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想你现在的问题是,你太过于执着自己杀过人了,以至于你做出推测的时候,都是基于这种执念,而不是逻辑。比如,你记忆碎片里的女孩和老人之所以没有在这几年出现,的确死亡是一个强有力的解释。但这和你杀了他们没有必然联系,可你却仿佛理所当然般把两者连在一起说了出来。”
我心头一跳。
撒一个谎的难度在于,它如果是一个重要的基点,你就得为它建构一整个全新的逻辑世界。即使是我,在面对钟仪这样的对手时,也有难以面面俱到的时候。
“看来你的确需要一个中间立场。你不能时时都设想自己真的曾杀过人,不能预设立场。所有的分析,都要从现在实际掌握的材料出发。而就你刚才所说的那些记忆碎片,完全不能直接推测出你杀了女孩和老人,但可以推想的是,在他们的身上,必然发生了让你很不愉快的事情,而此事被你压抑在快乐的记忆之下,成为你不安的来源。”
轻轻巧巧就把主动权接了过去,我几乎要为她鼓掌。就是这样了,先否定我杀过人,喂我吃颗定心丸,再抛出“发生了很不愉快的事情”,看起来事情似乎远没有直接判定杀人严重,但却夯实了通往不幸事件之途的路基,多么美妙的玩弄人心的手段。在此基础上再往下一步步推导,等到“杀人”这个判定再次出现的时候,我就完全被钉死了,如果我真的是我扮演的这个角色,那么到那时,恐怕心理层面会全盘地接受她的说法。你看,人家原本并不愿相信你是个杀人犯,一次次为你辩护,但这么一路分析下来,到如今连人家都只能承认你杀过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那么,你是否还有一些更细小,更深处的记忆碎片漏了说呢,或者,你可以试着寻找你说的那种不安的感觉,专注在这种以往你会忽略的不太舒适的体验上,试着把它放大,在这过程中,无论你看到什么,联想到什么,都可以说出来。”钟仪用低沉而动听的语调说。
我装模作样地闭了会儿眼睛,仿佛沉入了意识的深处。
“不行。”我睁开眼说:“进不去,可能是潜意识里的排斥情绪太强了。要么,你帮我看看。”
“我?怎么帮?”
“你直觉很好,想象力又够,你随便说,任何你觉得可能的方向,一条词语一个画面一段故事,随便说别管逻辑性,只看能不能刺激到我的记忆。”
我放出了胜负手。
这种开放式的引导,给钟仪留出了足够的空间来发挥,如果她真是那个人,那么在引导过程中,一定会“恰好”说出某些和当年事件相对应的东西。而我则会把咬钩的过程放慢,直到她“恰好”说出第二个、第三个,让她自己揭下面具,把真实的身份暴露出来。
“你是指发散式的随便说,不用管逻辑?”
“跟着你的感觉走。你是个灵性很足的女人。”我说。
钟仪略低着头,笔在本子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这一刻我觉得她像条伺机而动的蛇。
然后她昂起了头。
“《在嘉峪关》和《在敦煌》,除了这两篇之外,其它的小说是什么?”
“《在和田》和《在喀什》。但这两篇我没试出密码,打不开。估计和前两篇一样,写的都是在1994年至1999年间当地真实发生过的无头悬案。”
“和田和喀什,又是在我们线路上的两个地方啊。”她与我目光交汇,那认真的劲头,像是要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
“今天上午,你把我们领到那个有血手印的石窟去,后来我想了很久。那并不是《在敦煌》里写的地方,你后来也没再解释用意,回想当时你的模样……”她说到这里,似是在犹豫着接下来该怎么说,却沉默了下来,没有再说下去。
我也沉默着,并未接话。
既然电脑里的小说和此行路线重合,那么这一路必有变故,而布局者只有与我同行,才能从容掌控计划。今天上午我把他们带去石窟,就是想找出那个人。因为只有那个人知道,《在敦煌》里写的地方,并不是石窟,所以他或她极可能露出异样的表情。然而这次试探并不成功,细细看来,每个人的表现都有些可疑,陈爱玲不像之前在戏台和之后在汽修店前那样抽烟,范思聪反应过大有些夸张,钟仪过于镇定又像别有所思,而袁野则根本没有跟来。全都可疑,也就是失败了。
现在钟仪提起此事,显然,她意识到了我在试探。她的欲言又止,只因自己也是受怀疑的一个。
而她为什么现在提这个茬?
“老实说,我觉得有点怪。”她再度开口。
“那是很妙的一招。呵,我想,你不至于否认吧。”她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最好的方式是找个完美的借口否认,只是刚才下意识地保持沉默已经抹去了这个可能性。
既然你猜到了,我便承认又何妨。
她接着往下说:“这也完全是你的风格。我是说,以小说观人,你是一个缜密的步步为营的又绝不甘愿丧失主动权的人。这样一个人,在今天上午的时候,还想着布局要找出嫌疑人,今天下午经过了汽修店前的事情,立刻全然改变,以至于现在希望接受心理治疗。我并不能说你刚才讲的话不真诚,但我的确觉得古怪。那不是我熟悉的你,不是写出那些小说的你。你怎么可能如此软弱,即便你对自己有所怀疑,怎么可能把这种怀疑这种软弱展露在我面前。即便我们上过一次床。你不会。”
“你不同。”我说。
她笑了,吐了吐舌,显得有些俏皮。
“很老套的话,但我真的有点相信呢。今天很晚了,我的脑子开始糊了,要发散想象也没办法。明天吧,如果明天你还提出这个要求,我就随便胡言乱语了。以你的性格,如果真的别有图谋,是不会在被看破之后,还腆着脸继续的。”
我把她送出门,轻轻挥手作别。
“你遍体鳞伤醒过来的那一刻,也戴着手套吗?”她看着我的手,忽然问。
我一窒。
“我一直不敢那么深入的问呢,但从心理学上说,你这个癖好,不管是洁癖还是什么,是构成你整个心理状态的非常重要的一环。那么,就一并留到明天问吧,如果你依然坚持的话。”
不是她。
我关上门,回到沙发椅上坐下,看见她把笔拉在了茶几上。
又或者,是个好对手?
记忆中的她,有这样的心机、谋算和表演吗?
记忆里的她,只是一片白色的无暇。
但任何人经历了那一切,若还能活下来,必然会变成另一个人。那几乎是生命的升华了。
在关上门之前,她还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我是写了小说布下此局的那一个,会在这段旅途的哪一刻发动。
这话问出来,便是对我今晚表现出的诚意的最大质疑。
偏她漫不经心慵慵懒懒地随口问来,那神情竟似有些亲昵。
这是个问题,我得好好想想,我如此回答,然后在她脸颊上轻吻作别。
这是个预设了具体立场的问题,我若回答,就暴露了我的立场。
然而这真是个好问题,如果要杀我,会在何时,何地?
嘉峪关,敦煌,和田,喀什。照理,会在最后一站喀什。但如果反过来想,为了出其不意,也可能在和田。
但……还是会在喀什吧。
戏台案的复仇之断首,汽修店案只为感受死亡快感的虐杀,《在和田》没打开,要猜的话,与性欲相关的变态奸杀?这所有的死亡能量,只为了在喀什的大爆发吧。那是一切之起源,自然也将是终结之地。嘉峪关和敦煌两站的情形太具有仪式感了,死亡之仪式,复仇之仪式,既然选择了这种堂皇的昭告方式,那么就不会单为了出其不意把终点提前到和田。
只能是喀什!
坐着的沙发正对着门,我定定地瞧着门板,心里盘算着那人会在什么地方动手杀我,注视之处,却似有微光的变化。
我立刻回神,那门上并无异样。
细细回想刚才究竟看见了什么,象是原本暗着的东西亮了起来。那是极微小极微小的变化,以至于竟回想不起来了。
那么换一个思路,既然是微小的,门上有什么地方很微小?
我在门上扫视一圈,就醒悟了。
猫眼。
刚才一直有人挡着猫眼,直到她走开,猫眼才透进外面走廊上的灯光。走廊上铺着很厚的地毯,她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如果不是猫眼的变化,我不会知道,钟仪竟一直没走。
她在门口干什么?
我几步冲过去,拉开门。这么会儿时间,她来不及走回房间的。
门一开,我便看见了钟仪。却不是她的背影,她正走过来,冲我笑笑。
“我把笔拉下了。”
我转身把笔拿来给她,她说了声谢谢,道过晚安,便回房去了。
我看着她走到房门口,刷开门,进去,门关上,未再转脸看我一眼。
那是张极苍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