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郊殡仪馆周围遍栽苍松翠柏,风景很美,只是来的人,基本没什么欣赏的心情,岳青莲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半,节能路灯苍白明亮,照着停车场上零零星星几辆车,看门的保安用非常惊奇的目光看着这个夜晚孤身来吊唁的大胆姑娘,给她开停车单的时候,手都有点哆嗦。
青松厅从门口到里面两侧摆满了花圈,落款基本都是某公司某企业,看起来虽然热闹,却总有一种身后无人的凄凉,灵堂正中挂着曹向南的大幅遗像,上面的他神采飞扬英俊潇洒,足可以去做财经杂志的封面照,发篇专访谈笑间指点金融风云,谁也不会想到本尊此刻静静地躺在遗像下的追思棺里,面容安详,身上覆满了白色菊花。
秦明川背对着门口站在遗像前,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除了他之外,厅里空无一人,想来白天这里是非常忙碌熙攘的,公司同事,合作伙伴,竞争对手,各路神仙纷纷登场,神态肃穆地鞠个躬,行个礼,挂着庄严的神色要例行和家属握手说‘节哀’的时候发现少了这么一个环节,正好还乐得省事……真正为曹向南悲伤的,会是谁呢?
听到她的脚步声,秦明川头都不回地说:“小岳,你来了。”
岳青莲走到他身边,看着他一天一夜之间就憔悴了下去的脸庞,低声说:“曹总是个好BOSS,令我得益匪浅,虽然后面发生了一些事,怎么也该来给他鞠个躬,送送他。”
“是啊……”秦明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你总是记得别人的好……”
岳青莲不说话了,走到前面,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然后退回到秦明川身边,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是她也知道,在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徒劳的,秦明川对曹向南的感情,除了并无暧昧之外,和自己对秦明川的感情毫无二致,那是他的老师,他的兄长,一直领着他,教导他,帮助他的人……此刻死了,冰冷地躺在棺材里。
鼻子里闻到一股呛鼻的酒气,地上还有玻璃碎片,难道秦明川喝酒了?
仿佛看出了她的疑问,秦明川解释说:“刚才博纳基金的卫总来过了,一进门就大骂曹总不守信用,说好了退休之后一起去安大略湖钓鱼的,现在他只能一个人去了。还带了一瓶威士忌,自己喝了一半,剩下的连瓶带酒砸了一地,要不是被他的大秘死活拽着走了,搞不好现在还闹呢。”
他仰起脸,看着曹向南的遗像,忽然轻声笑了起来:“卫总不知道,其实曹总根本没那个打算,两年前他要回美国总公司的事定下来之后,有一次喝醉了,他挺兴奋地跟我说,他前妻这二十年都没再嫁,这次回去,他加一把劲,没准还有希望破镜重圆。”
岳青莲不说话,在这种时候,只要听着就好了。
“曹总很惦记他儿子,每次去美国公干的时候,都会特地抽出半天时间,开车去儿子的学校外面,等着看他下课,有时候还会跟到家,停在街边,就这么看着房子,一等就是一天,希望他儿子出来玩的时候不会错过,每每自嘲说像个跟踪狂的怪叔叔一样。”
他不笑了,落寞地低下头:“那小子今年也该大学毕业了,二十年没见面,不知道还记得不记得他爸爸长什么样子。”
厅里一片寂静,现在丧事新办,连灵前的蜡烛都改了电灯,自然更不可能有什么香烛纸马,烧纸锡箔,岳青莲觉得还不如现在有个火盆让她慢慢地烧纸,也好过这么安静。
“我是个孤儿,当年家乡遭灾,父母都死了,是曹总把我从废墟里刨出来的,那时候他不过十五岁,还是个学生,其实……刨出来的时候我就只剩下一口气,医生说没救了,是他抱着我到老爷子面前求来了一颗丹药,才救活了我这条小命,如果他没有发现我,或者是发现了我但顾不上救,又或者是听了医生的话……我都不会活下来。”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次我胸口的骨头全断了,扎进了肺里,心脉损伤,老爷子说,这样的体质,修真是不可能了,家族不养废人,等我伤好了,还是送回当地的孤儿院当个普通人吧。曹总舍不得,说跟我有缘,硬是留了下来,后来就一路跟着他这么走,在家族里长大,上学,出国,回来加入公司……有人开玩笑说曹总简直就把我当儿子……曹总有时候默认,有时候就挺得意地笑,说‘我有儿子,在美国呢。’”
他奇怪地看着岳青莲:“小岳,你怎么哭了?”
从口袋里掏出一方蓝色大手帕,秦明川温柔地递给岳青莲:“别难过,都过去了。”
岳青莲握着男用大手帕,哽咽着捂住眼睛,却挡不住汹涌而出的泪水。
我不是为了曹总难过,我是为了你……你知不知道现在你脸上是怎么样一种让人心碎的神情?
“小岳,嘘……别哭了,我没事,真的。”他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从前一样,带着安定人心的神奇作用。
岳青莲渐渐止住了泪水,顺手把擦过脸的手帕收进了包里,勉强平静了一下神智,轻声说:“老大,时候不早了,走吧,我送你回家。”
“不急,还有点事。”秦明川看了看手表,“刘先生要过来一次。”
岳青莲就像个刺猬一样,‘呼’地竖起了全身的刺,满脸紧张:“他过来有什么事吗?”
虽然被解释过刘先生是执念入魔,某些事的发生并不是出自本意,又亲眼看见他在曹向南和父亲死后痛不欲生的样子,论理说她不应该到害怕警惕的地步,但当时血淋淋的场面给她的刺激太大了,完全是本能反应。
“曹总死的时候,邪祟犹在,怕是有什么不妥,所以要选时辰火化,免得出差错。”秦明川低声说,“魔道的力量,你也见到了,一点也不能大意。”
看出她的踌躇,秦明川把手放在她肩膀上,用力握了一下:“你先回去吧,一个女孩子出来,太晚了路上不安全,别担心我,我很好,现在还没到我倒下去的时候。”
岳青莲抬头勉强地一笑:“没事,我再陪你一会。”
“刘先生……”
“我知道,不会有什么的。”
说完了两人又沉默下来,再过了几分钟,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刘先生带着两个人走了进来,看见她的时候,眉清目秀的圆脸上也没有丝毫表情变化。
“刘先生。”秦明川点头招呼,又向他身后的两个人致意了一下。
“少主,时辰到了,我出去安排开炉。”其中一个低声说,刘先生点了点头,另外一个卷起袖子:“少主,那我这就封棺了?”
“等等。”刘先生终于开口了,“你们先出去一下,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所有人面面相觑,秦明川当先转身走了出去,岳青莲急忙跟上,忧心忡忡地说:“会不会……还有什么意外?”
“别想太多,只是封棺火化,这都是走的正常程序,不会有事的。”秦明川安慰她,“殡仪馆的布置也是镇煞局,这里风水很好,不会引起尸变的。”
岳青莲讪讪地说:“我只是怕惊动曹总死后也不得安宁。”
他们绕过青松厅门口的照壁墙,在路边站定,这里是殡仪馆的大院,有四个追思厅,后面走廊连着的就是主要建筑,焚化尸体的地方,白天这里大树葱郁,洁白的大理石拼铺在屋顶上,倒显得有几分神圣肃穆,到了夜里,一阵阵寒风吹来,只看见大树投射在白墙上不停晃动的怪影,路灯都是节能的灯泡,苍白的灯光阴惨惨地照着大地,平添了一抹凄凉。
过了五分钟,听见刘先生在里面叫跟从的人进去封棺,岳青莲看秦明川没有动静,于是也站着不动。
又过了一会,那个去安排开炉的人也回来了,步履匆匆地进了厅里,按规定殡仪馆晚上是不工作的,也不知道刘家这是又走了什么关系。
看秦明川还是站着没动,岳青莲犹豫着问:“老大,我们……不去送曹总最后一程吗?”
“不。”秦明川的声音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说过我是个懦夫……我看不了那样的场面……”
岳青莲想起自己赶回国料理父母后事的时候,父母的尸体已经在单位同事的主持下火化了,她哭得死去活来抓住那位阿姨的手质问为什么不让我见爸爸妈妈最后一面,为什么,那位阿姨也哭了,说都成那样了哪还有最后一面给你见,你见了只会更伤心。
的确,昨天还活着有说有笑的亲人,要眼睁睁地看着被高温烈火焚烧,尸体卷曲变形,曾经熟悉的面容被烈火吞噬而扭曲……直至化成残骨飞灰,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光想一想,就能让人肝胆俱裂。
“老大。”她轻轻地叫了一声,无关任何事,只是想让秦明川知道,还有她,她还站在他身边。
两人就在黑夜里这么默默地站着,郊外的寒风,像是小刀子一样刺进人体的骨缝关节,岳青莲穿着大衣,还不觉得怎样,秦明川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单薄的衣襟在风中翻起又落下,脸冻得又青又白,却脸色平静得好像根本感觉不到外界寒温。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刘先生和那两个人出来了,其中一个人的手上,捧着一个木制的骨灰盒,很简朴,没有任何花纹玉石雕饰,只在正面镶嵌了曹向南的一寸小照。
他走到秦明川面前的时候,停下,开口说:“辛苦你了,小秦。”
然后转向岳青莲,说了一句:“姑娘,如果你的师门长辈要来问罪,我在庄园里随时候命。”
他似乎并没有要等岳青莲回答的意思,说完了转身就走,一刻也没有停留。
这一切看起来都正常无比,像是再普通不过的事。
只除了一件事:刘先生的右边衣袖被鲜血染得通红,空荡荡地在夜风中飘着。
他进去的时候还是四肢俱全,出来的时候,右臂却齐根截断,鲜血顺着他的脚步一滴一滴地落在水泥地上,很快就洇成一小团的污渍,像是枯萎又被人踩踏过的落花,跟随着他的脚步,一路铺陈向外。
岳青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连刘先生对她说了什么也没在意,目瞪口呆地看着远去的三个人。
不用想也知道,刘先生在曹向南灵前硬生生折断了自己的右臂,放进棺材和曹向南的尸体一起火化了。
无边的悲哀蔓延上来,她想起了自己,那一次犹如窒息般的痛苦缠绕着她,是不是就是这样?
“小岳,回吧。”秦明川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看到,“不早了。”
“嗯。”岳青莲答应一声,和他并肩向外面的停车场走去,灯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在取车的时候,两人同时都听到了远处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还有人在放烟花,一粒金光冲上半空,大大地爆开千万条金丝,耀然落地,一瞬间的光华辉煌之后,又再度陷入黑暗。
“要过年了,小岳。”秦明川说。
“是啊,虎年要来了。”岳青莲附和。她查过,庚寅年,纳音松柏木。
两个人都不说话,直到秦明川钻进车里,宝马发动,向出口开去,岳青莲的小花冠紧紧跟上。
庚寅年的春节,就在这样的气氛中,悄然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