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十一月一日,岳青莲三十周岁生日。
虽然连专家都说剩女已经成为一种普遍存在的社会现象而绝非洪水猛兽,但就算在这个现代化大都市里,超过三十岁未嫁的女性还是会引来众人侧目。
她身家清白,能力出众,聪敏过人,容貌秀丽,每天清早迈着从容不迫的步伐走进大厦的时候,在电梯的镜子里看到的永远是一个完美的OL形象,一切无可挑剔。
可就因为她年近三十还没有谈婚论嫁,就生生地为公司上下多事的八婆们提供了无数八卦素材。
“你呀,你就是太要强。”一毕业就结婚嫁人当贤妻良母,现在每天主要任务就是接送孩子上下学兼每周三次芭蕾兴趣班的同宿舍老三姚如欣每每痛心疾首地说,“没有做过母亲的女人是不完美的!青莲,你是女人,你拖不过三十岁的!”
对此言论,岳青莲总是嗯嗯哼哼,不在意地敷衍过去,三十岁又怎样?难不成三十岁找不到男人结婚就会死?她腹诽。
话虽如此说,但真到了这一天,看着办公桌上红红绿绿略显俗气的礼仪花束——公司福利,每个过生日的女职员都会得到公关部安排的一束鲜花,她的鼻子忽然作痒起来,狠狠地打了两个喷嚏,招呼PA琦琦来把花拿走。
真碍眼!
手机打开,短信跳出来,客套的‘生日快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只有闺蜜徐丹宁发来的分外触目惊心‘今晚必胜客见,恭喜你即将脱离‘必剩客’的境界,明年今日跨入‘斗战剩佛’的层次。’
岳青莲虽然不很明白,但也知道绝不是什么好话,立刻回了一条:
‘妹子……你只比我小三个月。’
斗战胜佛,那不是孙悟空吗?难道是笑话我瘦得象个猴?她随手拉开抽屉,打开化妆镜看了一眼。
唔,最近因为那件头痛的投资案,好像是憔悴了一点,眼角居然出现了一道细细的鱼尾纹,真是触目惊心。好在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也许过几天该休个短假,父母在老家的坟墓已经两年没拜祭过了,过年前回去一次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手机又响起了短信提示音,她放回化妆镜的时候匆忙了一点,手指被不知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咝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还是徐丹宁发过来的‘姐姐,虽然我是受过文明教育的现代职业女性,但如果有人搞错了29岁和30岁之间的区别,我照样会跟她拼命,不说了,晚上请你吃饭。’
岳青莲很想回她一个‘你就这么确定我没男人约?抱歉哦,姐姐我今天桃花运来了。’,但是又一想这种无聊的斗嘴发生在两个三十岁的女人之间,实在浪费时间。
哦,对,徐丹宁说了,她只有二十九。
手指上的刺疼让她皱起了眉头,读短信的这会儿工夫,白皙的指尖已经积聚起一滴饱满殷红的鲜血,正颤巍巍地经受着地心引力向下坠落,在她还没有来得及拿到纸巾的时候,就悄然滴了下去。
“呀。”岳青莲懊恼地扯过纸巾,一把按住,那滴血珠好死不死正滴在她放在抽屉里的一方私章上,小小白玉印只有半个尾指大,水润透剔,还是她十八岁的时候父亲送的号称‘传家之宝’,顶端雕着一只刀法朴拙的不知名动物,昂头甩尾,现在她的这滴血就滴在昂起的兽头上,迅速地染红了大半个身体。
正心疼地想拿起印章来擦擦,琦琦探头进来:“主管,老大紧急呼叫,会议。”
话说她们老大,风险投资部部长秦明川,乃是公司里除了曹BOSS之外说一不二的铁面狠角色,就算是岳青莲,听到紧急二字也不敢丝毫怠慢,推上抽屉就踩着高跟鞋嗒嗒嗒地冲了出去,琦琦抱着笔记本紧紧跟在后面汇入走廊上的小队人马中,虽然只有十几人,但人人面色严肃,一往无前的气势堪比大军团冲锋陷阵。
此刻,岳青莲满脑子都是数字和货币单位,至于印章上落了一滴血这样的小事,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从没有关严的抽屉缝里,隐隐地透出一道红光,闪烁着,由弱到强,然后又逐渐减弱……
“今年的天气还真是反常啊。”吃中饭的时候,琦琦感叹了一声,望着窗外。
三个小时,开个会的时间而已,当精英们从数字报表中回到现实世界中之后,惊讶地发现窗外不知什么时候由一早的秋高气爽阳光明媚转成了阴雨连绵,天空变成了铅灰色,街对面的中银大厦玻璃外墙被水洗得闪闪发光。
“下雨嘛,有什么可反常的,又不是下雪。”岳青莲如往常一样捧着一盘不加色拉酱的水果沙拉当午餐,没办法,现在已经过了那种猛吃一顿运动个几天就能回复身材的年龄了,唉,岁月不饶人啊。
半小时后,午餐结束,琦琦用一种钦佩的目光看着岳青莲,敬仰地说:“Manager,您就是传说中的乌鸦嘴吧?”
窗外,赫然已经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沫子,公司一干年轻职员围着窗户大呼小叫,有的已经飞奔取来了照相机,喀嚓喀嚓地拍着今年第一场雪。
“什么乌鸦嘴,我可是无神论者,下雪也不奇怪,十一月了,该下雪了。”岳青莲心不在焉地说。
在城市里生活的白领,尤其象她这样,出门是车,进门是中央空调,对四季的变化真没有多少深刻的认识,说完之后自己还想了一下:十一月下雪,是没有什么问题吧……又不是窦娥六月飞霜。
雪沫在午后三点的时候变成了雪花,飘飘洒洒地落在地面上,从十八层楼望下去,附近的屋顶都被染得一片雪白,马路上的车流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地爬行着,岳青莲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整个城市就象一个巨型生物,而人类不过是这个生物里的细胞……哦,也许交通工具就是细胞壁?
她猛地按住了额头,今天自己是怎么了?胡思乱想这些四六不着的东西,难道真是到了三十岁,心境会有一个质的飞跃?对人生有了新的感悟?
这也太神奇了吧?
深呼吸了两下,彻底抛开私心杂念,岳青莲又回复到那个精明干练的项目组主管经理,坐回办公桌前,埋头工作的时候模模糊糊地一闪念:咦,好像有什么事忘记了?
想了三秒钟,想不起来,于是干脆不再想。
她拉开抽屉的时候没有发现,今早被她的血弄脏的白玉印现在却干干净净,一如从前的润洁光滑,透着晶莹的白色光晕,淡到肉眼几乎无法觉察……
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一切都开始悄然变化。
晚餐地点当然不会在那个被岳青莲唾弃的‘必剩客’,徐丹宁身为闺蜜,也没可能在生日这天触她的霉头,最后敲定了去Ferguson Lane吃法国菜。
刚下过雪的道路湿滑无比,车流拥堵,岳青莲开车开得小心翼翼,到了相熟的那家餐厅的时候,徐丹宁已经等待多时了,面前还放着一瓶红酒。
“哎呀,这样让你破费,我会不好意思的。”岳青莲眉开眼笑地说。
侍者拉开椅子请她坐下,礼貌地送上菜单。
徐丹宁懒懒地往椅子上一靠:“切,我哪会这么大方请你喝红酒,刚才有个不认识的老外非要请客。唉,搭讪什么的,最讨厌了。”
“少口是心非。”岳青莲嗤之以鼻,根本不看菜单,直接望向一边用花俏的圆体字写在小黑板上的当日主厨推荐,“心里都乐开了花吧?自信心爆棚了吧?”
“喂,别说得象我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好吗?”徐丹宁鼻尖一翘,“当年我在法国的时候,单身出去吃饭喝酒从来没自己付过帐,到处都有男人抢着上前,一瓶红酒,太小意思了。”
“好汉不提当年勇,你怎么不说你十六岁的时候,腰围才只有一尺九哩。”
“我现在腰围也不过一尺九而已!喂,寿星,嘴巴这么恶毒是会嫁不出去的喔。”徐丹宁半真半假地说,拿出一个小盒子推到她面前:“哪,礼物,特地从香港带给你的。”
“你再提一个嫁字我就剥了你的皮……唷,香奈儿经典款珍珠耳环!”岳青莲拆开,顿时笑得眉眼弯弯,“到底是闺蜜,你最知道我想要什么了。”
说完她已经动手把耳朵上的钻石耳钉摘下来,换上新收到的礼物,两粒圆润的珍珠在白皙的脸庞边轻轻摇动,配着上面银质雕花镶水钻的传统香奈儿双C图案,衬得她笑靥如花,典雅秀丽。
“别太感动了,有折扣我才买的,我本来想买今秋最新款的翡翠系列,可是感觉不太衬你的OL气质。”
“瞎说,我最有古典气质了。”岳青莲反驳。
“拜托,姐姐,你除了名字比较古典,还有哪一点古典……好了好了,点菜吧,今天寿星最大……有没有胆子试试这里的生牛肉?听说大补喔。”徐丹宁挤眉弄眼地说。
“采阴补阳——啊不,采阳补阴啊?有什么不敢的。”岳青莲豪气地说,“别说生牛肉了,生蚝我也照吞不误!”
“想得美,你晓得进口澳洲生蚝要好多钱哇?等我哪天傍上大款再说吧。”
“年年都听你说傍大款,从你工作的地方往楼下扔张纸巾,就能砸到八个房地产老板十个包工头,也没见你傍一个半个的……餐前包,不要黄油。”
“现在大款十个有九个都结婚成家,我可没兴趣当小三……别点主厨色拉,还不如我做的呢。”
“那还剩下一个呢?……我要个烤蛋白,生日嘛,生日我最大。”
“笨呐,剩下一个肯定是GAY……我要个巧克力慕司。”
“哇塞,你这个月不打算吃晚饭了?敢点巧克力慕司。”
“今天你做寿,我舍命陪君子了。”
“好!那我也要一份。”
欢欢乐乐地吃完晚餐,中间岳青莲接了三个电话数条短信,徐丹宁取笑她:“业务相当繁忙嘛,小姐?”岳青莲头都不抬地说,“所以我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和你约会,是不是感动极了?”
“呸呸呸,是我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和你约会好不好?不然你今晚还不知道在哪儿吃相亲饭呢,对着一个陌生男人能比对着我有胃口?他见了你吞生牛肉的样子会不会晕过去?”
岳青莲收起手机,笑眯眯地说:“我早就在公司里放出风声,说我留学的时候有一段刻骨铭心但没有结局的感情,因为陷得太深难以自拔所以暂时不考虑个人问题……现在她们关注的已经是我那段感情到底如何狗血,男主是白血病还是车祸了。”
“不是吧,姐姐,你在那一年要下五个月大雪的国家,出名难毕业无底洞进去就出不来的学校,在和教授论文大自然搏斗的同时,还有力气谈恋爱呢?”
“唔。”岳青莲侧头沉思,过了一会,严肃地说:“可是,男人比电热毯好啊。”
“拉倒吧,人人都告诉我,电热毯比男人可靠。”
结帐之后两人走出餐厅小楼,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地上积了薄薄一层,被冷空气一激,喝下去的酒泛上脸来,两人的脸都红扑扑的,微醺的感觉。
“你还能开车吗?打车回家吧。”徐丹宁建议,“或者在附近找个店喝杯咖啡,等酒醒了再走。”
“半瓶红酒,不至于。”岳青莲摇头拒绝,“不然明天还得跑到这里来拿车,多麻烦。”
“嗳,我觉得,作为一个良好市民,不能因为怕麻烦就给自己还有别人制造交通危险……还说半瓶红酒,我怎么觉得我已经醉了?”徐丹宁揉揉眼,疑惑地看着道路上站在岳青莲车边的一个人影。
“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半瓶红酒都能让你醉倒——”岳青莲的话嘎然而止,目瞪口呆地和徐丹宁看向一个方向。
大概足足过了一分钟,徐丹宁才把眼睛转了回来,落回岳青莲脸上,嘴里喃喃地说:“我是出现幻觉了吧?我一定是出现幻觉了!我怎么看到了两个你?”
岳青莲没回答她,事实上她也没法回答:眼前离她不到五米远,站在隔离墩旁边的那个人是如此熟悉:黑发盘成低髻,白皙秀丽的脸庞,咖啡色薄呢外套,山茶花图案真丝围巾,白色小尖领衬衫,米色西裤……除了耳朵上是一对碎钻耳钉,这分明就是自己!照镜子都没有这么逼真过!
她情不自禁地抬手摸摸自己刚换上的珍珠耳环,徐丹宁也发现了,好像给自己壮胆一样开口确定:“对,你才是岳青莲!刚才和我一起吃饭,我还送了你一对耳环,就是你现在戴的这副……那她是谁?你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你其实是双胞胎?!”
“我也不知道。”岳青莲全神贯注地观察着这个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人,“我确定自己没喝醉,至于幻觉什么的根本不可能,这可能是一种……自然现象,就跟海市蜃楼一样,通过光线的折射或者什么的……”
“你以为我是物理白痴吗?!”徐丹宁冒火地嚷了一句,这声音惊动了一直站在那里的‘另一个岳青莲’,她抬起眼睛,看了过来。
在眼神接触的一霎那,岳青莲脑子一昏,好像成千上万的图像碎片通过这一眼犹如雪崩一般涌进了自己的大脑,万花筒一般灿烂喧闹,逼得她太阳穴突突跳疼,她无力抵抗,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只能咬牙承受。
所幸这个过程只有短短的几秒钟,随即又恢复了正常,面对着自己的是一双漆黑灵动的眼眸,这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自己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不到十厘米,是一个会让人感到不安全的距离!
这次换徐丹宁呆呆地站着,不动,不说话,眼珠也不转一下,仿佛成了一尊塑像。
“丹宁!”岳青莲又惊又怒地叫她,试图伸手去推她好让她清醒,却被陌生的自己伸出一根春葱般的手指拦住,仅仅是一根手指碰到自己,她忽然也不能动弹分毫了。
“她没事,只是我不想让她听见下面我说的话。”陌生的‘另一个自己’轻启朱唇开口了,声音也和自己毫无分别:“岳青莲,我知道我要说的你可能不太相信,但这都是真的,我叫岳朝歌,是你的祖姑奶奶。”
“X!我是你大爷!”岳青莲冲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