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9年5月26日晚6点,德国耶拿大学,正当而立之年的席勒进行其初为人师的就职演说。他提出了针锋相对的一组概念:“利禄学者”(Brotgelehrter)与“哲学之士”(philosophischer Kopf),语惊四座。水泄不通的大教室里谁也不会想到这位《强盗》的作者会如此“锋芒毕露”。
也就是说,他把在大学里学习的人们,分成了两种类型,所谓“哲学之士”就是不断地追求创新,“对更新更好知识的不断追求使哲学之才永远走向更完善的境界”。今天来理解,这当然是一种理想境界,席勒所倡导的乃是一种纯学术的知识观;但如果还原历史语境,其实席勒仍有其发言时所针对的特定对象,即当时以实用主义为目标,以职业功利为取向的学术风气。所谓“利禄学者”,乃是为了追求利禄的目的而读大学和从事学术的人,他们“完全是为了满足特定官职的任职条件,并希冀官职所带来的好处;他之所以动脑筋思考,只是为了改善其物质状况,并求得些许虚荣”。而这样只会导致他们“抱着永远僵化的头脑,始终看守着毫无生机、单调的教本知识”。
可是难道他不知道,利禄学者可以最容易地得到丰厚的物质条件?人是需要生存的啊?谁又不希望能活得好些呢?这个在弱冠之年就被迫到处流亡,既要摆脱政治迫害、又要谋求物质生存的诗人,怎么会不知道金钱的重要,利禄的好处?读着他与友人往来书信中不断道及的生活困窘,为了最基本的生存而艰苦劳作的挣扎时,真让后人感慨万千。难道他不知道谋职之不易,求生之艰辛吗?他当然知道。可就是这个刚进入大学之门,还未来得及立稳脚跟的青年人,开始了对传统的激烈挑战。
看看当年激情洋溢,身当困穷而志气轩昂的席勒,我们惭愧啊!
而就是这个身当困厄的席勒,他以其大学理念影响了德国古典一代的知识精英们。在耶拿,费希特、洪堡、施莱尔马赫、谢林等都或与其友善论道,或在精神上承续其纯正的学术理念。他们是稍后经由柏林大学创办而构建的德国学术的开风气一代人。谢林坦言批判“利禄学术”;洪堡更在倡导新的大学观念时,提出大学应当“总是把学术视为尚未解答之问题,因而始终处于探索之中”,并一举构建其德国古典大学观的核心观念。事实上,席勒的大学理想日后很快成了世界范围内现代大学的风向所在;二十年之后(1809年),与席勒谊在师友间的洪堡创办柏林大学,并进行德国大学史上大规模的改革,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获得了席勒大学理念的启发。
1916年,蔡元培出长北大,随即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在其就职演说中强调“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要求学生不可“有做官发财思想”;第二年又发表开学演说,强调大学为培养学者的场所,“学者当有研究学问之兴趣,尤当养成学问家之人格”。留德归来的蔡校长,其实不但为我们从西方带来了“真经”,而且以其“腹有传统诗书”建构了中国自身的“现代学统”。
19世纪早期德国现代大学传统的建构,20世纪早期中国现代大学传统的建构,都有一代精英人物站在了时代的制高点上,哪怕这制高点上水流湍急、激荡危险。前段有学者指“学校不是养鸡场”,席勒大概是深有此体会的;蔡元培则更担心饲养出大群只求做官发财的高级鸡来。
然而,当21世纪的步伐已经走到了今天;当中国的改革已取得了举世公认的“腾飞龙”的成绩,我们的大学与学术现状究竟如何呢?且不说学术腐败、抄袭剽窃之类等而下之的问题,即以大学制度、学术良知、基本伦理等而言,我们又是否有可以依存的基础呢?而更重要的在于,作为学术共同体的学者自身,又有多少自觉建构的意识与行动?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三十岁的青年教师(无薪副教授席勒)可以挑战传统,四十岁的教育司长(洪堡)可以建构制度,五十岁的大学校长(蔡元培)可以再造大学,他们对大学精神沦丧的批判与“纯粹学者”的提倡并无二致,真是应了钱钟书先生那句话:“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有比较才有鉴别,当我们回顾历史的同时,禁不住会问,今日的学者都在做些什么呢?怎么就听不到后来人振聋发聩的“一针见血”之论了呢?这,算不算是网络时代的新型失语症?或许,不仅是评论家的缺乏,而且是行动家的缺位。或许,我们真的该躬身自省:是学者的,扪心自问,利禄学者我是否?不是学者的,也应当关注一下这些关系到民族精神、文化传承的职业研究者,追问一声:利禄学者今何方?一个民族,如果学者阶层不能从伦理高度反思自己的价值和使命意义,如果学者阶层不能建构起自家安身立命的“伦理基础”与“制度规定”,如果学者阶层永远摆不脱“利禄学者”与“利禄学术”的怪圈,那么,这个民族就永远只能停留为没有希望的民族,不管它的经济是如何的发达,无论它的表象是如何的繁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一个正在成长中的民族,它的每一个组成分子,都有权利(也有义务)追问一声:利禄学者今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