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熟悉的地方没有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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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沉默未必是金(3)

虽然南唐国的兴亡让人感慨,我却并未觉得惊奇。沧海桑田使多少开国皇帝和所谓圣明天子也未留下痕迹,何况一个风雨飘摇中的江南国主。但是,李后主的词留下来了,至今广为流传。李白说:“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匠。”上下两句本是诗人与帝王的鲜明对比,但两句都可以用在他身上,他的宫殿早已荡然无存,他的词却会永远流传下去。中国人都知道历史上有一个李后主,不是因为他做过帝王,而是因为他是一个了不起的诗人。他是政治上无所作为的亡国之君,却写下了不朽的词章。

还是别叫他李后主吧,就叫他李煜。

在数千年的历史上,帝王的儿子很少有不想做帝王的,历史上因此演出许多皇室兄弟自相残杀的悲剧。李煜是帝王的儿子,又是一副阔额重瞳丰颊骈齿的帝王相,却不想做帝王。他从小就沉浸在笔墨字画中,少年时代自号钟隐,别号钟山隐士,“思追巢许之余尘,远慕夷齐之高义”,向往的是远离红尘与世无争的生活。“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一叶扁舟,浪迹江湖,多么自由自在。命运偏偏要捉弄李煜,他本不是皇室长子,而是第六子,但在他之前的五个皇子相继早亡。李煜不想当帝王,却不得不世袭皇位。上天生就他诗人的性情和才华,却把他推上帝王的宝座。这是一个历史的误会,也是一个历史的玩笑,南唐国在中主李璟的时代就已经日薄西山,即便是具有文韬武略的开国之主李昪在世,也无力回天,又何况一个多愁善感的诗人。上天的意图似乎不是要李煜治理国家,而是让他先享尽人间的福,再受尽人间的罪,然后以眼泪和血写出不朽的作品。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很少有人享受过李煜那样奢侈的生活,也很少有人经受过李煜那样的痛苦,所以很少有人能做出李煜那样极尽享受的梦,也很少有人能感受他那种美梦之后的悲惨现实。天上人间,这是梦中与梦醒后的对比,更是昔日帝王生活与今日软禁生活的对比。人从地上往天上走,无论离天有多遥远都会得到满足;而李煜是从天上一下子摔了下来,由帝王变成了囚犯。这种滋味只有李煜自己最清楚了。

他说日夕以泪洗面,未必就是艺术的夸大。王国维说:“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一个多愁善感的诗人,偏偏做了个亡国之君,“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化为乌有,不仅无力保护所爱的人,连生死都全在当朝皇帝的一念之间,他能做的还有什么呢?他只能把自己所有的痛苦、悔恨和思念凝聚在他的词里。

当然,李煜能写出感人至深的词,不只是因为他经历了亡国之痛。陈后主陈叔宝也喜欢写诗,经历又与李煜相似,都是在亡国之后做了俘虏,但他的诗格调卑弱。宋徽宗赵佶像李煜一样多才多艺,也喜欢填词,也做了俘虏,但他被俘之后的词照旧苍白无力。我以为李煜是有些大情怀的人,这是陈叔宝和赵佶远不具备的。李煜的亡国之恨写得苍凉、浑厚、有力度,能唤起人类共有的忧患意识。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的情怀大,所以词的境界大,时空广阔,写愁也取象壮伟。这首词给予人的岂止是亡国之痛,它能激起所有人对时光流逝岁月不再的感慨,悲而不弱,慷慨淋漓,即便他亡国以前写宫中生活,也表现出一种开阔的情怀:“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栏杆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月夜。”这种高雅纵放的情致怀味,迥然不同于陈后主的猥琐,也不同于宋徽宗的纤弱。

李煜的词不是普照万物的太阳,而是从苦痛的深渊里浮现出来的星辰。他照亮了无数的孤独者的灵魂。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个人之愁已经升华为国家之愁,人生之愁,人类之愁,生命之愁。

当我们的目光越过千年,看着李煜忧郁的脸,我们会觉得李煜如果不当皇帝,放歌于山林之间,相信一定是陶令一流的谪仙。

李后主是诗人。他没有君临天下的霸气,唯有与世无争的淡泊。他丢了国,亡了家,看尽了人间的繁华,历尽了世态炎凉。

李后主是帝王。他亡国,这不仅是他政绩的微薄,更是时代的悲剧;他亡家,不仅是他能力的低微,更是命运的捉弄。

从帝王变成囚犯,世事的苍凉、意蕴、痛楚,还有谁比他更有资格落泪成诗呢。

祈求

雨凡

曾经在长城上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画家画鹰。在北方特有的那种干燥湛蓝的天空下,苍劲古朴的长城默默地蜿蜒于群山之上。画家在一块白布上泼墨挥毫。

长城上的风扬起老人的白发,鼓动每一个人的衣襟。他展开那面墨迹未干的鹰旗,雄鹰起伏振翅,直欲破空而上。

阳光照在大地上,也照在猎猎作响的鹰旗上。一瞬间,我忽然感觉到一种热血冲破冰层的眩晕,一种沉淀压抑已久的力量猛烈爆发:天空、阳光、长城、老人、长风、鹰。

那不是我第一次见到鹰,却是我第一次为鹰震撼。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峭壁上看到了鹰的巢穴。那只是一个粗陋的石坑随便地搭上几根粗树枝,其余一无所有。它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后来我看到南方一种色彩艳丽的鸟精致而温暖安全的巢时,我想到了北方的鹰。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鹰的身上有一种冷峻而直入人心的力量。我明白鹰不需要巢穴。它从不躲避风雨。它是天地间飞翔的精灵,高傲、敏锐、凶猛、无畏,永不留恋巢穴的温暖与安乐。

我带一身风尘回到家乡,听说公园里来了个动物展览团。我想起了鹰,于是我去了。

从羽毛的颜色和体形可以看出,那是一只已经苍老的鹰和一只年轻的鹰。

鹰架距我不到三米。那只苍老的鹰的羽毛零乱而支棱突兀,腿上有一根粗大的铁链,它埋头翅间。那只年轻的鹰目光迟滞,仿佛在看什么,又什么也没看到。

一个小孩,忽然放肆地把手中的香蕉皮扔向那只埋头的鹰。他一定不知道他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因为他还在得意地笑。那只鹰猛地昂起了头,有力的颈部弯曲成了一个矫健而凶猛的弧度。我看到它眼中凌厉地闪过什么,它闪电般地直掠下来。

然而那长不足一米的铁链狠狠拽住了它,它猛然回坠,被倒吊在高高的鹰架上,晃来晃去。

那只年轻的鹰展了展翅以便站稳,它冷漠地看了看脚下的同伴,又把茫然的目光投向远方。

那个被吓呆的小孩这时才清醒过来,悻悻地抓起一把泥沙朝那倒吊着的鹰狠狠扔去,又嘿嘿地笑起来,一边捡石块,一边大声地骂。那只苍老的鹰耸着翅,挣扎着,发出一串低沉的鸣音。

它的声音在颤抖。我分明感到一种苍白而强烈的悲怆冷冷地漫过心头。我拦住那个小孩。

鹰渐渐停止了挣扎,静静地倒吊在高高的鹰架下,利爪笔直地伸向天空——那里曾是它的家园、梦想、荣耀和骄傲。四下沉闷,天地间只有蝉在不停地叫。

我不知道鹰是否会流泪。

那夜我在山顶坐了很久。天上有月,月旁有星;山上有风,山下有楼。我在山顶大梦一场,一颗泪珠从天上落到我的手上。

清晨我再去看那两只鹰的时候,苍老的鹰依然倒吊着,只是刚刚死去。喂鹰的人说,野生的鹰是没法养活的——它不吃东西。他告诉我那只年轻的鹰是人工孵化的。

天空是蓝色的,一切都很安静。我想起北方的天空、阳光和鼓动衣襟的长风,想起伤痕累累的长城上那面猎猎的鹰旗。我不知道那只年轻的鹰在寻找什么,但我想那一定是一只被束缚的鹰对祖先血脉相承的东西的渴求——它一生未曾飞翔。

我知道鹰的灵魂在天上。我祈求世上善良的人们,给鹰一颗翱翔的心,让高飞的灵魂永不沉沦。

身体可以被束缚,梦想却无法被羁绊。

鹰是神秘、自由的,人类总是望它发出不可企及的赞叹,因为它属于天空,高山也为它颔首,云彩也要向它低头。

囚鹰,不是消逝鹰的生命,而是侮辱鹰的灵魂。

美丽的脆弱

易秋

我有一个朋友,假期没有像有的人那样往风景热闹的地方跑,偏偏跑到当年他插队的地方。

那是一个叫做西尔根的地方,很动听也很陌生的名字。走之前,全家没有一个人同意他走。是啊,都离开那里二十六年了,没有任何的联系,干吗心血来潮非要去那里?他偏偏就是一意孤行,只好偷偷地离开家,上了奔向内蒙古草原的火车。就像二十六年前他离开北京去西尔根那天一样,也是独自一人,傍晚的夕阳火红,显得有些凄清。其实,上了火车,他自己也没有明白为什么一根筋似的非要大老远地跑一趟那里。

也许就像罗大佑歌里唱的那样:“眼看着高楼盖得越来越高,我们的人情味却越来越薄;苹果价钱卖得没以前高,或许味道现在变得不好;彩色电视机越来越花哨,能辨别黑白的人却越来越少……”

久居城市,天天见到的就是这些钢筋水泥和化了妆的脸,心都磨出了厚厚的老茧,硬得油盐不进,真是容易让人心烦意乱。他要躲个清静,突然想起了离开已二十六年的那个遥远的草原!

他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又坐了大半天的汽车,他就是要奔向那个叫做西尔根的地方。

他终于见到了西尔根,和在西尔根想见的人。他曾经在那里度过了整个青春期,那地方怎么能够像吃鱼吐刺似的轻易地剔除掉呢?许多和青春连在一起的东西和地方,不管好坏,都是难以忘掉的。西尔根,西尔根,有时会在心中叫着它,就像叫着自己的名字一样。

因为最后几年他当了民办教师,他教过的学生先是呼喊着“巴克西依乐咧”(蒙语:老师来了)跑了过来,却不是他想象的样子,各个已经面目皆非。都是有了孩子四十岁上下的人了,有的还居然有了孙子,能不让他感慨流年暗换?

又听见了熟悉的蒙语,又吃到了熟悉的扒羊肉,又喝到了熟悉的奶皮子,又闻到了熟悉的“乌子莫”拌炒米的香味和属于西尔根草原风中的清香……酒酣耳热之际,这些学生们对他说:“老师,我们给你唱首歌吧!”他以为是常见的蒙古族人喝酒时的唱歌助兴,那就唱吧。没想到他们忽然齐刷刷地站了起来,齐声唱的竟是二十六年前自己教他们的那首歌。

如果不是他们唱,他几乎都要忘光了。他一辈子就自编了这么一首歌,二十六年了,他们居然还记得!记得这么清清楚楚!不知怎么搞的,当着那么多的学生,一下子竟泪流满面。

一首陈年老歌就让自己的眼泪没出息地流出来。

其实,有时候,人心需要一点脆弱。我们太崇尚所谓的强人和牛仔硬汉,其实,时时都是那样坚强,像时时穿着盔甲、举着盾牌似的,会让人受不了。就像城市要是处处都变成坚硬的钢筋水泥,露不出一点见泥土的地方,就不能让雨水渗进去,滋润出一片青草。

如果我们还能够在行色匆忙中偶然被一首陈年老歌或被一些微小的事所打动,说明我们还有药可救。

有时候,脆弱就是这样测量我们是否还有药可救的一张pH试纸。

你可以不时时记起,但却从没忘却,有一个地方,记过写着和你的梦、你的事、你的回忆有关的篇章。

我们不可能坚强到不知痛痒、泪腺干涸,那是情感的倒退,是心灵的闭塞。

谁都有脆弱的地方,那里或许有沁人的甘泉,微薰的海风又或有心折的白雪。那是属于你自己的地方。

请伸出你的双手,护佑灵魂深处那脆弱的净土。

人的心灵深处有许多感动,有许多脆弱,只是久处闹市,已被外在的追求所迷惑,即使不够坚强,也要戴上伪装,这就是现实。我们改变不了现实,但我们可以改变自己的内心。让内心纯洁起来,让内心感动起来,这正是我们要努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