚”的涵义。我们在海上生活的人,应该把舰队当做自己的家庭,士兵看做兄弟一般。这样,在作战时,才不致吃大亏。
见习期满后,我被派赴英国留学。大家都知道,英国的海军又强、又大,组织也很严密,很完备。而那时政府派到外国留学去的人又很少,尤其是学习军事的,更是寥寥无几。所以我对于所习的学术各科,格外注意;同时于课余时候,细察他们人民的政治思想,风俗习惯,及对华人的批判,以为将来回国服务时之借镜。你们一定知道“他山之石,足以攻错”这句古谚的意思的。我所学习的虽是驾驶,但是对于轮机和制造也稍有涉猎。庄子有说:“吾生焉有涯,学也无涯。”[1]我很知道将来使命之重大,所以我始终是勤学的。
回国后,便奉派到天津水师学堂做教员,教授管轮科学生的普通学科。那时已故的大总统黎元洪,也仿佛还是管轮学生,等到他们修完普通科以后,我的教员生活也就终止了。接着,我被调到船上服务。那时中国的海军,虽然也分南北洋两舰队,但是每个舰队里的碰快船和铁甲舰都不多,我服务的那艘,也是很旧很小的炮舰,不过仍不时跟着舰队,沿着海岸,航行闽、粤、浙一带。虽然我的年纪很小,但是已航行过很多的地方,见到过许多陌生的事物了。在我服务于海军的过程中,我曾被上司记过两回过:第一次是在长江,我带领那个小炮艇,在一条向来没有人航行过的航线试航,我明知这是很危险的,不知水究竟有多少深,也不知水流的方向,更危险的是不知道究竟有否暗礁,但是为了好奇,以为各种驾驶方法已经学得很多了,便可以大胆来尝试一下。那知不到半个钟头,船便搁了浅。还有一次,好像也是在长江,我想起航海学中曾告诉过我们,可以不用机器,只用帆和篷,用硬舵来驾驶;因此我又照样做了一次,船又搁浅,又被记了一次过。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轻易冒险了。我很羡慕碰快船和铁甲舰性能的优越,希望自己也有机会去带那些船,可是我满腔的热望便被这两次过失所粉碎了。更不幸的是,因此使我没有机会参加甲午战争(1894);现在想起来,仍是有无限的遗憾和惭愧。我曾亲身参加过中法战役[2],战场是在马江。那时我们海军的中下级军官和水兵都很勇敢,可是上级军官都是昏庸愚昧,昧于世界潮流,不明海战技术,所以死伤很多。各位,在马尾时,不是每年七月都有到昭忠祠去参加祭祀的吗?他们便是在那次战役成仁的。各位不是还凭吊过马尾炮台的遗迹吗?那是被法国海军强迫拆去的;法国的舰队司令孤拔大将也在此役被我军一炮轰死[1]。这是中国海军的光荣,也是海军的耻辱。耻辱是自己没有在自己领土上修筑炮台的权利;我们的炮台被他们的铁甲舰运出了长门,运到巴黎,陈列在他们的博物馆里,作为战利品。光荣的是,我们的海军中下级干部和士兵,都是同仇敌忾,没有一个偷生怕死;在名义上虽是战败了,但是我们的英勇抵抗,至少使外人对中国的海军有一个新的估计,不敢再肆无忌惮的横行于我们的领海了。
甲午战争的战场是黄海,引火线是朝鲜。你们知道朝鲜的地位在中国的海防上是非常重要的,它好似一柄利剑,尖端直刺日本的心脏;假使朝鲜至今还在中国之手[2],日本便休想做侵略的迷梦。那时因为清廷官吏的腐化,在事先既没有充分的准备,事后仓皇应战;况且我们的军舰所具备的作战要素都不如人。譬如说,军舰的速率,我们最快的才有十五海里,而日本则达二十三海里;我们的军械既陈旧,炮弹又不合用,很少鱼雷的配置,根本就失去攻击的力量;甲板没有人家厚,所以防御力也很弱;结果是一败涂地。而海军将士死事之惨,赴难之勇,真是使人兴奋。当时还有不少英、美、德、法籍的顾问,也在舰上助战,死伤也很多。本来政府和人民对于自己海军的力量是估计得很高的,并常以此自傲;可是自经甲午之后,便改变昔日对海军的态度,由自傲的心理变为自卑。这是一个很大的转变,也可以说是“激变”。此后中国海军的命运,亦因此而决定;海军在人民的脑子里起了坏的印象。我们看人家造一条船便花去几千万,而我们的海军部却要把同样的数目花上十年。历年来长官的整建计划都为政府所否决,不为人民所赞同,亦未始不是这个缘故。总之,人心一死,万事都没有办法。各位同学,这是本军的耻辱!只有我们未死的人,你们未来的将官才能洗雪。
光绪三十一年(1905)四月和民国八年(1919)二月,当我总理海军军务的时候,我所拟定的建设计划,不但被政府所否决,而且为各帝国主义者所掣肘;尤其是日本帝国主义者,更是明阻暗挠,或质问,或威胁,不一而足。那时环境之恶劣,实千百倍于今日,而非各位所能想像到的。“建”既不能,我们只有向“整”的路上发展了。于是改良军制,培育人才,先求内部组织之健全,再以渐进方式辟军港、建要塞、筑炮台、购机器,以完成建军计划之使命。
诸君!中国已在吾人的期侍中抬起了头。今日之中国已不再是东亚的病夫、鼾睡的雄狮了!无疑的,政府对海军整建之计划,必倍切注意,更无须虑日寇之掣肘了。深望今后能集中力量,集中意志,共同担负建军的使命。吾老矣!无能为力!深望诸君善自为之,遇挫折勿自暴自弃;应立下决心,一本效忠党国的丹心,始终勿懈,任劳任怨,则建军必成,是可为诸君预祝的。
注:
[1]民国二十九年(1940)三月上旬,萨镇冰应当时迁址贵州桐梓的海军学校之邀,到校作演讲。由学员钱燧(笔名:金戈)记录,全文刊载于海军《整建月刊》第1卷第2期(1940年5月15日)。
[2]高校长,指高佑之少将。佑之曾任“平海”军舰舰长,于1937年9月江阴抗战时受重伤;伤愈后,于1939年2月任海军学校校长。
注:
[1]庄子《养生主》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2]1884年(甲申)中法马江战役时,萨镇冰在天津水师学堂任教习。萨身在天津,不在福州,没有参加马江战役。此记录文中所云:“亲身参加过中法战役”,系记录者听记,有误。
注:
[1]据有关史料,当时法国舰队司令孤拔被清廷舰队的炮火击伤,不久去世。
[2]朝鲜历史文化悠久,古代就同中国友好往来。朝鲜半岛上曾有高句丽、百济、新罗三个封建国家。14世纪末,李氏王朝取代高丽,改国号为朝鲜。1910年被日本侵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