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屋子里长出一棵香椿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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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三支枪,两颗子弹,唐宋挨了空枪。据说是上面的意思。三个人必须毙掉两个,留下一个。留下的人继续交待可能被遗露的问题。行刑者并不知道自己的枪里有没有子弹。他们更像是在玩一个抓阄的游戏。他们抓到有子弹或者没子弹的枪,唐宋们抓到了生命或者死亡。这些都是传说,即使多年以后,也没人能说清楚唐宋为什么能从刑场上活着回来。对于这件事,唐宋说他是不相信的,因为这太过荒诞,即使是在那样的疯狂岁月。这只是其中的一个版本,当然还有另一个版本。

另一个版本是亲侄告诉唐宋的,他说那次本来就没打算枪毙唐宋。他领到的枪,其实是一只木枪。木枪平时被民兵们用来操练,遇到枪毙这样的事,就会拿出来壮威。木枪和真枪一模一样,除了不能发射子弹。他领到了木枪,他知道自己的叔叔只是被陪毙。——陪毙是那个年代的独特产物,是对人的心理承受力最残忍和最致命的打击。后来他把木枪拿给唐宋看,那时历史已经硬生生刹住了车。把它挂在墙上吧!亲侄对唐宋说,民兵解散,我要来了木枪……您留着它……那段可怕的历史……

唐宋摸着木枪。木枪以假乱真,冷冰冰的,曾经顶在他的后脑。唐宋说假如这是真枪,假如这枪里有一颗子弹,你会不会开枪?亲侄说这事不能假如,我顶着您脑袋的,本来就是一只木枪。唐宋说我知道是木枪,我只是假如。亲侄说如果是真枪的话,我想我下不了手。唐宋轻轻笑了,他说吃饭吧。桌子上摆满了酒菜,亲侄常常去唐宋家喝酒,带来大包小包的礼品。

唐宋知道亲侄不吃一切红色的东西。红辣椒,番茄酱,红鲤鱼,螃蟹……他会狂吐不止。

唐宋知道亲侄有很严重的失眠,夜夜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却是恶梦连连。

唐宋知道亲侄得了绝症,一天比一天接近死亡。

现在亲侄躺在医院里,大夫说他不可能熬过今天。唐宋站在床头,握紧亲侄的手。

白发人送黑发人。唐宋送的,是他的亲侄。亲侄曾经用一只枪,顶住他的后脑。

亲侄说叔叔,你肯原谅我吗?

唐宋说当然,那不过是一只木枪……甚至我可以,原谅那段历史。

亲侄说是的,那只是木枪。它打不出子弹。

唐宋说我知道。你不要自责。木枪杀不了人。

亲侄说我走了。

唐宋说好。

亲侄就闭上了眼睛。表情是微笑的。唐宋仍然握着他逐渐冰冷的手。

唐宋回了家,从墙上摘下木枪,折成几段,塞进院角的煤炉。煤炉的火焰猛然蹿起,像一只伸向天空的蓬勃抽象的手。

老伴说你疯了?

唐宋说我没疯……其实木枪也能杀人。

老伴说木枪杀死了谁?……如果没有这只木枪,你早死了。

唐宋笑笑。他说多年前顶住我的,其实并不是木枪……打了这么多年仗,真枪还是假枪,我还是能够分出来的。

狼祸

乌力吉老汉的羊,被狼叼走一只。

很多年没闹狼了,乌力吉老汉的警愣性,自然降低了很多。草甸子里砸下八根木橛,拿粗麻绳一揽,就成了夏天的羊圈。几十只羊,温顺地挤在一起。

昨夜乌力吉老汉被狗吠声惊醒。他冲出帐篷,拿手电筒一晃,就看到狼。狼叼着一只羊羔,正仓惶逃窜。狗追上去,叫咬声威猛,那狼就停下,转身,两道蓝光笔直,根根狼毫直立,狗胆怯了,呆在原地,吠叫声低缓很多,狼转身再逃,狗继续猛追,吠叫声再次威武,乌力吉老汉喊,虎子!狗就急转,奔向老汉,似乎得到彻底解放。

乌力吉老汉知道,这只狗,追不上狼的。追上,也打不过。

乌力吉老汉去十五里外的村子,找村长。村长的嘴巴立刻咧成河马形状,定格至少半分钟。有狼?他当然不信,二十一世纪了,有狼?

是。乌力吉老汉说,叼走一只羊。

真的假的?他仍然不信,这么多年没闹狼了。

骗你干嘛?乌力吉老汉说,你可以去看看。叼走一只羊。

麻球烦!村长说,麻球烦!

第二天,乌力吉老汉正在喂马,来了一伙人。由村长带着,浩浩荡荡。好像还有两个派出所的民警,带着枪。村长问,狼呢?乌力吉老汉说,它要在这里我还找你们?村长说,麻球烦!

一伙人分散开来。有人在羊圈里仔细寻找,拣起地上细碎的羊毛。有人端着相机,啪啪地拍照。有人走出二里远,观察地上的牛羊马粪。有人坐在帐篷里,大口喝着浓香的奶茶。终于,中午了,收工,大家再一次聚在帐篷前。

是有狼。村长说,这是狼毛,羊毛不是这样的。这是狼粪,白色的只能是狼粪。那边,那是狼蹄印儿,看看,多狡猾的狼蹄印儿。是有狼。

当然有狼。乌力吉老汉说。

可千万不能打啊!村长说,现在不比以前。

也打不过。乌力吉老汉说。

说说,你说怎么办?村长点支烟,说。

我哪知道?乌力吉老汉说,据说上面有赔偿吧?

当然,有赔偿,只要别打狼,就有。村长说,现在你丢了一只羊,上报的话,就是一只羊。

那是,肯定。乌力吉老汉说。

那可不肯定。村长抽着烟,眼睛呛成一条缝,还可以上报你丢了三只羊。

三只羊?乌力吉老汉一拍大腿,对啊!三只羊!儿子儿子!乌力吉老汉喊来自己的儿子,去,宰只羊去,竟忘了!乌力吉老汉搓搓手,表示非常抱歉。

一伙人,一只羊,吃得满嘴流油。

乌力吉老汉就等那三只羊的赔偿,从夏初等到秋末,也没盼来那笔钱。人就有些急了。现在连他自己都相信,真的丢了三只羊。

赔偿没来,狼却时时骚扰。虽然乌力吉老汉又加养了一条狗,并拿碎砖垒了羊圈,但狼还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光临过几次,并叼走他两只羊。

乌力吉老汉再一次找到村长。他说,赔偿啥时来?

村长说,还没最终上报呢!这得有个程序。

乌力吉老汉说,可是我的三只羊啊!

村长说,是一只。我们要上报三只。其实是一只。

乌力吉老汉说,是三只。狼又拖走两只。

村长说,怎么可能?你想诈?

乌力吉老汉说,诈不诈,还不都是三只?

村长说,那倒是。……真的又拖走两只?

乌力吉老汉说,当然。骗你干嘛?不想个法子,还得丢。

村长说,看来还得去你那儿再落实。麻球烦!

几天后,乌力吉老汉正砌着羊圈,又见来了一伙人。人数大概是上一次的三倍,仍是村长带领,浩浩荡荡。好像还有派出所的几位民警,带着枪。村长问,狼呢?乌力吉老汉说,你应该问,还有羊吗?村长就笑了,说,麻球烦。

一伙人迅速分散开来,像训练有素的士兵。有人在羊圈里横冲直撞,惊得羊们东躲西藏。有人端着机关枪似的照相机,啪啪啪啪地乱扫一气。有人走出五里远,趴在地上仔细嗅着牛羊马粪。更多人坐在帐篷里,大口喝着奶茶,使劲抽着香烟。终于,黄昏了,收工,大家再一次聚在帐篷前。

说说,你说怎么办?村长又点起一支烟,说。

我哪做得了主?乌力吉老汉说,你就明说了吧!

好!村长说,一共,是丢了三只羊吧?这次两只,上次一只。

没错。乌力吉老汉说。

不过,这次啊,村长眯着被烟呛成一条缝的眼睛说,这次啊,可以上报三十只。

三十只?乌力吉老汉的眼睛瞪成铜铃。

是,三十只!村长斩钉截铁地说。开始往乌力吉老汉的羊圈里瞅。

我看还是算了。乌力吉老汉站起来,冲村长摆摆手,说,我没丢羊。

你说嘛?这次是村长的眼睛瞪成铜铃。

我真的没丢羊,我一只羊也没丢。我不用赔偿。我根本不用赔偿。乌力吉老汉说。

你到底想干嘛呢你个乌力吉?村长的眼睛喷出火来。

我没想干嘛。乌力吉老汉说,如果可以,你会选择面对一只狼,还是一群狼?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