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远给王灿回电话时,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钟,王灿正靠在床上想着心事。
“灿灿,你给我打过电话吗?”
他声音平和依旧,王灿当然没法像他那样保持镇定,急迫地问:“向远,你现在在哪里?”
“我刚和沈叔叔谈完事情,正准备开车回家。”
“我想见你。”
他迟疑一下,“现在已经很晚了。”
“可是有些事情我们必须讲清楚。”
“我得先送小娜回去。”
王灿烦恼地说:“你送她回去后再开车过来,打我电话我就下来,行吗?”
“好。”
过了差不多大半个小时,王灿手机响起,她匆忙在睡衣外面罩上一件长开衫,拿了钥匙,轻手轻脚出门奔下楼去,拉开车门坐到副驾座位上,尽管陈向远开了车窗在抽烟,不过她还是马上闻到了沈小娜的香水味道。
“向远,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你在为信和争取新的贷款?”
车内只有路灯透进来的昏暗光线,但王灿仍然察觉到陈向远皱起了眉头。“是小娜告诉你的吗?我早跟她说了,再不要随便接我手机。”
王灿再也忍耐不住了,“幸好她接了你的手机,不然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我这么大的气。”
“早上打电话时,我态度可能不大好,我道歉,你别介意。”
他这样避重就轻,让王灿简直有些惊讶,“向远,我急着见你,并不是预备找你要道歉。我只是想弄明白,你介入信和这件事到底有多深,我写的报道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
陈向远摁灭烟头,沉默一下,“这件事情里受影响最大的是信和。当然,你和沈家并没有交情,我不能要求你像我一样关心信和。至于我,没什么,不用担心。”
王灿心乱如麻,怔怔看着前方出神,陈向远伸手过来摸摸她的头发,“沈叔叔从广东请回了一位姓聂的职业经理人,明天会走马上任。今天沈叔叔和我谈目前信和面临的情况,他说那位聂总很有处理这类事情的经验,可能近期会约见你,就报道做出回应。”
“哦,杨主任已经要求我做后续报道,当然欢迎他做出回应。”
“如果可能的话,灿灿,我希望,”他停顿片刻,似乎考虑一下措辞,“你能做一个正面的报道,尽量消除上一篇报道的影响。”
王灿回过头来看着他,车内狭小的空间,他的面孔离她不过几十公分,却像隔着一个无形的距离。
她踌躇片刻之后,苦笑一下,“向远,我很想一口答应你,可是,我只能说,我希望沈董事长请回的这位聂总确实有足够处理危机的经验,能够拿出一个合理的方案给业主,平息他们的愤怒,尽量避免让他们发起诉讼。光只给我一套完美的解释,恐怕我就算违背职业道德写出跟上一篇口风完全不一样的报道来,也不可能解决信和面临的问题——明摆着,资金问题才是信和危机的根本。”
车内一阵寂静,过了良久,陈向远才开了口,“关心则乱,我想来想去,本来不打算跟你开这个口,可还是忍不住。”他摇摇头,“你是对的,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要求你,就当我没说吧。”
“向远,你关心信和,甚至超过关心你自己前途了吗?”
“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升职可能推迟而已。对信和来讲,可能是沈叔叔夫妇一生的心血和身家财产。这怎么好拿来做比较?”
王灿愕然地看着他,“你做的是信贷工作,不可能不知道我了解到的信息。央行和银监会为了限制房地产市场过热,上个月刚联合下发了《限制银行向房地产企业发放贷款的通知》,以信和目前的情况,再申请贷款,大概是滚动授信,贷款抵押率就会超过抵押物评估价值的70%,不符合新的规定,贷款风险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可你还是出手帮沈总去办新的抵押贷款。如果信和运行不良,这笔资金打了水漂,就不止是影响提升了,你有没有想过这对你的职业生涯将意味着什么?”
陈向远再度沉默了。
王灿努力放缓和语气,“我不是指责你,向远,可是我觉得,就算是帮朋友,也得有自己的立场跟原则。”
“我仔细评估过,得出的结论是还在授信放贷的风险控制范围以内。”陈向远干巴巴地说,“我帮沈叔叔申请的这笔贷款资金并没有他要求的那么多,只能勉强帮信和度过眼前难关,让服饰公司那边的压力稍微得到一点缓解。小娜刚定下心来决定好好做事,拿出了新品牌的全部开发计划。他们实在太需要资金了,现在如果处理不好,恐怕这一切都得泡汤。”
王灿的心底一阵发冷。“你会因为这些怪我吗?”
“别多想,报道只是导火索而已,主要还是沈叔叔错误判断形势,太过急进,才造成了眼前的局面。”他声音疲惫,“不早了,明天还要上班,你上去休息吧。”
王灿拉开车门下去,走进楼道,隔了防盗门回头,陈向远已经发动了车子掉头,车灯从楼道一划而过,她停留在了黑暗之中。
她意识到,这是自他们热恋以来,头一次告别得如此生疏。往常他送她回家,两人会吻别,有一次甚至吻到忘情,被她妈妈从楼上窥到,好好数落了她。
当然,他表现得十分理性,既没有像沈小娜那样疑心她的动机,也没有将一切后果归罪于她。可是这一点丝毫不能安慰到她:他当然是怪她了,更让她心寒的是,他甚至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沈家的生意会受到影响而怪她。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上楼,悄悄开门回房,也不开灯,摸黑躺倒在床上。
王灿的职业生涯还是头一次面临这样的考验。
当然,和别的记者相比,这个考验来得并不惊险、刺激,反而十分私人化。她只是做了一篇中规中矩的常规报道,谈不上挖掘了什么深度内幕,却居然危及到了她的感情。她不得不怀疑,究竟是爱情这个东西本来就格外脆弱,还是她与陈向远看似热烈的恋爱关系并不牢固。
至少在陈向远的心目中,沈家,尤其是沈小娜的优先级别都排在了她的前面;而她回绝陈向远的要求时,并没有什么迟疑。她的理由充分而理智,似乎也没有受到感情的影响。
他们能算是在正常恋爱吗?
隔了两天,王灿收到信和新任常务副总聂谦打来的电话,说周末约了几位业主到信和的会议室进行恳谈,想请她参与,她马上便答应了下来。
信和邀请了十来位业主代表参加恳谈会,那天与王灿交谈过的韩律师也在其中。沈家兴根本没有露面,聂谦和信和的律师、几个工作人员准时坐在了会议室。
尽管王灿事先上网查了聂谦的资料,了解到他做为职业经理人在地产界的名气与业绩,但见面之后,还是有些意外。他看上去很年轻,而且有一张异常英挺的面孔。
不过聂谦一开口便让人意识到,他已经饱经职场历练,气度沉稳,掌控场面的能力十分强悍。他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并没什么多余不必要的客套,开门见山地讲明今天他将与客服经理一起听取业主的要求,请业主代表畅所欲言。
他话一说完,便有几位业主当仁不让发言了,他们的情绪跟那天在楼盘现场一样十分激动,讲起话来有些语无伦次,抓不住重点,偏偏不肯放弃这个机会,争先恐后地各说各话,有时甚至是在互相辩驳,会议室内一时嘈杂得不知所云。而聂谦看上去没有任何不耐烦,只偶尔在笔记本上写上几个字,任由他们从一个问题说到另一个问题。
王灿当然不便插言,只能保持一个旁观的姿态,静静听着。
韩律师显然也多少认识到了这一点,等其他业主吵嚷得累了,他站了起来,声称由他来总结大家提出的问题,集中向聂总请教。
他的讲话要有条理得多,尤其抓住了信和未经规划局批准即更改规划这一点,希望信和做出明确解释,否则将诉诸法律,要求停止施工,进行整改。其他业主纷纷附合,七嘴八舌地说:“我们不怕打官司的,大不了大家凑钱,搞集体诉讼,法院也不能不讲道理。”“对,上次报纸报道过,园艺小区的开发商被判决赔了业主两百万。”“我们本来就有律师,韩律师接过这种官司,很有经验的,对吧。”
聂谦等他们议论稍微平息,微微一笑:“韩先生说的这几点我都记下来了,各位还有没有补充?”
没人接腔,他不疾不徐地说:“空话我就不说了。大家购买未来青年城,当然是和开发商一样,看好了小区的未来。轨道交通即将建成,各位的物业已经在无形之中升值。身为开发商,在二期在售的情况下,于公于私,都更有责任交出一个合乎各位期许的物业。各位提到的这些问题,有些是细节,客服经理会记下来,督促施工部门进行改进。有些问题,我们会与有关部门衔接,争取尽快给各位一个满意的交代。”
一个业主“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气冲冲地说:“聂总你这缓兵之计可不大高明。当我们是三岁孩子吗?开出空头支票哄我们回去,你们该交房还交房,已经更改了的规划,还照旧施工,造成既成事实,逼我们最后不得不接受。”
聂谦保持神态不变,“交房的问题,我可以给一期业主一个明确说法,不满意的话,完全可以等我们整改计划完成后再收房,中间延期交房的责任由信和承担。”
几个一期业主交换一下眼神,不再说什么了,不等韩律师说话,聂谦继续说道,“至于二期规划,各位已经反映到规划局了,信和也写了详细报告上去,就算我们的回应没法让大家信服,也要相信相关部门会做出处理。”
业主相互小声议论着,韩律师保持着沉默,仿佛在思索什么。王灿心底已经基本明白了信和的对策。
她不是头一次经历这种场面,两年多的记者生涯,她见识过各种开发商处理业主投诉的手段,知道业主看似群情激愤、人数众多,往往却只能结成一个松散的联盟,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诉求,其实很容易被开发商左右、瓦解。尤其是这样没有什么准备地不冷静对话,恐怕没办法从开发商那里争取到任何实质性的好处。
更重要的是,现代青年城的业主大多数是为结婚而置业的年青人,上次她去现场采访的时候就发现,尽管一期存在那么多问题,但还是有接近一半的业主签了收房协议。至于二期变更规划的影响如此大,激起大家的愤怒,却也没有一个业主公然喊出要求退房。
原因不外是青年城从预售至今,周边房价普遍暴涨,就算开发商退房,拿回当初预交的房款,也已经不可能在同样地段买到同样面积的房子了,更不要提按揭利息损失。
业主与开发商对这一点同样心知肚明,这就是沈家兴敢于悍然在没有得到规划局正式批准的情况下变更规划的原因。
而眼前这位聂总,看来的确深谙如何处理危机。
恳谈会结束后,聂谦请王灿留步,会议室中只剩他们两人。聂谦示意秘书重新沏茶端上来:“王小姐对这次会议的结果怎么看?”
王灿莞尔,“我会再采访一下相关部门,综合业主的反应以后,写一篇后续报道,不过就我个人的看法,恐怕贵公司和业主双方对我的报道都不会太满意。”
聂谦笑了,“今天业主的反应王小姐已经看到了,相信会有自己的判断,我看过你的上一篇报道,认为你写得很客观,我们也不需要一篇口风完全逆转的报道,那样洗白只会招来更多猜测,请王小姐保持这种客观就好。”
王灿不得不承认聂谦十分敏锐,“聂总,我可以提几个问题吗?”
“欢迎提问。”
“按我的推测,信和大概这两天已经基本补办好了变更规划的手续,只差一个最后批复,所以你胸有成竹,并不惧怕业主以这个理由发起诉讼,对吗?”
“具体规划还是以规划局的批复备案为准。不过我坚持认为,业主是我们在这个行业发展的基础,我们不希望因为任何理由和业主走上法庭,那样就是两败俱伤,对谁都没有好处。”
“以聂总以往的资历,选择到信和任职是一个让人意外的选择。请问聂总是因为什么原因接受沈总的聘请?”
“职业经理人更看重的是挑战,信和刚好提供了足以让我兴奋的挑战机会。”
“江湖传言,聂总是被沈董事长以一个惊人的价码挖来,请问聂总对这种传言做什么回应?”
“传言始终只是传言。人的价值,当然不能用区区一个价码来衡量。”
“这个回答非常标准,非常完美。” 王灿笑了,“请问聂总目前是否已经全面了解信和三个在售楼盘的情况,并制订出新的销售策略?”
“我与沈董事长的交流十分坦诚,接下来针对各个楼盘的定位,会有不同销售政策出台,相信能够满足不同购房者的需求。”
“最后一个问题,我不会写到报道里面去。请问信和目前面临的资金问题将会通过什么途径得到解决?”
聂谦破天荒地沉吟了片刻,“我全面负责销售,而沈总负责信和的资金运作,这个问题只有他才能解答。不过,我可以坦白讲,资金是开发商的命脉,如果对这个问题没把握,我不会接手销售。”
王灿告辞出来,心里依旧没有什么底。按聂谦的说法,似乎信和的资金问题并没有严重到造成危机的地步,可是陈向远却表现得毫不乐观。他们之间必定有一个人的判断出现了失误,就算她并不关心信和的未来,可是陈向远的前途与反应是她没法不关心的。
她正往公交车站走去,手机响起,拿出来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按了接听后,居然是于琳打来的。
“王灿,我有点儿事想约你谈谈,是关于向远的,你现在有空吗?”
她当然马上说有空。
“好,我们在你报社对面的那家咖啡馆见面。”
王灿赶到绿门咖啡馆时,于琳已经先开车过来了,她正坐在窗边位置喝着咖啡,和上一次去漂流相比,她更显消瘦,一件雪纺衬衫穿在身上竟有些空空荡荡,虽然仔细化了妆,却也掩饰不住憔悴之色。
“于琳姐,你是不是工作太累了?”
于琳摇摇头,“工作再累能累到哪儿去。王灿,昨天向远找我,希望为信和申请贷款担保,我仔细审查了他拿来的全套资料,实在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还要介入这件事。”
王灿没想到陈向远在信和无法取得银行贷款后,仍在为此事奔走,心底不禁一沉,勉强镇定着说:“信和目前似乎很需要资金支持。”
“信和需要资金我能理解,担保公司本来就是靠替那些不符合常规贷款条件的企业提供贷款担保来运作获利的,比信和情况更糟糕的公司我也见过,无非是收取高额担保费用,尽可能控制风险。我想说的不是信和,我觉得向远介入这件事,非常不妥。”
“于琳姐,你跟向远是老同学,应该比我更清楚,他和沈家的关系……”
于琳摇摇头,“我当然知道。刘浩告诉我,本来向远的专业能力强,工作出色,银行内部传言,他很有可能会升任市行信贷部的副总。但你写的这篇报道一出来,引起了他上级主管的注意。他在国家出台政策紧缩房地产企业信贷的当口,还承揽信和这笔贷款,的确非常不谨慎,现在他们行已经对叫停了这笔贷款,很可能也会影响到他的提升。”
王灿好不难受,“写那篇报道前,我并不知道他介入了信和的贷款申请里。不然我至少会先跟他好好沟通一下。”
“我没怪你,王灿,你只是在做你该做的工作,不必自责。我找你出来,想把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告诉你,让你劝劝向远,趁早收手,担保公司与各家银行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还参与此事的话,迟早会传到他上司那里,对他可说是没有任何好处。”
王灿难以启齿,还是不得不说:“他甚至没告诉我这件事,那篇报道……他多少是怪我的,我没办法再去劝他,也许请明宇哥去劝劝他比较有效。”
于琳似乎一下被哽住了,隔了好一会儿,她苦笑一声,“王灿,我跟王明宇刚分居了。”
王灿大吃一惊,怔怔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反正也不可能再捂住,不妨告诉你,我准备跟他离婚。”于琳强自维持着那个苦涩的笑,“三天前我赶他出去,他大概回他父母家住了。我没接他的电话,也不想再跟他讲话,不然昨天一看完信和的资料,就让他去劝向远了。”
“对不起。”
“没什么,不说我的倒霉事儿了。公平地讲,向远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好男人,理智、上进、重感情、细心、关心朋友、有责任感……恐怕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在沈小娜的问题上缺乏一点儿理性。”
这差不多与王灿内心隐约的判断完全不谋而合,所谓唯一的缺点,也许是他们感情的致命伤,这个念头蓦地掠过,让她一阵黯然,
“不过他对你是不一样的,王灿。”于琳注意到她的神情,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背,“跟你在一起后,他开朗了很多。从他看你的眼神,我能看出,他比他自己意识到的更爱你。他现在只是摆脱不了过去太关心沈小娜、太宠着她的惯性,总想照顾好她,甚至把她的家人也当成自己的责任。我跟他是多年的同学、朋友,可不想眼睁睁看着他再一次因为沈小娜而去干傻事搞砸自己的生活。”
“再一次——”王灿没法忽略这个说法。
于琳自悔失言,懊恼地说:“我最近心神不定,经常辞不达意,你别乱猜,更别往心里去。”
“于琳姐,你别瞒着我,这个再一次指的是什么?向远和以前的女朋友分手,是因为沈小娜吗?”
于琳目光闪烁一下,“王灿,我第一次在钱柜看到你,就觉得你非常通情达理,很聪明,很理性。其实没必要非去翻那些陈年旧帐,现在对向远而言,你才是最重要的。”
王灿并不为所动,直视着她,“我不会去吃无名干醋,可是于琳姐,我总觉得,我并不够了解向远,请告诉我吧,至少让我知道我面临的是什么情况才比较公平。”
于琳知道回避不了这问题,只得叹了口气,“你别胡思乱想,向远以前的女朋友也是我的同学。她个性很敏感,他们分手的原因……也不能完全怪沈小娜。不过,至少我跟王明宇都觉得,沈小娜对向远多少有一点儿独占欲,影响到了向远跟女朋友之间的感情。说来说去,还是向远的错。你跟向远交往以后,我和明宇把他叫到家里,狠狠说了他一顿,他也承认以前处理得不够妥当,以后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你忽略这件事吧,不然我就是完全给向远帮倒忙添乱了。”
王灿当然不会再追问下去,于琳自己面临家变,却还关心她和陈向远,这份情谊已经够让她感动了,“于琳姐,我会尽量去劝一下向远,可是他会不会听我的,我根本没把握。不管怎么说,谢谢你。”