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晚上,岳青莲再度约会夏英杰。
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算是岳青莲的一种自虐,既然有心结,那逃避绝不是出路,一定要逼着自己跨过去,再难也得挺住,跨过去了,从此海阔天空,心性的修炼又上了一个新的境界。
她先对着镜子笑了三分钟,才以轻松愉快的语气打电话:“嗨,杰森,上次临时有事,这次正式请你吃饭好了……海鲜是吧?海鲜就海鲜,哪怕去未名轩吃我也请得起一顿。”
夏英杰在电话那头很忸怩地笑:“不用不用,哪能到那么贵的地方,我觉得蟹王馆就不错了。”
这个猥琐男,还真敢开口呐!蟹王馆的人均消费也是在五百以上的,还不算鲍鱼鱼翅之类。
虽然心里这么想,岳青莲表面上依旧爽朗地大笑:“没关系,你定地方,都是朋友嘛何必这么客气,再说我可能马上要外派欧洲了,搞不好这是一顿告别饭呢。”
夏英杰沉默了一会,才恍然大悟地说:“啧啧,赚欧元去了,恭喜恭喜,那是要吃一顿大户的,这样吧,我说个地址,你记下来。”
岳青莲拿着地址,挂断电话之后上网一搜地图,已经快出了城八区,在遥远的西边,夹在本市最大的景观湖紫玉湖和内河之间,相当偏僻。
她开车四点就从家出发,五点到达所说的街道,沿着这条拥挤不堪的马路来回开了两遍,都没有看到所谓‘宁家海鲜馆’的招牌,GPS此刻也失灵了,不得不再给夏英杰打电话,依照指示又兜了一个大圈,才在一家招待所的小楼旁边看见被空调遮住的招牌。
小巷很窄,车是进不去的,她把车停在招待所院里,付过停车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薄薄的积雪,从小巷口往里走。
根据夏英杰的指示:“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她路过了杂货店,小卖部,大杂院,手机一站式服务维修部,住家小院……随着天色变黑,墙上的路灯还时亮时不亮,她都开始怀疑这是不是夏英杰的一个恶作剧圈套。
沿着小巷几乎走到头,都可以听到小河流水的声音了,才看见一个大门口挑着两个灯笼,写着‘宁’字,夏英杰就站在灯笼下,伸长脖子朝这边张望,看到她的时候松了口气,龇着牙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没人付账吓得都不敢进去。”
“我是差点迷路!”岳青莲没好气地说,“找的什么鬼地方,藏在这么紧里头。”
低头跺跺脚,看着新靴子沾满雪泥,不免心疼,两双靴子都祸害在夏英杰手里了,今年的支出啊!
“虽然地方难找,但味道是一等一的好,我向你保证!”夏英杰笑嘻嘻地说,“我和老板认识,能打折哩。”
就知道是这样!岳青莲腹诽了一句,跟着他走进了小院,里面布置得不像外面那么破败,还是蛮讲究的,服务生似乎真的认识夏英杰,都不用开口就领着他们往后面走,穿过院子,上了几层台阶再走过散座大厅,,后面是包房的地方,底下一溜的房间都已经占满,二楼还是散座,只是地方狭长近似走廊,只有零散的三四桌,大扇的玻璃长窗可以清楚地看清楚湖面景色,如果在夏天的话,吹吹风,啃啃螃蟹,看看湖光山色,一定是绝佳选择。
可惜现在是夏天,湖面上也没有观光船,远远地望去,只是一片黑黝黝的水面,岸边人家的灯光星星点点,倒也很有意境。
拿过边角都卷起来的菜单,夏英杰热忱地向她推荐着:“雪菜大黄鱼是一定要点的,还有生牡蛎,哎呀我一想起来口水都要流下来了。银鱼炮蛋就马虎一点,白鱼清蒸吧,随便吃吃也可以了,醉虾醉虾!膏蟹也要一份,大拷乌贼,哎,别把我们当外行,给挑两条有乌贼蛋的啊!凉菜再来个泥螺吧,不要海蜇,那东西有什么吃头。”
岳青莲按照他的指点一一点完菜,合上菜单递给服务生:“杰森,我发现只要不是你自己消费的时候,你的消费水平就突飞猛进嘛。”
“嘿嘿,朋友之间就不要计较那么多啦。”他猛敲桌子,破锣嗓子喊着:“服务员!上茶水!来一壶铁观音!”
凉菜上来得很快,夏英杰象征性地虚让了一下,然后抓起切得平整的膏蟹,嗖地一声嗦溜掉最上层的蟹膏,开始吧嗒吧嗒啃着下面的蟹肉,表情满足无比,偶尔抬眼看向岳青莲,露齿一笑,明明还是那么猥琐的笑容,雪白的牙齿却透着食肉动物的凶悍。
看着那大玻璃碗里还在活蹦乱跳的醉虾,再看看生鲜蟹块切面上果冻一般似会流动、红艳艳的膏,岳青莲实在没有勇气下筷子,只拈了几颗泥螺尝尝。
“那个,可能过年之后,我就要去欧洲了。”岳青莲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夏英杰啃完了半只膏蟹,又伸手去抓剩下的半只,含糊地说:“好差事啊,秦老大就是向着你。回来该升职了吧?”
“欧元区现在金融一塌糊涂,冰岛破产,希腊负债,我都不知道去了之后要面对怎样的局面。和你三年前去美国可不一样。”
夏英杰用手里残余的蟹脚爪点了点她,用力咽下嘴里的蟹肉,才腾出口来说话:“这正是老秦栽培你的地方,去了,就是一种逆境中求生存发展的体验,别看欧洲现在是个烂摊子,能收拾烂摊子也是做领导的必备能力,你此去要是能混开了,肯定大彻大悟,上升到一个新的境界。”
岳青莲不禁笑了,摇头说:“倒是很少看见你这么正经地跟我说话。”
“嗳,这种谣言不能瞎说啊,我一向很正经的。”夏英杰丢开蟹壳,毫不客气地掀开玻璃碗上的罩,抓起一只脚爪还在弹动的醉虾,娴熟地用牙齿撕扯开虾壳,嚼着透明晶莹的肉,很客气地让她:“怎么不吃啊,这个很新鲜的,来,尝尝。”
“那你的意思,也是赞成我去?”岳青莲反问。
夏英杰忽然扭捏起来,发狠地嚼了两只虾,才笑着说:“嘿嘿嘿,我的意见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了,我们不是朋友吗?”岳青莲相当平静地说,“再说,我从来都没有对你的职业素养有所怀疑,包括你三年前害我股票亏了那一次,我也认为是大环境使然。”
“不会吧!”夏英杰怪叫了起来,“我替你买的那几只股票,赔了?!”
岳青莲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一开始是赔了,我割肉了两只,然后被罗杰劝住了,半年之后,剩下的几只还行吧,你叫我买的时候可没说是做长线的。”
夏英杰看样子定下心来,继续大嚼醉虾,这时候服务生抬着一根柱子上来了,半米高的柱子上密密麻麻附着黑乎乎的牡蛎,夏英杰一看如获至宝,搓着手还不忘跟岳青莲献宝:“这个!本市独一家!活牡蛎!鲜的,刚出水!撬开壳,蘸点酱油,那味道绝了!哦,你是不是不习惯吃这种?那就按你们小资的吃法,上芥末吧。”
服务生答应着,不一会儿送上两盘调料,夏英杰抓住柱子,一手拿着刀一割一撬,牡蛎壳乖乖地张开,他挑出肥嫩的牡蛎肉,刚要往自己盘子里放,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干笑着送到岳青莲面前,殷勤地劝说:“尝尝,好吃呐!”
真想说一句难得难得,饿虎让食是多么奇迹的事,但岳青莲还是忍住了,用筷子夹起滑腻的牡蛎肉,稍沾了沾芥末,送进嘴里,果然肥腴鲜美,嗖地一下就滑进喉咙里去了,舌尖上缠绵着鲜美的余味。
“好吃吧?”夏英杰说着,又撬开一个递到她盘子里,“这个这个,大补!壮阳的!”
岳青莲刚进嘴的牡蛎顿时吞不得吐不得,好容易咽下去,冷笑着说:“壮阳?你很需要壮阳?”
“唉,弗萝拉你怎么说话这么直接,我会不好意思的。”夏英杰手下不停,继续给她撬着,“多吃点,去了国外就吃不到这么正宗的海鲜了,美国也是,一个螃蟹有盘子大,肉粗又腥,和咱们这的大闸蟹叫一个没法比。”
岳青莲看着他专注的眼神,胡子拉碴的侧面,有些奇怪为什么人还是那个人,现在看起来就顺眼了很多,也不觉得猥琐了呢?
“外派按惯例,都是三年,三年之后,我就三十三了。”岳青莲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你也三十九了。
“那不正好,正是干得动又有经验可以大展拳脚的时候。”夏英杰头都不抬地说,“到时候你就成为要害部门女性高管,风投部老大,多神气!”
岳青莲气笑了:“别说得跟你能当秦老大一半家那么肯定,外派三年,很多变数,到时候我要是灰头土脸地回来,你负责给安置啊?”
夏英杰黑瞋瞋的眼睛扫了她一眼,又飞快移开,嬉皮笑脸地说:“哪能呢!我对你有充足的信心,除非你半路在欧洲看上一个金发碧眼的帅哥嫁了,从此做全职太太。”
“哪有那么容易啊。”岳青莲耸耸肩,“六年前姑娘二十一朵花的时候,都没嫁出去,何况现在。”
真的是朋友的感觉哦,自己居然在一个男人面前,肆无忌惮地说这种剩女话题,还毫不在乎地带着一股怨妇口气,看来夏英杰说得没错,我们的确已经是朋友了。
“嗳,你现在照样是一朵花,还开得更大气了呐!才貌双全,有里子也有面子,老外最吃这一套了,保证你追求者可以从伦敦排到巴黎去。”夏英杰嘴里恭维她,手下把柱子换了个面,继续撬牡蛎。
既然我这么好,你为什么就不争取一下?
岳青莲忽然感到鼻子有些发涩,她吸吸鼻子,转头去看窗外的湖景夜色,再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满面春风:“说的对!我这就去欧洲寻找春天去……哎呀,吃海鲜怎么可以没有酒呢,多扫兴,服务员!服务员!拿酒水单来!”
夏英杰跟着起劲:“服务员!把你们老板珍藏的茅台拿来!”
岳青莲拿菜单抽他:“闭嘴!闭嘴!你别想把我当凯子!”
最后给夏英杰上了口杯,岳青莲回去还要开车,就点了一壶黄酒,厨房细心地加热过,里面还泡了一颗梅子,喝到嘴里酸酸甜甜,刚吃了生牡蛎的胃暖暖的,十分舒服。
接下来吃了什么,岳青莲事后想起来,都不太记得了,脑子里只模模糊糊记得乌黑汤汁浸泡着雪白肉块的鲜美食物,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夏英杰放弃了筷子,直接用手撕着往嘴里送,她也不甘落后下了手,雪白的肉丝到了嘴里,有点像鸡肉,却更加鲜嫩,筋道嚼头,她撕着吃着,忽然一抬头,看见夏英杰嘴边都是黑黑的汤汁,甚至鼻尖脸上还飞溅了一些,不禁哈哈大笑,指着对方说不出话来。
“笑什么?”夏英杰莫名其妙地问,岳青莲笑得更厉害了,简直前仰后合。
“哎。”夏英杰小声嘀咕着,站起身来,无可奈何地用餐巾帮她擦脸,“自己吃得一脸花,还有心情笑话别人。”
“要你管!”岳青莲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被他的手隔着餐巾碰到脸颊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从心底涌起,让她笑得更加畅快。
最后结账的时候,不知道是大厨还是老板亲自上来,给夏英杰敬烟,称呼为‘夏哥’,然后又对岳青莲点头,称呼为‘嫂子’,岳青莲正打开包找卡结账,闻言笑得东倒西歪,举起杯子一口把剩下的黄酒给干了,来人一脸囧色地说:“嫂子酒风够豪放的啊?!得,就冲这,今儿给打五折!”
夜风吹来,她脑子清醒了一点,发现自己和夏英杰正走在河边的青石板小径上,不远处波光粼粼,正是紫玉湖。
“酒醒了?”夏英杰毫无仪态地把烟卷夹在耳朵上,嬉皮笑脸地对她说,“没想到你这么不能喝,一壶黄酒就能放倒,刚才我就是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
岳青莲皱着眉头,掩嘴,打了个嗝儿:“怎么到这来了?”
“你都醉得东倒西歪了,不散步醒醒酒,我哪敢让你开车,不是拿人命开玩笑么。”夏英杰走到她面前,扶着她的肩转了一个方向:“现在行了?回去吧。”
原来刚才的院子后门出来就是河边,一直通往紫玉湖,他们差不多已经快走到湖畔了,回头还可以望见远处的宁字灯笼在夜风中摇曳不已。
看她不出声,夏英杰试探着问:“没醒的话,再走走?这里夏天可是著名的景点,热闹着呢,冬天……冬天也挺好,起码没蚊子。”
岳青莲点了点头,突然问他:“这么熟,你跟谁来过?”
“哎呀,人可多啦,沃伦啊,彼得啊,约翰啊,乔治啊,马克啊……”夏英杰眉飞色舞地说着,岳青莲忍俊不禁地用手包去抽打他:“他们是不是还姓巴菲特,索罗斯,林奇……啊?!你这个王八蛋,嘴里有一句实话没有?!”
“哎哎哎,别动手啊,朋友之间,开个玩笑都不行?”夏英杰动作敏捷地逃开几米远,叉着腰看着她笑。
岳青莲住了手,半晌,点了点头:“是啊,朋友嘛。”
她从手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贝壳型香水瓶子,里面装着大约十五毫升液体,对着光一照,熠熠生辉,往夏英杰的方向递去:“哪,礼物。”
“这么客气……”夏英杰大喜过望地搓着手迎上来,伸手要接的时候又缩了回去,“这个……我不太用香水的,最多用用六神花露水,你送我这个,不太当用啊。”
岳青莲冷笑:“装!进口大麻袋,你就给我装!”
“这是啥话哩,我是真不用嘛。”夏英杰低声下气地说。
“那天在楼里,你给我吃的东西是什么,我知道你不会说的,但一定十分珍贵,这就算是回礼吧。”岳青莲硬抓过他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塞了进去,“我是不知道这有什么作用,但你一定知道。”
夏英杰的手腕被她紧紧抓住,脸上带着无奈的笑:“这是你的东西,我怎么会知道?”
“不知道的话就去问卫总啊。”岳青莲白了他一眼,“只要别说是我给的,你怎么瞎编都行。”
“我是真用不着。”夏英杰摊开手,看着那个玲珑的小香水瓶子,“弗萝拉,我这么说你可能不信,其实我……我是个普通人,一般人,完全不是你那样的。”
岳青莲并不知道怎样探看别的修真者的修为,但小麒麟和夏英杰也接触过几次了,从来没提起过夏英杰也是修真者的事,搞不好这个家伙这次说的是真的。
“那这个,起码可以帮助你洗髓伐筋,就是不那个的话,身体也会变得健康一点。”岳青莲低声说。
“嗨,我身体好得很呐!再说,生老病死,才是正常的吧,何必强求什么呢。”夏英杰挠了挠头,“我是个随遇而安,顺其自然的人,不指望有什么奇遇,艳遇倒是可以来几次。”
“真来了艳遇你就阳痿了。”岳青莲讽刺地说。
夏英杰嘿嘿地笑着,把香水瓶子又递还给她:“你留着呗。”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岳青莲没接,近乎挑衅地看着他,“有本事,你就当我面扔湖里去。”
夏英杰干笑了两声,猛然转身抬手作势欲扔——岳青莲一动不动地看着,心里已经恨得把他放倒在地来回踩了一千遍。
就在瓶子出手的一霎那,夏英杰停止了动作,慢慢地把手收回来,瓶子好好地揣进西服内袋里,还珍惜地在胸前拍了拍:“你给的东西,我哪有不收下之理,谢啦。”
岳青莲紧握的双拳这才慢慢放开,掌心里全是冷汗:要是这混蛋真的敢把瓶子扔了,自己一定会把他照方抓药地也扔进湖里,再砸上十七八块石头!
“走吧,我顺路送你回家。”她平静地说,甚至还笑了笑。
“哎!”夏英杰很爽快地答应了,乐颠颠地走在前面,“那就不好意思啦蹭你的车。”
岳青莲刚要跟上,又疑惑地回头扫视了一眼周围,为什么刚才忽然感觉有人在看着自己?幻觉?
可是周围不是河就是湖,或者一览无余的枯草地,要有人的话,早该发现了啊。
“弗萝拉?走了走了,再晚有女流氓劫我咋办。”夏英杰在前面吆喝,岳青莲按捺下心中的疑惑,答应着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