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北山煤矿值班的就开始放鞭炮,鞭炮声在冬天的早晨很响,把整个山村惊醒,告诉人们大年三十了。
从热被窝里爬起来看了一眼,母亲在炕梢包饺子,快包完了,盖帘都满了。
“妈,咋没叫我?咱俩儿一起包多好。”我一边穿衣服一边说。
“省思叫你多睡一会儿。”母亲说。
“这热炕头,真不愿起来呀。”
“不愿起来就睡,反正也没啥事,饺子包好了放在那,啥时候饿啥时候吃。”
母亲把最后一个饺子包完,端起盖帘往外屋地走。
洗脸刷牙,然后端着脸盆出屋,把水倒在灰堆上。母亲养的大鹅看着我叫了两声,然后拧过头迈着八字步大摇大摆的往门口走,到门口“嘎嘎”的叫了两声。
母亲推门出来,把昨天的剩饭倒进门口的鹅食盆里,看我只穿件毛衫,说:“也不知道多穿点,感冒了咋整。”说完进屋。
进了外屋地,全是水汽儿,有点看不着人。回身把门上边的气眼打开,水汽开始往外跑。
母亲煮饺子,我去放桌子捣蒜。
这样的场景在家的时候是经常事,那时候也不咋在意,现在自然而然的来做,却感到十分熟悉,熟悉中带着家的味道。
母亲把饺子捞上来,我们娘俩儿坐在炕桌前吃年三十的饺子。
“妈,晌午你想吃啥?我给你做。”我说。
“啥都行,我能吃多少。”母亲说着把捏花边的肉馅饺子往我这边推,然后道:“吃完饭把肉和排骨烀了,西屋有带鱼,化几条,晌午炖了,我爱吃带鱼那个味儿。”
“好,交给我,晌午你就吃现成的。”
“吃不动了,牙口不行,这牙掉的没几个了,啥啥的咬不动。”母亲说着张开嘴叫我看。母亲大牙就剩右边一个,其余的全掉没了。
“妈,镶几个牙吧。”我说。
“不镶,再说也镶不住了,这样挺好,也不吃啥肉,省的塞牙了。”
母亲的牙不好,以前总疼,现在都快掉没了。去年和五姐商量准备给母亲镶牙,母亲不镶,说镶的牙吃饭不香。
吃完饭抽根烟,母亲把电视打开看中央台的春节快播,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社会多好,这要是搁以前谁家有着好日子?天天过年,现在过年吃啥平常日子就吃啥,人们吃的都不爱吃了。”
“早些年也就三十吃顿饺子,现在馋了就吃,有的人吃狂了,饺子不爱吃,油饼也不爱吃,大米饭也不爱吃------社会好呀,哪省思能过上这日子。”
母亲这一代人是生在满洲国,长在旧社会,经历了新中国,啥苦都吃过,啥罪都遭过,对现在的日子感到知足。
人只有经历了才知道珍惜,才知道好。
中午做了四个菜,炖刀鱼,酸菜炖排骨,炖小笨鸡,炖豆腐。母亲牙不行,排骨和小笨鸡炖的时间长,已经脱骨了,肉轻轻一碰就下来。
炖豆腐是跟母亲学的。非常简单,大点葱花,酱油爆锅,下花椒面,加水,下豆腐,小火慢炖半个小时,把豆腐炖出蜂窝来,咸淡都在里面,吃起来非常香。尤其拌大米饭吃,更香。豆腐得是家里的水做的卤水豆腐,别地方水做不出来。
炖带鱼的时候想起了小时候过年吃带鱼的事。也就是六岁吧,三十中午母亲炖了带鱼,家里孩子多,几条窄窄的带鱼不够吃,母亲往里面加了两块豆腐,带鱼头也在里面。
吃的时候母亲调好的带鱼段给我,嘱咐着小心吃,别叫鱼刺扎了嗓子。姐姐们也都一人夹了一块,碗里的鱼就没几块了。家里穷,一年都吃不到带鱼,加上岁数小不懂事,吃完一块吃第二块,把自己吃的很好。姐姐们懂事,不再吃鱼,而是吃里面的豆腐。
母亲没有吃鱼块,夹了一个鱼头慢慢吃着。哪是吃呀,只是嗦啰上面的鱼味。鱼头上没有多少肉,甚至是没有肉。母亲把鱼头的骨头一块块拆下来,拆一块嗦啰一块,看着很香的样子。吃到鱼觜的时候母亲被带鱼牙划破了嘴,血从嘴角流下来。
“妈,你嘴出血了。”我对母亲说。
母亲擦了擦嘴角,小声说:“这鱼牙还挺硬的。”
“妈你咋不吃鱼肉?”我问。
“鱼肉没有鱼头有味儿,妈爱嗦啰上面的味儿。”
为了验证母亲说的,吃过饭之后悄悄地来到外屋地,把碗里剩下的鱼头拿出来用嘴嗦啰,根本没啥味,吃起来很费劲,吃到鱼嘴的时候和母亲一样,被鱼牙划出了血。
年少的我似乎知道母亲为什么只吃鱼头不吃鱼肉的原因了,眼里噙满了泪水。
和母亲坐在炕上吃接年饭,喝了点儿酒,母亲问在饭店喝酒不,我说也喝。
“少喝,一人不喝酒,俩儿人不耍钱,这是有数的。在外面交朋好友,不喝点酒不行,但别喝多了,酒用多了造诣身子。”母亲用真实案例解释说明:“前营子王守宇,那是有名的酒蒙子,天天喝,现在咋样?半身不遂了,窝吃窝拉,没人伺候,就老婆子在跟前儿,儿子媳妇根本不靠前。”
母亲说着,我听着,听母亲说营子里的事是一种久违而亲切的享受。她自己在家,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老人的孤独寂寞可以想象的,而我也是很长时间不知道营子里的事,虽然这些发生在营子里的琐事和我已经没什么关系,但是听母亲叨咕起来还是很愿意听。
“下院你二哥也不喝了,快六十了,闺女小子都不让他喝,想让他多活几年。人家那儿媳妇好,拿老公公当自己爹似的,我要是有个那样儿媳妇就知足。”
母亲看了我一眼,继续说:“这过了年二十三了,也不着急不上火的,管他啥样的也说一个,再不说就不好说了。”
二十三了,自己也感慨,是该说媳妇了。
家里的热炕头坐上就不想挪屁股,从炕上传来的温度浑身上下都舒服,睡了一觉就到了晚上,起来精神精神。
母亲往灶膛里添了柴火,回到屋看我醒了,问我饿不,我说不饿,她说不饿就等着半夜吃饺子。然后打开电视,上炕拿了枕头半倚着,等着春晚。
十一点,和母亲一起包了饺子,包完饺子母亲在屋里煮,我到外面放了鞭炮,然后回屋给母亲磕个头,
吃过饺子母亲就睡了。
躺在炕上,身下滚热,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母亲半夜起夜,披着棉袄往外屋地走,我赶紧的把外屋地灯打开。
“不用,找看着了。”母亲说。
母亲四十有的我,今年六十三,岁数大了,半夜起夜身边得有个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如果不出去打工,在家种地能照顾母亲,可是不来钱呀。在家做买卖也行,可是没本难起利,连本钱都没有咋做买卖?姐姐家的日子也都是刚刚开始好点,不像头几年那么紧吧了,都不富裕,家家没多少钱,再说谁家不是有老有小的,都得过日子。
现在的状况来说在家说媳妇是难事,不想因为说媳妇让姐姐们掏钱,甚至是出去借钱。一想到借钱都哆嗦,那滋味不好受。
在农村说个媳妇少说得四万,哪来这些钱。这两年打工一共挣了八千块钱,还了六千块钱外债,剩下两千是给母亲在家零花的。也就是说母亲每年的生活费才一千块钱,少得可怜。
在家说媳妇有些不现实,拿不出四万彩礼媳妇根本不到家。这还只是彩礼钱,好说话通情达理的不要房子,遇上不好说话的再要个房子还得三万,管盖完房子就完事了?不得里外收拾呀,就算简单点,里面抹上白灰,外面挂上水泥面,不也是钱吗?没钱拿水泥白灰不能自己长腿往家里跑。
还有家具呢,买完家具不得买家电呀?
不敢继续往下想,有点头疼,摸出烟点上,趴在被窝里抽,有点愁呀——
正月初二,回娘家的日子。
五个姐姐,五个姐夫,三个外甥女,三个外甥,加上我和母亲一共十八口,一大家子人,非常热闹。
我家是黑城子镇,大姐,二姐,四姐,五姐她们四家是北塔子乡,她们姐四个在一个村,但不在一个营子,大姐家在南广富,二姐家在马家铺子,四姐家在康铺子,五姐家在马户沟。大姐夫和二姐夫是亲表兄弟,二姐和二姐夫是大姐夫保的媒,属于亲姐俩儿嫁亲表兄弟俩儿。
然后二姐夫给四姐和五姐保的媒,所以她们姐四个在一个村,家家离着二里地,都不远。
三姐家在台营子乡三家窝铺村,三姑家在那,给保的媒。三姐有点孤单,好在三姑家的表哥表姐都在三家窝铺,她们走动的挺好,互相有个照应。
五个姐姐家离娘家都是十五里地,不算远。
吃饭前和五个姐夫聊天,他们五个连桥儿聚到一起难免开点不荤不素的玩笑,说几句嘻哈话,乐呵乐呵。
吃完晌午饭姐夫们在炕梢打扑克,我被大姐叫过来开家庭会议。
“国华,去年一年在外面咋样?”大姐严肃的问,这只是个引子,我知道问题的中心点不在这。
“还行,挺好的。”我说,说完把头低下。
“还行?那咋一个人回来的?”大姐问,话里带着失望,看着搭着脑袋的我接着说:“要知道你一个人回来今天我都不来了,等你走了再回来。”
“不想你老兄弟呀?”我抬起头笑嘻嘻的问。
“不想。”大姐绷着脸,但眼神出卖了她,里面是对老兄弟溺爱的笑意。
二姐摆弄着手里的围巾说道:“还不想?我是想。”
“想他干啥,把老妈一个人扔在家里,自己出去打工,也不说领个媳妇回来。”大姐对二姐说,意思是警告二姐不许对我有任何同情。
二姐理解的也快,立时改变口气。
“那可不,告诉你国华,过年你要是还不领媳妇回来,我也和大姐似的,知道你回来也不回来。”
“你们不用吓唬国华,你们等着,过年国华保证领媳妇回来。”
三姐为我开脱,也是在给我施加压力。
“我看也差不多。”五姐笑道。
四姐好,啥话不说,在炕里挨着母亲坐着听嗑儿。
我挠了挠脑袋,满脸全是笑,知道这个时候应该顺着说:“你们都说差不多,我就努努力。”
大姐还是心疼我,缓了语气。“我们也不是逼着你说媳妇,咱家啥样你知道,就这一个老妈。咱们农村啥样你也知道,小子过了二十三再不说媳妇就不好说了。你自己心里得有点儿数,别不着急,你等得起老妈可等不起。”
“别说老妈了,我都等不起,人家回娘家都有兄弟媳妇给做口饭吃,我回娘家倒好,还得自己做饭。”二姐在一旁加咸盐,只不过她这个咸盐加的不好,估计得遭到反对。
“那咋地?咱们谁不是自己做饭,你还让老妈给你做饭?”三姐第一个反驳。
大姐生气道:“怕做饭就别回来,我回来不也是自己做饭,要不是老妈做一辈子饭你们谁能长这么大?早饿死了。老妈这是自己能做着吃,要是不能咱们都得回来伺候,谁也跑不了。”然后直接面对我:“就连你国华也别想出去打工,在家伺候老妈。”
二姐知道惹了祸,闭口不说,五姐拿手笑着指二姐,二姐假装没看见,往母亲身边凑,和四姐坐在一起。
谁也不吱声,就连刚才还和活驴似的在地上闹的三姐家金生也不闹了,跑到炕梢看他爸打扑克。
大姐一来气,全家安静。
“国华,你二姐说的也对,我们不是想要个兄弟媳妇做饭,主要还是跟你说媳妇这事着急上火,你得抓点紧了,今年说啥也得处个对象。”大姐缓声道,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我赶紧点头,笑着说:“放心大姐,今年必须处,还得领家来。”
“那可不,你也老大不小了,得考虑考虑了。”二姐马上将功补过,“老妈不用管,你要是在外面处成了就在外面结婚,我们在家管老妈。”
“我不用你们谁管,能照顾自己。”母亲说。
“看你说的,我们姐五个还管不了你个老太太?”大姐对母亲说:“那可叫人笑掉大牙了,我们管不了你不还有儿子吗。”
“我那儿子不行,没说媳妇,自己还顾不过来呢。”母亲说完看着,心里盘算着等出了正月,找个算卦的给我算算,咋就处不上对象呢?
大姐理解母亲的心情,跟母亲说:“这不正跟他说对象的事吗,你再等等,你老儿子不说了吗,今年说啥也给你领个儿媳妇回来。”
母亲笑了,高兴的说:“那可不错。”
围绕着我说媳妇的事讨论了一个小时,最后还是和去年一样,要我在外面自己处着,家里头也找着,一旦有合适的就回来相亲。
我高高兴兴的答应。
热闹一天的家在傍晚的时候肃静了,剩下我和母亲两人。
“你大姐她们一人给我一百块钱,你回去钱够不?不够给你拿点儿。”母亲说。
“够,不用给我,我有钱。”我说。
“去年你邮回来的钱还完饥荒还剩一千,现在没啥饥荒了,就是欠村上的三角债,不着急还。”
“你留着花吧。”我对母亲说,往屋外看看,家还是我走时的模样,前面院子的土墙去年下雨倒了一段,没在家,也没修上。“妈,今年把院墙修修,夏天我回来,买点砖,砌个砖墙,再焊个铁大门。”
“砌不砌没啥用,我一个老太太在家,啥也没有,没人偷没人抢的。”母亲说。
“那也砌一下,不能总这样敞着。”我看着母亲,她也和我一样往外面看着,我接着说:“我不能总在外面打工,到时候还得回来,先把院墙砌了,然后再盖几间厢房,厢房盖完了再盖正房,把屋子整的立立正正的,住着也舒坦。”
“你还打算回来呀,咱们这穷地方没谁爱待,有能耐的都走了,你还往回跑。”母亲收回目光,看着我叹了口气,然后说:“收拾收拾院子就行,从外面瞅像个过日子人家,也好上媒人。”
我笑了笑,理解母亲的心情,也知道她说的意思。
从高二不念书开始就支门过日子,一直想把老屋扒了,建四间正房,把院子好好收拾收拾,整的气气派派的。以前没能力,现在可以了,给自己规划一下,今年把院墙和大门先修了,过年在西边盖三间厢房,然后缓两年,把老屋扒倒重建,盖四间平房,好好收拾一下,外面镶上瓷砖,里面不抹白灰,全部刮大白,地上也铺上瓷砖,干净立正的。
把厢房和正房建完之后,母亲住在里面也舒服,走在营子里也是笑容满面,不再愁苦。
初三、初四在家安静的陪母亲待了两天,初五坐上回省城的客车,开始新一年的打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